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我才发现这个房间只是整个L 形房间的一部份,连着右边还有另一个相通的房间,比眼前这个宽且长,但是室内的光线同样昏暗。房间的第一部份被用来当作储藏室,我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偷偷摸摸地穿过装着器具和各种节日庆典装饰品的纸箱,以及装满教会记录的档案柜。房间里到处阴影幢幢,仿佛一群穿着法施的教士正在里面开宗教大会,我顺手摘下眼镜。
随着我逐步逼近,他们的音量也愈来愈大,但是音质非常地差,
我依然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虽然没有大吼大叫,但是平恩显然相当愤怒,我可以从他低沉的嗓音听出不怀善意的语气。另一个人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一直试着平息对方的愤怒。
房间里横摆着一座真人大小的耶稣诞生像,几乎占据房间大半的空间,塑像不仅有约瑟、圣母玛利亚和躺在摇篮里的圣婴,还有整个马槽的背景,包括圣哲、驴子、绵羊和报佳音的天使。整个马槽都是木造的,一捆捆的干草则是真材实料;当中的人物由铁丝和木条外裹石膏制成,他们身上穿的服装和特征全部经由画家精心绘制,最外层的防水釉漆使得他们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都泛着天堂的光彩。从散落四周的工具、颜料和其他材料看来,整座雕像正在进行整修,整修完毕后将用布盖上,等到来年的圣诞节再拿出来展示。
我逐渐能从平恩和陌生男子的对话中听出零碎的几个字,我继续在这些真人大小的塑像当中向前穿梭,其中有些人像甚至比我还高。我发现这整个塑像呈现出来的景致十分混乱,因为每一个小塑像的位置都尚未固定,他们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完全谬误。其中,一位圣哲的脸埋在天使高举的喇叭口中。圣婴耶稣不仅躺在摇篮里无人照顾,而且摇篮还堆在一旁的干草堆上。圣母玛利亚坐在一旁,脸上露出充满慈祥关爱的笑容,可是她关注的目标不是圣婴,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铁水桶。另一位圣哲则举头凝望一只骆驼的臀部。
我穿过这座毫无组织的圣婴诞生像,快走到尽头时,我找到一个抱着琵琶的天使作为掩护。我躲在阴影里,从房间的转角向右窥探,大约在距离我二十英尺的地方,杰西。平恩站在灯光下,对着另一个人大声吆喝,那个人就站在通往教堂一楼的阶梯底端。
“我早就警告过你,”平恩近乎嘶吼地扯大嗓门说:“我警告你多少遍了?”
起先,由于被平恩挡住,我看不见那个人的模样。他说话的语气相当温和平缓,虽然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平恩露出嫌恶的表情,并开始在房间里激动地来回踱步;同时用一手拨弄他蓬乱的头发。
这时我发现第二个人原来是汤姆。艾略特神父,圣柏纳教堂的主教。
“你这个白痴,你这个愚蠢的狗屎。”平恩用愤怒和恶毒的语气说:“你这个老不死,成天拿上帝胡说八道的人渣。”
汤姆神父约有五尺高,身材微胖,天生一副喜剧人物的脸孔。虽然我不是他或任何其他教会的成员,我曾经在好几个场合中跟他交谈过,他似乎是个天性善良、能自我幽默并且对生命充满如孩童般天真热诚的人。难怪他教会的成员如此爱戴他。
平恩显然一点也不爱戴他。他高举瘦骨如柴的手,用一根手指对着神父的鼻子:“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帐东西。”
显然汤姆神父早已决定对他恼人的羞辱完全不做任何回应。
平恩来回踱步,同时高举一只手激动地在空中比手划脚,像是在沮丧中不停挣扎,试着把他要传达的讯息用神父能听懂的方式笔划出来。“我们再也不吃你这一套,你休想再从中作梗。我不需要拿踢断你的牙齿来威胁你,虽然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跳舞,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在你这张蠢脸上跳舞一定很好玩。不过,我再也不要拿从前那招威胁你,不,这次不要,因为我觉得你就是喜欢玩这套。英勇的烈士文略特神父,为神牺牲奉献。噢,你最喜欢这一套,你说是不是?当一名烈士,就算被凌虐致死也无怨无悔。”
汤姆神父低着头站着,他两眼垂视,双臂靠在身体两侧,耐心地静候这场暴风雨过去。
神父的无动于衷使得平恩勃然大怒。他的右手握成一个尖锐的拳头,用力击在他左手掌心上,仿佛他必须听见肉击肉的响声才能发泄他的怒气,他用充满轻蔑和愤怒的语气说:“总有一天当你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全部环绕在你身边。搞不好,他们会趁你在钟塔或跪在祈祷台祷告的时候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然后你会充满狂喜地向他们投降,在病态的狂喜当中吃尽苦头,到时候你再好好
替你的上帝牺牲奉献吧——那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替你的上帝牺牲奉献,呸,你就一路受苦到天堂吧,你这个该死的蠢驴,你这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你甚至还会为他们祷告,就算他们将你碎尸万段时,你还是会掏心为他们祷告,是不是啊,神父?“
对这一连串的挑衅,胖嘟嘟的神父仅以低垂的双眼和无声的包容回应。
我强忍着不出声,我自己倒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杰西。平恩,非常多的问题。
可惜这里没有焚化炉,否则我就可以抓住他的脚,逼他回答我的问题。
平恩停止踱步,带着压迫人的气势来到神父面前。“我再也不威胁你了,神父。那一点意义都没有,只会增加你为上帝牺牲奉献的刺激感。所以,让我告诉你,假如你再不闪到一边的话,下场就是,我们会杀了你的妹妹,美丽的萝拉。”
神父抬起头看着平恩的眼睛,但是依然不发一语。
“我会亲手杀了她。”平恩信誓旦旦地说:“用这把手枪。”
他从西装外套里侧掏出一把手枪,显然是从挂在肩上的枪套里取出来的。即使在这样的距离和昏暗的灯光之下,我都可以清楚看出那把枪的枪管出奇的长。
为了自卫,我也将手伸入夹克的口袋里,握住葛洛克手枪的枪把。
“放了她吧。”神父哀求。
“我们永远不会放过她,她太……有趣了。事实上,”平恩用邪恶的语气说:“在我杀了萝拉之前,我会先强暴她,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她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奇怪。”
萝拉。艾略特,母亲的同事和好友,真的是一位貌美的女子。虽然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她,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脑海中。按理说,在灰敦学院解聘她的时候,她应该早已在圣地牙哥找到另一份工作。父亲和我还曾收到萝拉寄来的一封信,当时我们还因为她没有亲自前来辞行觉得有些失望。那显然只是一个幌子,她人还在这里,被迫关在一个地方无法自由行动。
神父终于出声,他说:“愿上帝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平恩驳斥:“等到我把枪口塞到她嘴里的时候,在我扣扳机之前,我会转告她,她的哥哥很快就会和她团聚,在地狱里和她团聚,然后我会开枪把她打得脑袋开花。”
“愿上帝帮助我。”
“你是不是说‘愿上帝帮助我’?”平恩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问。“愿上帝帮助我?我看是不太可能。毕竟,你早已经不是她的于民了,不是吗?”
“想想你妹妹那张美丽的脸。”平恩得意地说:“现在再想像她全身骨头扭曲变形、脑袋开花的样子。”
他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原来枪管很长是因为内设消音器的缘故,因此,除了一阵类似拳头粘在枕头上的声音之外,并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响。
就在同时,子弹击中悬吊在平思正上方的金属灯罩,发出铿锵的一声。日光灯管本身倒役碎,只是引来吊灯激烈的摆荡;冰刀似的白光像收割的弯形镰刀般划过室内。
虽然平恩站着一动也不动,但是随着灯光韵律的摆动,他如稻草人般的身影此起彼落地交错重叠,看起来就像一群振翅的八哥鸟。
随后,他将手枪塞入隐藏在外套内侧的枪套。
当摆荡的灯链开始扭转的时候,链圈之间彼此摩擦,发出一种诡异的铃声,犹如有着蜥蜴眼的巫师穿着沾满鲜血的道袍,在祭坛前作邪法时凌乱的摇铃声。
这尖锐的声音和跳动的光影似乎让平恩变得异常兴奋,他发出像禽兽一样的怪声,原始、疯狂,听起来有点像半夜猫叫春的声音,让你从睡梦中惊醒,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当那混着唾液的
叫声从他嘴里吐出时,他使出拳头,朝神父的腹部给了重重的两拳。
我见状立即从弹琵琶的天使塑像后面站出来,我意图拔出手枪,结果不巧被口袋的内里卡住。
禁不住这两记重拳,神父病得弯下腰,平恩趁势握着双手朝神父颈部背后重击。
神父整个人跪倒在地,这时我终于将手枪从口袋扯出。
平恩意犹未尽地朝神父的肋骨用力一踹。
我举起手枪,启动雷射瞄准器,对准平恩的背部。当那致命的红色光点射在他的肩膀上时,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没想到他却突然心软,从神父面前走开。
我默不作声,听着平恩对神父说:“假如你不能帮忙解决问题,就是制造问题。如果你不想参与未来,就给我闪一边去别碍手碍脚。”
听起来像是告别前的放话。我将雷射瞄准器关闭,退回天使像的后方,这时平思正好转身,不过他没有看见我。
伴随着铁链摇晃的声响,平恩循着原路离去,刹那间,那令人心神不宁的噪音似乎不是来自天花板的吊灯,而是从他的体内发出,仿佛是蝗虫在他的血液里鼓动。他的影子随着摇晃的灯光前后移动,一直到他走出半弧形光影照射的范围为止,直到他和黑暗合为一体,消失在L 形房间的转角处。
我将手枪放回口袋。
藉着塑像的掩护,我偷偷地在一旁观望艾略特神父。他躺在楼梯的底端,整个人疼痛地缩成一团。
我考虑是否要走向前询问他的伤势,并对刚才那段冲突的幕后情况进行了解,但是我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暴露身份,继续留在原处。
任何人只要是杰西。平恩的敌人,应该就是我的同志——但是我无法确定神父的立场。虽然他和平恩作对,但是他们两人显然都是一场神秘游戏的参与者,而我对这场邪恶游戏的性质始终一无所知,一直到今晚才有初步的了解。无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分享的共通点绝对比我多。假如我现在出现在神父面前,可以想像他一定会大声呼叫杰西。平恩,然后那个恶棍就会即刻飞奔回来,鼓动黑色的西装外套,嘴里不停震动,发出那种非人的哀叫声。
况且,神父的妹妹还被平恩和他的同党扣留在某处。有她作人质,不怕神父不听他们的使唤,而我手里什么把柄也没有。
令人毛骨悚然的铁链绞动声逐渐模糊,镰刀般的光孤此时也跟着慢慢慢回稳。
没有一句咒骂,甚至没有一声呻吟,神父使劲让自己跪地爬着站起来。他没有办法挺直身体,像猩猩一样驼着背的他,脸上或全身上下已经不带有任何喜剧的色彩,他一手扶着扶梯,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陡斜而且嘎嘎作响的楼梯。
等他走到楼梯顶的时候,他就会把地下室的电灯关闭,届时我就会置身于一片黑暗里,那样的黑暗,哪怕连圣柏纳自己也要怯畏三分。要走就得趁现在。
就在我从真人大小的塑像当中绕原路回去之前,我首次有机会抬头端详在我面前这位琵琶天使彩绘的眼睛——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一对和我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我仔细端详其他用石膏和釉彩描绘的五官特征,虽然灯光有些暗,但是我十分确定这尊天使和我有一张相同的脸。
这惟妙惟肖的神似,顿时让我陷入重重的疑云,我努力试着了解,为什么这个克里斯多福雪诺的天使会在这个地方等着我。我很少有机会在灯光下注视自己的脸庞,但是我常在昏暗的卧室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时的光线就和我的卧室类似,这毫无疑问是我,他很快乐,我和他不同,虽然有些理想化,但那千真万确是我。
自从在医院停车场发生那件事之后,接下来的每一件事几乎都非同小可。我再也无法用纯粹巧合说服自己,我每到一处,不可思议的事就接二连三的发生。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走上发疯一途,觉得所有的生命只不过是少
数青英精心设计和操纵的一场阴谋。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人类没有能力进行大规模的阴谋,因为人类最大的特色就是无法注意太多的细节,容易惊慌,和大嘴巴。从宇宙宏观来说,我们甚至连绑自己的鞋带都成问题。假如真有什么秘密的宇宙定律,那也不是我们插得上手的层次,甚至超越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
神父走到台阶三分之一的地方。
我望着天使的肖像,近乎出神。
年复一年,每当圣诞假期来临时,我总会连续好几个夜晚骑自行车沿着圣相纳教堂所在的街道经过。这座圣婴诞生像一向被放置在教堂前方的草坪上,每一个塑像都安放在正确的位置,但是我从未在那里见过这尊天使像,或许我从未留意过他的存在。当然,比较可能的解释是,由于展示塑像的照明灯光太强,所以我从来不敢正服好好欣赏过它。这尊仿造克里斯多福。雪诺的天使塑像也许一直都在其中,只是我总是眯着眼将股转开。
此时神父已走到楼梯的一半,而且愈走愈快。
然后我突然忆起安琪拉。费里曼一直都是圣相纳教堂的教友,以她制作洋娃娃精湛的技术,无庸置疑的,他们定大力借重她的才华制作这座塑像。
谜底揭晓。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的验放在天使上。如果非得要将我放在马槽一景里,以我的长相,拿来当作驴子的脸最合适,她显然把我高估了。
虽然很不愿意,安琪拉的影像不禁浮现在我脑海。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浴室的地板上,两眼盯着临死前最后的景象,仿佛凝望着比天边仙女座更遥远的某处,她的头往后倾倒在马桶里,喉咙已经被人割断。
我突然想到当我发现她的尸体时,忽略了一项很重要的线索。
当时,我整个人被泉涌而出的鲜血吓得倒退三步,满心的哀痛,加上极度的恐惧和惊吓,让我不敢对她多看一眼——就和多年来,我始终不敢欣赏矗立在教堂外的圣婴诞生像的道理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时我无意间目睹到一项关键性的线索,可是我没有下意识将它说下来,而今,那道线索却在我的潜意识里蠢蠢浮动。
当神父走到楼梯顶端时,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楼梯上伤痛欲绝地哭泣。
我没有办法在脑海里看清安琪拉的脸,或许过一阵子之后我自然会想起来,到时候我就可以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尽管我内心百般不愿意。
我悄悄地穿过圣婴诞生像,从天使到骆驼到东方三贤,从约瑟到驴子到圣母玛利亚,再从绵羊到另一只绵羊,然后经过档案整理拒和一箱箱的用具,转入L 形房间较窄短和空旷的另一侧,朝通往电机设备室的门前进。
神父充满哀伤的哭泣声在水泥墙内回荡,他的声音愈来愈微渺,到最后只剩下如鬼魂般的游丝永远无法穿透另一个世界的啜泣。
我心情沉重地想起母亲过世那一夜,父亲在仁爱医院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