“是这样……难道木桶会吃人?”有几个人一边嘀咕一边近前打量,可怎么看,这也是个极其普通的木澡桶罢了,这里乡村差不多每家每户都会有这样一个大木桶,多半是用宅前屋后的松木制成,刷上两道清漆,便成了全家老少共用的澡桶子。
其中一个人不经意间地探头往澡桶子里一看,立刻象被魇住了般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身边的同伴发现了他的异样,伸手推了一把:“老三,怎么啦?”
“啊~~~~~~~~~~~~~~”从老三口中传出了一声可怕的嗥叫,几个胆小的人顿时被吓得跳了起来。
“搞什么鬼?”另外几个人也纷纷围拢过来,伸头往澡桶子里看去:“没有什么东西嘛?老三,你吃错药啦?”
“往……往这边看……”那个老三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拽住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退后一步,示意他们将视线稍稍放低一些,斜斜地看过去。
如出一辙的惨叫声也从那两个倒霉的人口中发出,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澡桶子里恐怕是真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了,根生和罗氏爱子心切,头一个冲了过来,在看清桶内情形之后,罗氏脚一软昏死在地,而根生也随之摇晃了几下,瘫软在妻子身边。
木桶内其实并没有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怪,或是小孩子惨不忍睹的尸块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两簇随水波浮载浮沉的头发,而那水……确切地说,其实是一大桶浓浓的血水,正在初升的月光下泛着可怕的、暗红的光芒!
整整两个月后,这桩失子奇案才在官衙审结,起初罗氏被作为嫌疑人犯关押了起来,虽然人们很难相信一个母亲会舍得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作为最后接触死者的人,她还是有着难以洗脱的嫌疑。最后还是从省里请来了早已退休的老仵作,才算验出两个孩童的真正死因——竟然就是因为那两个咸菜团子。
原来乡里人家,咸菜本是家常主菜,所以腌菜的石瓮往往常年不盖,而乡间又最多虫蚁,大约无巧不巧的,正有两条交配中的壁虎从石瓮上爬过,它们的精涎又恰恰滴落在了咸菜瓮里。
“我也是听师傅说过,人若食了被壁虎精涎沾染过的东西其实倒也无防,只是两个时辰内不得沾水,不然沾水之处必定骨肉销化,想来那两个孩子入浴之时因为年幼淘气,多半是一跃而入,所以肯定连叫都没有叫出来,顿时就被化作了血水,唉,真可怜……”
经过这样一场惨酷的打击,罗氏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甚至有些痴痴呆呆起来,直到几年后生下一个女儿,罗氏的脸上才重新出现了笑容,当然,现在的她照看孩子饮食起居异常小心,无论什么吃食,一定都会用布纱严严实实地罩上——两个儿子的惨死,想来永远都会是她心头磨之不灭的阴影吧……
喜钱
一大清早,睢宁县的县丞钱知泉便得到衙役莫大禀报,说是治下的黄水村出了人命案子,现在地保正侯在门外等县丞老爷前去勘验。
“听说是一个饿殍,大概昨天晚上西北风刮得紧了些,就冻死在路边了。”莫大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凑在钱知泉的耳边小声禀报着。
“噢——”看到对方那一脸笑容,钱知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当然他也知道莫大并不是因为死了人兴灾乐祸,而是按照惯例,但凡遇上路倒,不论倒在哪家哪户,那户倒霉的人家就要出八千钱送官方可算作结案。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钱虽然不多,但却是额外的油水,所以各级官吏们一直严格执行相传了下来,有时候逢到寒冬腊月,每天都少不了有几个流民冻死在路边,衙役们差不多人人都可以靠此过上一个肥年。
不过,只要一想到那钱的来路,钱知泉的心里就会不痛快,他倒不是不爱财——谁会嫌钱多呢?巴结打点上司,家里老老少少的食用开销,同僚之间人情往来……哪样不要花钱?可再怎么样,把这视为一条生财之道总让人觉得颇有些难受。不过此乃官府积年惯例,绝非他区区一个县丞所能更改得的就是。
果然,勘验完死尸,地保恭送县丞大人到地保府歇息喝茶,同时就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来,衙役们簇拥着县丞大人落了座,一个个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几个钱,也把你们急成这样!”钱知泉摇摇头,打开了地保递上的那个油纸包——按惯例,这八千钱,县丞可得六成,剩下四成便归跟着来“出工”的衙役们了,地保少不了在其中也要抽上半成,大家均有银钱落袋,人人实惠。
“老爷,眼下年节,哪里不等着使钱呀?”莫大嘿嘿一笑:“靠那一点俸禄,您也知道……”
衙役每月俸银三两,说少其实也不算少,不过如果象莫大那样要养老娘和三个儿女,的确就有些紧绷绷了。而那些打光棍的衙役们,则难免好个饮酒赌钱的,手头自然也不宽裕。
油纸包打开后,钱知泉却是一愣——八千齐整整的青钱里,穿着的居然是一根鲜红的丝线。这可少见得很,一般乡下人串钱,用的都是乌渍麻黑的线绳,倒是没见过这么考究的。
大概是看出了钱知泉的疑惑,地保陪着笑道:“那路倒也不长眼,哪里不好去死,偏偏死在了周阿狗家,他是村里有名的穷户,拿不出八千钱结案……所以把一个女儿卖给了邻村的张大户为妾,因为算是嫁女儿的喜钱,才用红绳系的。”
“这样——”钱知泉的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八十千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置办几桌酒席,或是替妻子打几副簪珥首饰罢了,可是对于穷人来说,竟然需要卖儿鬻女才能凑齐此数。这样的钱,让自己怎么拿得下手?略一沉吟,钱知泉立刻命地保叫来了周阿狗和张大户,作主让两家人相互退钱还女,县丞大人发话,张大户哪敢不依?很快就将那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交了回来。在周阿狗一家的千恩万谢声中,钱知泉上了轿子,起程回衙……
“现在记起来了吗?”
“是……原来是这件事,时间太久,我倒是全忘了。”
“此事全人骨肉,功德甚大,所以按例得延寿一纪,官至五品,你且记下,回去好自为之吧。”
霍然从床上坐起,那个威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钱知泉正在努力回想刚才梦中的情景,身边的人已经乱作了一团。
……炸尸了炸尸了……刚才我摸着就觉得还有气,你们偏不信……我行医几十年,明明病人脉象已绝……打醮的和尚还要不要去请呀……室内的人声仿佛开了锅的沸水,嗡嗡蝇蝇地闹成一片,老半天钱知泉才省悟过来,自己因为背疽溃烂卧床不起已经将近一月,看来刚才大概是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呼吸断绝,所以家里人才会以为自己已经下世吧。
“莫怕莫怕!”摸摸背上,那个病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钱知泉确定了方才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有所遇合:“阎罗王放我还阳啦……”
从这天起,钱知泉更是一心向善,无论赈饥埋棺还是修路铺桥,总是尽力为之,而他的官衔也果真一升再升,直至五品同知。不知不觉十二年光阴转眼已过,这天早晨起来,钱知泉只觉背上有些异样,叫老妻一看,一个拳头大小的病疽又已长了出来。
对于钱知泉预备后事的关照,家里人都不以为然——从前只不过做了那么一桩好事,就得以延寿一纪,现在您日日行善,那还不延个三纪四纪的?
不过钱知泉自有想头:“那次行善是无心为之,所以阴司才重赏我延寿一纪,现在行善则是有意为之,虽然一样是积德,但恐怕未必会再得那样的重彩啦,不过多行善事多积阴德,将来福报在子孙头上也未可知呢。”
果然,没过几天,钱知泉便疽溃而卒。
烂桃
剥扯下人犯的紫绫裤子之后,露出来的,是如同初雪般柔嫩洁白的肌肤,令围观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娇滴滴的女子,怎么能禁受得住衙门里大板子的击打?就连正准备行刑的衙役们也不禁为之手软心颤,可是偷眼相觑,一边的县太爷陈慎业铁青着面孔,丝毫没有动容的神色。两个衙役无奈,只好高高地举起了板子……
今天当庭刑责的,是符县城外开茶肆的金全姑,因为容貌生得娇丽,所以常有一些少年人围在茶肆里流连不去,说是喝茶,其实只为了和全姑调笑几句,逗个乐子。全姑自幼父母双亡,年前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也已去世,家中无人管束,一来二去的,便有人传言说全姑明着是开茶肆,其实在做暗门子生意。
偏偏那些少年里有一个陈秀才,家里已经有了妻子,却三天两头地往全姑的茶肆跑,陈妻一时醋意大发,便到县衙里递了状子,告全姑不守名节,勾引有妇之夫。县令陈慎业是理学名家,向来最厌恶这种男女风化之事,接了状子,立刻出签把全姑拘到县衙,三两句判审完结,发落全姑当庭责打四十大板,然后择期官卖。陈秀才刚要讨情,也被罚掌嘴二十,当下正鼻青眼肿地跪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全姑行刑。
四十大板打下来,全姑早已昏厥在地不省人事,被血淋淋地抬下了大堂。陈县令命衙役贴出告示:三日后官卖全姑,身价银子上充国库。
当然,陈县令没有料到的是,看到陈秀才遭受池鱼之殃,他的妻子后悔不已,为了向陈秀才表示歉意,同时也是看到陈秀才因为全姑即将被官卖的事茶饭不思,她暗地里出资叫自己娘家兄弟出面买下全姑,当夜一顶小轿就偷偷地把全姑抬回了陈家。
直到一个月多后,这件事才泄露开来,在陈家是想着反正米已成炊,县令老爷也未必会怎么样,何况全姑的身价银子他们也没有少付一分。谁知陈县令得报后勃然大怒,重又将两人拘到县衙,判决全姑重新官卖,又各自赏了他们五十大板。
“可惜可惜……”不到百天里两次看到美女受刑,人们已经从对全姑最先的好奇、不屑变为了同情——说她做暗娼,其实并无实据,至于和陈生私通,现在人家妻子也认了,这样一点风流小过,县老爷又何必小题大做、牢牢揪住不放呢?
“老爷,不知您为何对这全姑如此耿耿于怀?”陈慎业的妻子覃氏在后堂也向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如此美人,要换了别人爱也爱不过来了,您可真下得了狠手,我刚才躲到屏风后张望了一眼,那全姑的屁股都打成烂桃子了,真真可怜。”
“妇人之仁,你懂什么?”陈慎业白了一眼妻子:“正为全姑长得貌美,所以才更要严加处置,否则岂非要被人说我是因为贪图美色才放她一马?”
听丈夫说得似乎颇有道理,覃氏不由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那陈秀才老爷为什么也要重责呢?”
“一样的道理嘛,陈家有钱,如果不狠狠整治他,别人定然想我受了陈家的贿赂……”重重地放下盖碗,陈慎业似乎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省悟出自己的满腔无名火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不长眼的陈秀才,行刑的衙役、负责官卖的师爷……差不多都打点过银子,唯独漏了自己,哼,这样也不错,正好用他们的皮肉来博取自己清正严明的好声名,这笔买卖倒也做得不亏。
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当十多天后,陈秀才因为连伤带气不治身亡的消息传到县衙的时候,陈慎业自然没有丝毫心悸之感,而这件案子出了以后,符县本来松散的民风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很快,陈慎业便因为“政绩卓异”升了官。
不过官职虽然高了两阶,倒霉的事却随之而来,迁入新的官衙不过数日,某天陈慎业午后小憩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梦见一个少年在他的背上连击了几掌。惊醒之后陈慎业只觉背上渐渐有些疼痛,脱下衣服让覃氏一看,只见以脊椎为界,背部两边的皮肉都已高高肿起,而且痛感也越来越甚,最后只要轻轻一触就痛不可挡。
“怎么肿得形状象个屁股一样。”被召来的医生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怪病?非疽非痈,看来我的招牌要被砸了),最后搓着手期期艾艾地道:“看这颜色已经象烂桃子一样了,恐怕……”
将这个“庸医”赶跑之后,覃氏又另请了几位医生,可是他们的说辞也都空前一致。心烦意乱的陈慎业趴在床上,耳边忽然回响起了医生的话:“……烂桃子……”咦,这个说法好象在哪里听过一样,是在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陈慎业最后是否想起了这个“烂桃”的出典,反正当天还没有过晚,他就已经在床上断了气
便宜
俗话说得好:六月天,孩儿面。这不,蒋心文一行人下午出门的时候,分明还是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可才眨眼功夫,天色就已经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了。
看着越压越低的乌云,蒋心文等人不由叫苦不迭起来——原本是想趁着午后闲时到邻县去会文访友,因为途中贪看风景,间或又有人诗兴大发,走走停停地寻词觅句,结果十多里的路程,却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到,眼看着就要被这场大雨堵在旷野里了。
正急得团团转,忽然有眼尖的人指着远处喊了起来:“快看,那里好象有一间房子!”
众人极目远眺,果然影绰绰地象是有一间茅屋,这可真是救命皇天菩萨,大家忙连奔带跑地赶了过去。
小小的茅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几个破锅烂瓢堆在墙角,灰尘盈寸,看情形象是废弃已久的旧屋子。不过众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因为他们前脚刚踏进屋子,伴随着隆隆巨响,倾盆的暴雨就已直泻了下来,天地间顿时只剩余一片茫茫白雾。看到如此骇人的雨势,每个人都暗暗道一声“侥幸”,若非有这样一座茅屋可供躲避,被雨淋成落汤鸡还是小事,只怕旷野之中难免会遭到雷击之厄呢!
可惜他们的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不知是因为雨势过大,还是这座茅屋本已年久失修,没过一会儿屋顶便开始漏起雨来,不少人的衣服都渐渐被淋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当然屋子里也不是没有干燥的地方,靠北墙的破床榻那里就一滴水也没有,可是小小一张窄榻,最多也只能勉强容下两人罢了,谁也不好意思抛撇下别人独自躲到那边,
“啊唷啊唷……”忽然有人大声哀叫了起来,大家循声一看,原来是是同行的董令钦,此刻正抱着肚子满面痛苦之色:“我肚子疼得不行……”见到这种情状,大家不由甚是担心——荒郊野外无药无医,如何对付这急症?
好在这个难题马上就由董令钦自己解决了:“看来是受了风寒,只要发发汗想必就行了……呵,这里正好有床有被,我自己捂一会应该会好的吧……”嘴里不停说着,董令钦便在众人错愕的眼神里自行上了床,慢慢地钻进被子,甚至很快便传出了沉沉的鼾声。
什么嘛——回过神来的众人都不由都握紧了拳头——这个奸诈的小人,分明是看到北墙这边干燥无雨,所以诈病抢占了这样一块地方。不过碍于同学之情,也没有人好意思过去揭穿董令钦,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早就说不要带他来了,每次都要占别人便宜。
——我又没有说带他,是他自己硬要跟着来的。
——算了算了,反正身上也已经湿了,就把那个干的地方给他好了。
——讨厌讨厌讨厌真讨厌……
不过他们的气恼正如方才的高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