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月之子
作者:斯蒂芬·金
仅点燃着烛光的书房里,桌案上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刹那间,我知道我的生活即将面临一场可怕的转变。
我不是算命先生,我也不会观看天象,在我眼里,我掌中的手纹完全无法揭露我的未来,我也不像吉普赛人能从湿得的茶叶纹路洞察命理。
父亲病在垂危已有数目,昨夜我在他的病榻旁,替他拭去眉毛上的汗珠,听着他吃力的一呼一吸,我心里明白他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我生怕就这样失去他,害怕自己将面临二十八岁生命中首次孤零零的生活。
我是家中的独子,也是唯一的小孩。母亲在两年前过世。她的死对我是一大打击,但她至少无须承担病痛的折磨。
今天清晨,在破晓前不久,我疲倦地返家休息。但是我睡不好,也睡不久。
此刻的我不禁从椅子上向前倾身,衷心盼望电话铃声能就此打住,但是它却不断地响。
连家里的狗都知道这通电话代表的含意。它缓缓地从阴暗处走到烛光照得到的地方,用一种哀怨的眼神凝望我。
它与其他同类与众不同,不论你是男或女,只要它对你感兴趣,就会一直盯着你与你四目相觑。动物一般只敢对我们短暂的凝视,仿佛我们眼里有某种令人丧胆的事物,不一会儿就赶紧把眼光移开。
或许欧森也和其他狗看见同样的东西,而且也同样感到困扰,只是它不轻易受到恐吓。
说来它真是一只奇怪的狗,但它是我的狗,也是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我很爱护它。
直到铃声第七响的时候,我才无助地向现实投降,拿起电话。
拨电话来的是仁爱医院的一名护主。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欧森。
她说我父亲的病情急速恶化,建议我立即赶去病房探视他。
当我挂下电话时,欧森走到椅子旁边,将它黝黑壮硕的头倚靠在我腿上。它只是低声地呻吟,一边用鼻子轻触我的手,但是却没有摇尾巴。
刹那间我整个人突然失去了知觉,完全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
如同海底深渊般沉寂的屋内,把我压迫得动弹不得。
接着我拨电话给萨莎。谷道,请她开车载我到医院。
她通常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八点才起床。入夜后她在月光湾唯一的广播电台KBAY,担任音乐主播的工作,上班时间是从午夜到清晨六点。在这样一个五点几分的三月天傍晚,她多半还在睡梦中,为了这件事迫不得已要将她吵醒,令我感到十分地愧疚。
然而,就像带着哀怨眼神的欧森一样,她也是我的朋友,是我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求助的对象。而且她的开车技术比狗强多了。
她在电话铃声第二响的时候就接起电话,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带一丝睡意。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口就造:“克里斯,我觉得很遗憾。”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通电话,难道她跟我和欧森一样,也从电话铃声中听出不祥的噩耗。
我咬紧双唇,不愿去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只要父亲还活着就好,或许有可能是他的医生诊断错误。即使到了最后一个小时,他的癌症病情还是有减缓的可能性。
我相信奇迹。毕竟,以我这样的状况,还能活过二十八个年头,原本就是一种奇迹——虽然外面的人看见我所过的日子,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诅咒。
我相信奇迹,更确切来说,我相信每个人都“需要‘有迹。
“我五分钟后就赶到。”萨莎允诺。
如果是晚上,我还可以自己走到医院,但若是现在这个时间徒步前往,一来太惹人注意,二来也太冒险。
“别忙!”我说“开车小心,我大概至少需要十分钟的时间准备。”
“爱你,雪人。”
“我也爱你。‘低回答。
第二章
我曾经看过加州胡椒树的照片,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像缀着蕾丝花边似的风姿绰约,是绿树中的美梦成真。到了夜里,胡椒树则展现出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风貌,它看起来像是低垂着头,用垂挂的枝叶掩住担忧或哀伤的脸庞。
沿着通往寇克殡仪馆漫长的车道两旁全部都是这种树。殡仪馆矗立在市区东北角一座占地三英亩的山丘地上,位于一号公路的内侧,必须通过一座高架桥才能抵达。这些夹道守候的树如同列队前来致哀的哀悼者。
我沿着殡仪馆的私人道路往上爬,路旁洋菇状的造景灯投射出一环环的灯光,晚风中枝叶微微骚动。风和叶摩擦时发出一声声轻叹。
殡仪馆的道路两旁沿途都没有停车,显示目前没有任何瞻仰仪式在进行。
平常我在月光湾穿梭的方式不是走路就是骑脚踏车,我没有理由去学开车,白天我不能开,到了晚上我必须配戴太阳眼镜以免受到迎面而来的车灯强光刺痛眼。执勤的警察遇到戴太阳眼镜开夜车的驾驶总是大皱眉头,不管你看起来多酷。
一轮满月升起。
我喜欢月亮,她明亮而不灼人,她将美丽的事物擦得更光亮动人,并为不美的事物遮掩瑕疵。
柏油路在宽阔的山丘顶上绕了一圈,在中间形成一小片圆形草皮。草皮的中心是一座仿米开朗基罗“圣母拗子像”(PIETA )的水泥铸模雕塑。
月光下,耶稣基督的遗体被摔在母亲怀里闪闪发光,圣母也发出微微的亮光。若是在阳光底下,这么粗制滥造的仿制品看起来一定有说不出的寒酸。
然而,大多数前来悼唁的人们在失去亲友的重大创痛之下,往往能从这些揭示宇宙伦常道理的雕塑中得到心灵的抚慰,哪怕只是这样一个拙劣的仿制品。人类很让我欣赏的一点就是他们能够仰赖涓滴的希望将心灵提升到最高点。
我在殡仪馆的门廊下止步,不禁徘惶起来,因为我完全无法评估踏出下一步会招致什么样的危险。
这栋庞然矗立的双层乔治亚式建筑,红色的砖墙和白色的木板相陪衬,若换作在月光湾以外的地方,或许能称得上是全城最可爱的一栋房子。可是寇克的这一栋豪华大宅坐落在月光湾海岸边上,看起来比来自另一座银河系的太空船更令人感到突兀。这座宅院需要的是榆树而不是胡椒树,是阴沉的穹苍而非加州的万里晴空,是时而飘落的冰冷雨丝而非温暖的倾盆大雨。
桑第住的二楼此时是暗着的。
举行瞻仰仪式的灵堂位于一楼。从正门两侧微斜的彩绘玻璃望进去,我看见室内最里恻隐约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按下电铃。
这时有一个人从走廊底端走出来,一步步走到门边。虽然我只能看到人的轮廓,但是从他走路优雅的姿态,我可以断定是桑第。寇克。他的举手投足姿态高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潇洒。
他走到玄关处,将室内的两盏灯和门廊的照明打开,他一开门看到我眯着眼从帽檐下望着他,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
“克里斯多福?”
“晚安,寇克先生。”
“我对你父亲的事感到万分遗憾,他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是,他的确是。”
“我们已经将他从医院接过来了,我们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
一般加倍礼遇看待,克里斯多福——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在灰敦念书的时候选修过他的二十世纪诗选那门课,你知道这件事吗?“
“是,那当然。”
“我从他那里学会欣赏艾略特(Eliot )和庞德(POund )、奥登(Au-den )和伯雷恩(Plath )、贝凯特(Beckett )和爱涉贝利(Ashbery ),还有劳伯。布雷。叶慈。全部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一开始修那门课的时候我觉得读诗令人难以消受——到课修完的时候我却觉得没有诗就活不下去。”
“华里斯。史帝文生(Wallace Stevens )、唐诺。贾上提斯(DonaldJUstice)和路易斯。葛路克(Louise Gluck)是他个人最喜欢的诗人。”
桑第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噢,对不起,我忘了。”
出于对我个人状况的一番体贴,他特地将玄关和门廊的灯关掉。
他站在黑漆漆的门口对我说:“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但至少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桑第有着绿色的眼珠,但此时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起来,却像甲虫的壳一般乌溜溜的。
我仔细端详他的眼神,开口问道:“我可以见他么?”
“什么?是你父亲吗?”
“当他们把他从病房搬走的时候,我没有掀开床单看他最后一眼。那时我实在没有心情,也觉得没有必要。可是现在……我真的很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桑第的眼睛就像黑夜里的海面一样沉静,但在那看似宁静的表面之下却是一片波涛汹涌。
他依然保持他那亲切的长官安慰丧家眷属的平和语气:“噢,克里斯多福……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手续已经开始进行了。”
“你已经把他放进火炉了吗?”
桑第从小在委婉辞令充斥的家族企业里长大,对我的直言不讳似乎有点傻了眼。“亡者已经被移送火化,是的。”
“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做我们这一行的,办事延误并非明智之举。若是我知道你要来假如有足够的光线让我能看清他眼珠真正的绿颜色,我怀疑他敢不敢用他那甲壳般的眼睛大胆地与我正面对视。
在我沉默的片刻,他立即又开口说:“克里斯多福,这件事让我觉得很苦恼,看你这么难过,明知我原本可以帮上一点忙。”
在我荒谬的一生当中,有些事情我阅历丰富,也有些事我向来少有机会经历。虽然白天对我来说相当陌生,但是我对夜晚的了若指掌却无人能匹敌。尽管我知道有些无知的傻瓜常拿我当作刻薄的对象,我对人性的了解主要还是来自与父母亲的相处,以及那些跟我一样日夜颠倒的好朋友,也因此我很少有被人恶意欺骗的经验。桑第的瞒天大谎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这不仅是他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我再也无法正视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眼,忍不住低下头盯着门廊的地板。
他误将我的羞愧当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特地走到门廊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试着不逃避他的动作。
“我的工作就是为人提供慰藉,克里斯多福,但是我一点也不擅长这份工作。说句真心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诠释死亡的意义,或者让死亡变得较容易承受一些。”
我只想端他的屁股一脚。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知道自己最好在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之前赶紧离开。
“我听见自己和一般人说的尽是陈腔滥调,那些话你永远不会在你父亲喜爱的诗篇里面读到,所有我不想对你说那些,所以的人当中只对你特别。”
我颔首点头,轻轻向后退一步从他手中抽身。“谢谢你,寇克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了。”
“你没有打扰我,一点也没有,我倒真希望你早点先打电话过来,
那么我就有办法……拖延。“
“那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真的。”
我从地面铺着红砖而且没有台阶的门廊向后退到柱廊下方的柏油马路上,转身背对着桑第。
他再度退回那夹在里外两片黑暗中间韵大门,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丧礼的事——什么时候举行?如何举行?”
“不,不,我还没有时间想。我明天再告诉你。”
正当我要离去时,桑第又问:“克里斯多福,你没事吧?”
这次我有些距离地面对着他,用一种麻木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事,我还可以,不会有事的。谢谢你,寇克先生。”
“我真希望你早一点拨电话来。”
我耸耸肩,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里,再一次转身背离这栋华宅,朝圣母恸子像走去。
塑像原料当中混含的云母碎片,经晶莹的月光一照射,使得圣母的脸颊看起来闪闪发亮。
我按捺住内心的冲动,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殡仪馆的主人,我很确定他还在注视着我。
我一直沿着路往下走,两旁被人遗忘的行道树像是在低声交谈。
不知不觉间气温已经降到华氏六十度左右。从海面拂来的微风在经过千里重洋后显得更加纯净,只带着一抹淡淡的咸味。
直到下坡的私人车道将我带离桑第的视线之外许久后,我才敢再回头张望。我只看到尖滑的屋顶和烟囱阴影幢幢地浮衬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
我从柏油路面合开改走草地,接下来是上坡,这回我走在有树叶遮蔽的阴影之下。天上的一轮明月仿佛也被胡椒树编人飘逸的长发辫中。
殡仪馆的回转道又出现在眼前,圣母恸子像和正门的柱廊历历在目。
桑第已经进入屋内,正门也关着。
我站在草坪上,用树木和灌木丛当掩蔽体,绕到房子后面。后院有一片很深的阳台,从阳台的台阶拾级而下,紧邻着一座长七十英尺、比赛规格的游泳池,一座占地宽广的砖造西班牙式内院,和富丽堂皇的玫瑰花园——从殡仪馆的公众场所完全看不见这些景观。
像我们这个大小的城市,每年平均要欢迎两百位新生儿的诞生,同时必须面临一百名市民的死亡。而这一带总共只有两家殡仪馆。
寇克大概囊括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生意——这还不包括占市内业务一半的外县市生意。对桑第来说,死亡就是最好的谋生工具。
白天时从内院望出去的景观想必令人赞叹:向东极目所及尽是一片绵延曲折无人居住的丘陵,只有零零星星、树干黝黑多节的橡树风姿绰约地散布其中。
一看见后面透着亮光的窗口没有人,我迅速穿过内院。皎洁如玫瑰花瓣的明月轻盈地漂浮在游泳池漆黑的池水上。
房屋紧邻着一座宽敞的L 型车库,只能从前门进出的L 形车库里停着两台灵车和桑第的私人用汽车——除此之外,离正厅最远的这一侧是焚化场的所在。
我偷偷溜到车库后的转角,沿着L 形较短的一侧前进,还好有高大的尤加利树遮住大半的月光。空气中散发着树木的药草香,厚厚一层的枯叶踩在脚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整个月光湾里没有一个令我感到陌生的角落——尤其是现在这个地方。大多数的夜里我都在我们市区里四处探索,偶尔难免会有
一些恐怖的发现。
在我前方左边的昏黄灯光,就是焚化场窗户的位置。我逐步接近,心里非常确信将会有一些怪异和恐怖的情景出现在我眼前,程度更甚于我与巴比。海洛威十三岁那年某个十月夜里所目睹的一切……结果证实我的预测完全正确。
十五年前的我,就和其他同年龄的小男孩一样具有病态倾向,对死亡的神秘、恐怖和壮烈感到鬼迷心窍。那时候我和巴比。海格威就已经是朋友,我们一致认为潜入殡仪馆寻找丑陋、恐怖和吓人的东西是一件很英勇的事。
我想不起当时我们究竟期待或希望发现什么,一堆骷髅头?用骨头搭成的阳台?还是在什么秘密实验室里,偷窥面善心恶的法兰克。寇克和他面善心恶的儿子桑第从乌云中唤出闪电,将我们死去的邻居从坟墓里唤醒,然后把他们当作煮饭和打扫清洁的佣人?
或许我们以为会在玫瑰花园尽头撞见祭祖邪神猝尔虎(Cthul -hU)和涂戈索陀斯(Yog -Sotho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