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那个年代,胚胎的遗传疾病检验技术还相当落后。要是当时的分析仪器够进步的话,受孕后几个礼拜就可以侦测出我的XP症,早知道她或许就不会将我生下来。
我热爱这个世界的美丽和怪异。因为有了我,这个世界将在未来的几年内变得更加怪异——或许会变得不这么美丽。
假如不是为了我的话,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投注心力在卫文堡的计划上,更不会引导他们走上什么改变世界的新道路。而我们也不会跟着走上这条路来到现在的悬崖峭壁。
欧森让开位置,让曼纽站到窗边。他注视他的儿子,他的脸上洋溢着光辉,从他的眼神里,我看不见任何异光,只看见包容一切的父爱。
“提升动物的智慧。”我说道:“这跟军事用途扯得上什么关系?”
“光说一点就够了,还有什么比跟人类一样聪明的狗,更适合被送到敌人阵线当间谍呢?它们不需要任何的伪装,也没有人会检查狗的护照,没有人比它们更适合担任战场上的侦测工作。”
或许人们可以研发出新品种的超级狗,既具有人类的智慧,必要时又能采取凶猛的攻击。这么一来军方就等于多一种生力军,具有战略智谋的生化杀人武器。
“我以为智商主要和大脑的容量有关。”
他耸耸肩说:“别问我,我只是个警察。”
“或许跟大脑皮质的皱招数目有关。”
“他们研究的结果显然不是如此。无论如何,”曼纽说:“之前曾有过一个先锋计划,叫做什么法兰西斯计划来着,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弄出来一只聪期得绝顶的黄金猎犬。卫文堡的运作就是根据那个计划的结果进行的。而且卫文堡做的不仅是提升动物的智能而已,他们也致力于人类智商的提升,以及其他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
工作室里,托比戴着隔热手套特发烫的花瓶放入盛满半桶蛙石的桶里,这是强化手续的第二阶段。
我站在曼纽旁边,问道:“有多少种事情?还有什么别的研究?”
“他们想要提升人类的敏捷度、速度、和寿命,不只籍由人与人之间的基因转换,还有不同种类动物之间的基因转换。”
不同种类的动物。
我听见自己惊讶地说:“噢,我的天哪。”
托比在插子里倒入更多粒状的蛭石,直到整个花瓶都被覆盖为
止。蛭石是一种绝佳的隔热材料,使得玻璃能持续以固定的速度慢慢冷却。
我想起罗斯福。佛斯特说过的话,他说这些狗、猫和猴子不是卫文堡实验室里唯一的实验品,还有更糟糕的东西。
“人,”我喃喃自语地说。“他们拿人来当实验品。”
“受军法审判被判处杀人罪的现役军人,或军方监狱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犯人。反正他们待在监狱里最后也是一死……只要他们参与这项计划,就可以赢得自由做为酬劳。”
“但是拿人来做实验……”
“我怀疑你的母亲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们没有将她理论的每项运用据实告诉她。”
托比想必听见我们谈话的声音,因为他取下手套,掀起护目眼镜,对着我们眨眼睛,并挥手致意。
“他们把整件事情都搞砸了,”曼组说:“我不是什么科学家,所以你也别问我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砸的。不过,出差错的不只一件事,有很多件事。他们在自家门口栽了一个大跟头,突然间所有的事情都跟原先预期的大有出入,完全始料未及的改变接二连二发生,包括被拿来当实验品的动物和犯人在内——他们的基因组成产生了不乐见的转变,但却无法控制……”
我等了一会儿,但是他显然不打算再跟我多说。我试图套他说话:“曾经有一只猴子逃出来,是一只恒河猴,结果出现在安琪拉。费里曼家里。”
曼纽用搜索的眼神转向我,从他锐利的眼神,我知道他一眼就看穿我。已里在想什么,他知道我脑袋瓜里在玩什么把戏,甚至连我手枪里还有几颗子弹都一清二楚。
“他们重新将那只恒河猴捕回去,”他说:“把猴子的逃脱视为人为疏失。他们不知道它是被人蓄意放走的,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当中有几个科学家已经开始……变了。”
“变成什么?”
“就是……变了,变成某种新的东西,一种不断转变的东西。”
托比关闭天然瓦斯,费雪牌的焚炉随之将火焰吞灭。
“怎么转变?”我问曼纽。
“为了将新的遗传基因输入动物或人类实验品体内,他们研发出一种基因传递系统……没想到那个系统却独立发展完全不听使唤。”
托比将天花板的灯光关闭,只留下一盏,让我可以入内参观。
曼纽说:“有些参与实验的科学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体内渗入别种动物的遗传物质,结果有些人就开始出现与动物类似的特质。”
“我的老天。”
“或许和动物太类似了,所以后来发生了一段……插曲,我也不知道详情,不过听说场面十分火爆,有些人因而丧命,里面所有的动物不是逃走就是被人释放。”
“那批猴子。”
“当中包括近十二只非常聪明和凶猛的猴子,是的。不过还有猫和狗……以及九个人犯。”
“它们后来都没有被捉回去吗?”
“有二名人犯在拒捕过程中被杀,当时宪兵向我们请求支援,就是因为那件事才害警察局大多数的同仁受到感染。但是另外六名人犯和所有逃走的动物……始终抓不到。”
谷仓的小门打开,托比从里面走出来。“爹地?”他快步地走过来,给他的父亲一个紧紧的拥抱。他露出牙齿对我微笑着说:“哈罗,克里斯多福。”
“嗨,托比。”
“嗨,欧森。”男孩说,随即放开父亲,蹲下身和狗狗亲切地打招呼。欧森也很喜欢托比,它让他拍它的头。
对着曼纽,我说:“现在还有一批全新的猴子。它们不像第一批那么凶暴。或者说……它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的暴的迹象。每一
只身上都安装了无线电发报器,也就是说它们是故意被放出来的。
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找寻第一匹的猴子,回报它们的行踪。它们十分刁钻灵活,所有试图找寻它们行踪的方法最后都宣告失败。眼前这个做法是没有办法中想出的办法,试图在第一匹猴子大量繁殖之前采取制止行动。可是这个方法也行不通,反而制造了另一个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的原因不至然是因为汤姆神父的阻挠。”
曼纽注视着我良久。“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可不是吗?”
“我知道的既不够多,又嫌太多。”
“你说的没错,汤姆神父不是问题的所在。有些猴子主动跑去向他求助,有些则彼此互咬把无线电发报器咬出来。这批新的猴子……它们虽然不凶暴,但是它们太过聪明,最后变得不听使唤,它们要争取自由,不惜一切代价。”
托比抱着欧森,反复地邀请我:“克里斯多福,进来玩嘛!”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曼纽就插嘴说:“天就快亮了,托比。克里斯得回家了。”
我望向东边的天际,浓雾使我看不见东方渐渐转为灰色的夜空。
“多年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曼纽说。“我觉得好像应该给你一些解释,而且你对托比一向很友善,现在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也尽了做朋友的道义,或许我为你做得太多了,体现在可以回家去了。”
我还没留神,他已经把右手放在枪套里的手枪上。“你和我,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一起看成龙电影了。”
他在告诉我不要再来找他。我也不奢望继续维持我们的友谊,但是我偶尔或许会回来看托比。不过,不是现在。我将欧森唤到身边,托比舍不得放它走。
“或许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曼纽说,我正伸手握住脚踏车的把手。“那些智商受到提升的友善动物,包括猫、狗和新一批的猴子,它们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的母亲……嗯,你或许可以称她为它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它们的创造者……几乎可以说是它们心目中的上帝。它们知道你是谁,所以它们都很尊敬你,它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不过原始的猴群和大多数被改造的人们……就算他们有些喜欢自己变成的样子,他们还是十分痛恨你的母亲,因为他们失去了原来的自我,他们很你的理由很简单,总有一天,他们会采取行动报复,报复你,报复所有和你亲近的人。”
我点点头。他描述的情况,我其实已经有所经历,也采取了一些行动。“你没有办法保护我吗?”
他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臂环抱着他的儿子。在这个新兴的月光湾里,家庭亲情或许还会保存一阵子,不过社区守望相助的观念早已动摇了。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保护我?”我忍不住问。
不等他以沉默搪塞,我接着说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卡尔。史寇索是谁?”我指的是那个戴耳环的秃头男人,他显然已经将父亲的遗体运送到卫文堡地底下某个尚在运作的实验室进行解剖。
“他是最早签字参与实验的犯人之一,导致他先前疯狂行为的损坏基因已经被找出并去除,他已经不是个危险人物了,该算是他们少数成功的例子之一。”
我注视着他,可是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他杀了一个过路人,还把他的眼睛挖掉。”
“不对,过路人是猴子杀的,史寇索只是刚好在路上发现尸体,顺道带给桑第。寇克处理。这种事情偶尔就会发生,搭便车的、流浪汉……以往他们常在加州海岸南北跑,现在很多人根本过不了月光湾这一关。”
“而你对这些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限?”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冷冷地说。
托比用双手环抱着他的父亲,像在保护他似的,并对我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满意我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他的父亲。
曼纽说:“我们全都是奉命行事。这些日子,克里斯,这里的情况就是如此。做决定的是相当上层的人物,他们决定不要让这件事宣扬出去,很上层的人物。你就当美国总统是个科学迷,他把遗传工程看成创造历史的契机,不惜投注大笔经费从事研究,就像当年罗斯福和杜鲁门赞助曼哈顿计划,甘乃迪大力发展登陆月球计划是一样的道理。假设他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追随他的政客们,现在都决定掩盖这件事。”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上层人士都不愿冒触怒大众的风险,或许他们害怕被赶下台,或许他们害怕被判处违反人道的重罪,害怕被愤怒的群众五马分尸,我指的是……卫文堡的驻军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可能也已经受到感染。如今,他们早已分散全国各地,谁知道他们又传染给多少人?一旦走漏风声,只会引发全国性的恐慌。国际间一定会采取检疫全美国的行动,尽管这么做也是没有用的。或许这整件事不会导致任何巨大的影响,或许在达到颠峰后会自动渐渐消失。”
“有这种可能性吗?”
“或许。”
“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他耸耸肩,一手抚摸着托比被护目眼镜皮带弄得乱翘的头发。“并非所有经历转变的人都和史帝文生有一样的征兆。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变化有无限多种可能性。有些人在经历一些不好的阶段之后……就克服过来,他们的体内随时都在变化。这不是个单一的事件,像地震或台风一次就结束,这是个持续的过程。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亲自动手解决史帝文生。”
我没有招认,只是淡淡地说:“或许情况已经比你想象得还要迫不得已。”
“我不能只是道听途说。凡事总得有个秩序,社会才会稳定。”
“可是根本没有人来维持秩序。”
“这里还有我。”他说。
“你会不会已经受到感染而不自知?”
“不,不可能。”
“你会不会已经改变而不自知?”
“不会。”
“你变了吗?”
“没有。”
“你把我吓坏了,曼纽。”
猫头鹰再度发出叫声。一阵微弱而舒适的微风吹起,犹如汤构搅动浓汤般的白雾。
“回家去吧。”曼纽说:“天很快就亮了。”
“是谁下令杀了安琪拉?”
“回家吧。”
“到底是谁?”
“没有人下令这么做。”
“我以为她被谋杀是因为她试图将真相公诸于世。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告诉我,她说她很害怕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那群泼猴下的毒手。”
“它们受谁的指使?”
“没有人指使它们。我们甚至连这些该死的家伙在哪里都找不到。”
我猜我知道它们的一个藏匿地点,山丘里的防洪下水道,我发现成堆骷髅头骨的地方。不过我暂时不想向曼纽透露这个秘密,因为我尚未确定谁才是我最危险的敌人,是猴群?还是曼纽和他的同党?
“假如不是受人指使,那么它们为什么要杀害她?”
“它们有它们自己的阴谋,有时候它们的想法恰巧和我们的不谋而合,它们也不希望这件事被公诸于世,它们把未来寄托在即将来临的新世界,所以假如它们透过什么管道得知安琪拉的计划,它们就会
除掉她。克里斯,这件事背后没有任何主谋。派系倒是不少——友善的动物、凶暴的动物、卫文堡的科学家、那些已经转恶的人们和情况转好的人们。当中有许多相互竞争的派系,简直是一团混乱。而这团混乱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只会愈来愈糟。现在你可以回家了吧,别再插手管这档子事,趁还没有人像对付安演拉一样对付你之前,赶紧松手脱身吧。“
“这是恐吓吗?”
他默不作答。
在我动身离开,牵着脚踏车穿越后院的途中,托比忽然开口说:“克里斯多福。雪诺。圣诞节的雪。圣诞节和圣诞老公公。圣诞老公公和雪橇。雪橇和雪。圣诞节的雪。克里斯多福。雪话。”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被自己奇怪的文字游戏逗得十分开心。而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脸上惊讶的表情。
我所认识的托比。拉米瑞兹原本连这样简单的文字联想游戏都做不到。
我对曼纽说:“你和他们的合作已经开始得到回馈了,对不对?”
他对托比刚才的表现显露出万分的骄傲,我被这个情景深深打动,伤感得无法正视他。
“尽管他缺乏很多的东西,但是他一直生活得很快乐。”我说。
“他已经找到自己存在的目的和实践自我的园地。而今要是他们将他推到一个让他对自己产生不满的层次……他们有办法让他完全恢复正常吗?”
“他们会有办法的。”曼纽盲目地坚信。“他们会有办法的。”
“份相信制造出现在这些梦魇的人?”
“凡事总有黑暗的一面。”
我想到神父公馆的阁楼里那只动物悲惨的叫声,哀威之中充满迫切与人沟通却说不出话来的绝望。我想到那个仲夏夜里沮丧地凝望天空的欧森。
“愿上帝帮助你,托比。”我说,因为我也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愿上帝祝福你。”
“我们已经给过上帝机会了。”曼纽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创自己的命运。”
我必须离开这里,不单是因为日出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