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还以为是什么贞节烈妇……”李二混看着那少妇的背影咧开了嘴,本来还以为已经没戏的当口对方却似乎有了垂青之意,怎么不叫他喜出望外?而更让他高兴的事还在后头,打开那个少妇丢下的包裹,里面竟然全数是簪珥金珠,看上去宝光灿烂,显然价值不匪。
珠玉在抱,美人在望,剩下来的那段路李二混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轻飘飘地踩着小快步,李二混不仅充分发挥想象,把今晚将要发生的事在脑海里放映了一遍,甚至还考虑了和那个少妇是做露水夫妻还是长相厮守、对方有没有可能再供给他更多的金银……等等之类的问题。尤其李二混觉得若能和这样一个显然十分富有的女子共同生活的话(其实是准备吃软饭),自己大可取消到省城去投奔那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的计划。
不过,真的站到了吉祥客店门外时,李二混却止住了脚步——自己一路行来迹同逃难,身上衣衫褴褛不说,还有股子酸馊的汗味——万一因此惹得那少妇嫌恶,岂不是随后的美事都要泡汤?少不得该在幽会之前好好地泡上一个热水澡,再换套象样的衣衫才是上策。
如果放在一天之前,这些事对于囊中羞涩的李二混来说,显然是做不到的,不过现在他手中有了美人亲赠的财物,这可就好办多了。自来熟地找到一家当铺,李二混毫不犹豫地把那包珠宝递进了柜台。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逸出了李二混的想象,被当铺掌柜好茶好水招待了半天,李二混等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银票,而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
原来那批簪珥恰是这家当铺上午莫名其妙失窃的,老板正为此急得焦头烂额,李二混自投罗网 “送”赃上门,店家自然第一时间通知了官府。
被绳捆索绑地带入衙门,李二混少不得要大叫“冤枉”!不过对于他的供述,知县大人完全嗤之以鼻:以阁下这副尊容,会有人看上就已经够希奇的了,还倒贴你金银珠宝,难道是疯子不成?而且到吉祥客店的查勘也证实了知县大人的看法——从来都没有李二混形容的那样一个女子来过。最后在一顿板子之下,李二混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盗行”!
美人是会不上了,不过李二混去省城的计划倒还是如其所愿取消了,因为接下来有好几年的光阴,李二混都将在宿迁的牢房里渡过——牢里有吃有穿,不必再为衣食啦、赌债啦什么的发愁了……
改命
八月十五,中秋。
今天恰逢中书令史文清的五十大寿,身为手握实权的朝中重臣,史文清圣眷正隆,那些善于溜须拍马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从清晨起就有大小官员络绎不绝地登门贺寿,等到入夜开席,酒宴更是从前厅一直摆到了后花园,各地官员奉送来祝寿的戏班、杂耍团、女优……纷纷在园中各处开演,丝竹清音夹杂着众人的喝彩声,以及时不时燃起的炮竹声,着实热闹非凡。
没有人注意到,今天的寿星公史文清虽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却有着难掩的焦虑和忧愁,只是碍于礼数,所以他还是勉强打足了精神,一直坚持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才嗒然若失的坐倒在残宴之旁,茫然出起神来。就连管家娘子来请示下,也是说了好几遍之后,史文清才反应过来:“……喔……全收拾了吧,我一个人到后花园静静,都不要跟过来……”
也许是因为刚刚经过了那样一场热闹的盛宴,白天繁丽荣茂的花园如今在月光中看起来,似乎也显得格外凄幽。每前行一步,史文清的脸色就愈加黯淡起来,不知不觉中他踱到了湖心亭畔,抬起头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明月,良久才深深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那一晚,也是这样清亮的月色……
“真的可行吗?”三十年前的史文清还只是一个不第的秀才,此刻正焦急地看着眼前的汤道士,等待他的答复。
“先生大可放心,待贫道作法之后,重新为你书写一张庚帖,包你立时平步青云!”掸了掸手中的拂尘,汤道士给出了让史文清激动不已的答案。
今天正逢中秋佳节,傍晚时分,在京中候考的史文清被朋友们拉着外出观灯赏月,最后逛到了西城门的莫嗔观,便有人提议说让观中有名的铁嘴神算汤道士算一算大家今科功名是否有望。其它人倒还罢了,轮到史文清,刚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汤道士已经击节称奇:“好命!好命!但不知先生的日柱如何?”
虽然本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来算命的,但听到对方这样一说,史文清自然也十分高兴,连忙报上自己出生的时辰:“我是丑时生人。”
“噢——”汤道士抡指掐算了一下,忽然失声低呼道:“可惜,可惜呀!”
“怎么说?”史文清的心一下子被吊到了嗓子眼,忙急着追问。
“按先生的命数来看,天干地支均为上佳,所差者只在时辰而已,如果你是丑时生人,那终身只不过是个秀才而已,若是寅时生人,则今科便可得中,且将官登三品。所以贫道才替先生可惜啊……”
听到汤道士这样的判词,史文清慢慢抱头蹲到了地上——他父亲早亡,母子二人靠着祖上遗下的几亩薄田勉强为生。此次上京赶考对他来说几乎算得上是背水一战了,如果不能得中,不要说继续攻读,恐怕就连回家的路费也大有问题——尽管他对算命看相一道并不太过深信,但方才汤道士为众人推命都异常精准,由不得人不信。既然对方言之凿凿,那只怕自己真的是福薄命浅,一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了。
同伴们见史文清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由后悔不该一时兴起跑来算什么命,胡乱劝慰了几句,便各自讪讪地散去,剩下史文清一人独自发怔,良久才慢慢立起身来,准备先回客栈再作打算。
“先生不必气馁……”见史文清转身要走,一直默默看着他的汤道士开了口:“这命数虽是先天所定,但后天更改也不是件难事。”
虽然只是轻轻一句话,但听在史文清的耳朵里,简直如同霹雳般震耳欲聋,史文清马上拉住汤道士的袖子再三追问起来。
“此事并不算难。”汤道士微微一笑:“贫道可替你将生辰改至寅时,这样先生今科即可发达。不过按你丑时生辰,虽然功名无望,却可达八十三岁长寿,而寅时生人尽管富贵可期,却只有五十三岁寿命。如果先生舍得减去三十年寿算,我愿意为你更改命数,但此事还需请先生自己三思,莫要日后后悔。”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哪个不想出相入仕?虽然听说需减去三十年寿命有些心怵,但史文清转念一想,活到五十三岁也算不得短寿之人了。又想起家中寡母殷切的眼神、催税衙役的凶蛮霸道、自己到亲戚家借贷时所受的冷言冷语……终于热衷功名之心压倒了一切,史文清从嘴里吐出了三个字:我愿改……
果然在当天夜里汤道士禹步作法、另书寅时庚帖之后,这年科考史文清便得中了二甲头名。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正象汤道士所预言的那样,史文清的仕途可以称得上是一帆风顺,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位极人臣,不但昔日的寒酸贫苦之气一扫而光,那些本来已经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亲戚们也纷纷重新出现,尤其是当半生贫苦的寡母因为自己而得到朝廷封赠诰命的荣耀时,更让史文清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
不过随着年龄的一点点增大,尤其是当母亲去世之后,自己将寿终于五十三岁的预言难免让史文清有些担心起来——谁不怕死呢?年轻力壮的时候,死亡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觉得恍惚缥缈的死亡界线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了史文清的脑海之中。
过完四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史文清就开始派人去寻找汤道士,希望能让他帮忙再更改一下命程。但汤道士十多年前就已云游外出,始终没有回过京城。而随着五十大寿的临近,史文清心中愈加不安起来——如果汤道士所言成真,那自己顶多也就还有三年活头了!什么炙手可热的权力,什么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什么娇妻美妾……没有一样是可以带到棺材里去的——史文清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够更长久地活下去!
“明天,明天我就上表辞官!”年轻时曾经认为功名利禄重于一切的史文清,现在已经有了那些东西都只是过眼云烟、一切都比不上多活几年的认知。既然寿命可以换来荣华富贵,那么现在想必也可以用富贵荣华来换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吧?
可是,不论史文清如何陈情上表,将他倚为肱股之臣的皇帝就是不肯让他告老还乡,甚至还认为史文清之所以三番五次地上书要求因病乞休,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做态而已,很快就下旨将他的品秩再提升了一级,弄得史文清哭笑不得。
在圣旨下达后没几天,史文清便真的卧病不起了。尽管只是偶感风寒,但连换了几位医生却一直不能彻底治愈。这样缠棉病榻将近两年多之后,史文清终于认了命,不再心存幻想,开始安排起自己的后事来。
子女们抵不过他的执拗,只好照办。不过一边准备着寿衣寿材,一边家人们还是在偷偷地替他筹办马上就要来临的五十三岁寿宴——谁也不相信,身体一向健壮的史文清会因为这一场小小的感冒丧命,在他们看来,老爷子无非是倚老卖老、诈病耍滑地希望得到家人更多的照顾和重视罢了。这不,虽然说是卧病在床,但照样能吃能喝,哪样都不见减少,看起来且有活头呢。
然而在史文清五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早晨,照例每日前来请安的子女们,发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
山崩
连珠串般的山炮声震耳欲聋,每一响都炸起了遮天蔽日的尘烟,聚在峰顶半天也不曾消散。远远看去,仿佛凤凰山又凭空高出了十多丈一般。
这是朝廷新近下令开凿的驿道山路。凤凰山山势险峭,自汉唐以来就一直人迹罕至,不但山石异常坚硬,就是那些往往几人才能合抱的巨树砍伐起来也十分吃力,因此工程进度异常缓慢,几个月下来,才刚刚将半山腰的树木清理干净而已。
主持这项工程的制府官员着了急,又增调了几百名民伕,上千人日夜赶工,一分分地艰难前进,总算是凿进了凤凰山的山腹。
也许是因为山中几百年都杳无人烟的缘故吧,民伕们向山腹深处推进的时候,总会遇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大如车轮的虾蟆,有时是形状特异的鲜菌,更为可怕的是土中时不时会渗出道道白烟,当者立仆。民伕们几乎每天都要靠着雄黄熏蒸驱走那些怪物和毒气,才能勉强前行。
可不管怎么说,山腹中的这条通道还是在缓慢地向前推进着,尽管工期一拖再拖,但耗时将近两年之后,眼看着山路也马上就要凿通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可怕的灾祸就在这天早晨发生了。
现在已经说不清是谁第一个起的头,反正临近洞口的某个民伕先嚷了一句:快看——只见山麓上轻飘飘地奔下来一个女子,身上竟然只裹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而在日光的映照下,薄纱里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直显得无比诱人。
那些民伕们在山中劳作经年,久已不近女色,两只眼睛里看出去,便是平日里煮饭烧菜的饭婆子也等同于西施再世了,此刻见到这半裸的艳女,哪里还忍得住?虽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并不能有所“作为”,但跑近些饱饱眼福也是好的——大家的想法空前一致,先是离洞口近的几个人扔下手中的锄头凿子追了过去,紧接着那些在山腹深处的民伕也纷纷跑了出来,大家你争我抢唯恐落于人后,旁边监工的皮鞭呼喝哪里弹压得住?何况便是他们自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也在忍不住扭过头去——一时之间整座凤凰山可以说是乱作一团。
通道中的山腹就是在这时候崩裂下来的,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因为贪看美女跑到了旷野之处,但山道之中仍然还留有十多个民伕,都是些生性老成不喜欢凑热闹的人。这成千上万吨的山石塌落下来,瞬间就将整条通道全数压垮,自然也将这几个倒霉的人压为了肉泥,再无活命之机。
耗时两年的工程就此报废,而且经过专人堪测,崩塌的通道永远也无法再行疏竣,朝廷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此项工程,喧囂已久的凤凰山又渐渐趋于平静,重新恢复了百多年来一直持有的平静和神秘。
也许那个艳女就是老天爷惩罚人们为了自身便利,毁山开路恣意妄为才出现的吧?不过……咦,那些好色之徒安然无恙,老成持重的人却反而因此丢了性命……这世上的事,有时候还真是没天理可说呀。
石灰窑雷
啊~~~~~~~~~~~~伴随着一记声嘶力竭的惨叫,产房内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正在房外急得团团转的翁永康忙扑到门前:“怎么样?是孩子落地了吗?”
房门开处,李稳婆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低声道:“是个男孩……”
“多谢老天,翁家有后了!”翁永康又惊又喜,正要接过襁褓细看,李稳婆却叹了一口气:“……可惜是个死胎……”
听到这样的噩耗,翁永康脑中一阵眩晕,几乎摔倒在地,勉强在门框上倚住了身子,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一口鲜血已自喷了出来。
“爹爹!”幸亏身旁的女儿红影扶住了他:“这香火后继之事可以从长计议,来日方长,您可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唉,总归是我命中注定无子罢……”变故迭生,翁永康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你去帐房给李稳婆支十两银子,我进去看看你姨娘。”
“啊呀!多谢翁老爷,多谢翁老爷,您这么好心肠,明年一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因为接了个死胎,本来以为最多只能领几串青钱的李稳婆喜出望外,跟在翁永康身后连连称谢,冷不防看到两道冰冷的眼神斜射过来,李稳婆这才想起什么似地住了嘴。看翁永康已经进了房,李稳婆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巴掌:“嘿嘿……叫你瞎说……大小姐,是再也生不出来了才对,是吧?”
“哼——”翁红影冷冷一笑,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掐握的动作:“就算生得出来也无妨,到时候你再——”
见翁红影原本秀丽的眼眉此刻看上去竟有着难以描摩的狰狞,李稳婆不禁打了个寒颤,低下头来不敢再多说什么。
的确,那个刚落地就不幸夭折的婴儿其实并不是什么死胎,而是翁红影买通李稳婆,在他降生的一刹那掐死的。当时产妇还在阵痛中没有苏醒过来,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太婆竟然会下如此毒手。如果刚才翁永康打开襁褓仔细察看的话,便能发现在婴儿的脖项上,隐隐有着一道青紫色的印痕。
许是看出了李稳婆心里的不安,翁红影淡淡一晒:“怕什么,做都做了,赏你的银子足够你下辈子吃香喝辣的,再也不用做替人接生的腌臜活计,难道不值吗…………”见说得李稳婆连连点头,翁红影才自提高了声音:“爹爹,这个死孩儿怎么办呀?”
产房内隐隐的女子哭泣声停了下来,良久才听到翁永康有气无力的回答:“你把他好好埋在后园的坟茔中吧,好歹也是我翁家人。”
“是,女儿这就去——”尽量地将声音放得低沉悲伤,翁红影的脸上忍不住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