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第6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绿杨
1945年春的一个寒夜,法罗群岛西南的大西洋上雷鸣电闪、波涛汹涌,浓雾吞没了惨白的月光。黎明时分,暗沉的水天连接处突然闪出一阵耀眼的光亮,染红了低压的云层。
半浬外,一支潜望镜窥视着这幅壮丽的图景。事后,这艘美国潜艇的艇长在航行日志上写着:“第一枚鱼雷就命中目标,德舰在40分钟后沉没。天亮后我们遇见瑞典商船康斯坦丁号,我请求他搭救落海的乘员。”
大战结束后这份文件和其它浩如烟海的档案一起,保存在新泽西州的美国海军战争博物馆里。100年之后,它又被联邦调查局一位官员重新找了出来。
一
杰罗姆收拾好行装,打开电视机等着晚间新闻,想听听国会对给予机器人正式公民身份提案的辩论。他是机器人社会学专家、白宫科技办公室副主任,在去布鲁塞尔参加世界智能机器委员会年会之前他必须知道国会的态度。
一辆汽车在门外停下,他妻子珍妮特回来了,她是《环球新闻》的记者。
“珍妮特,我知道你会提早回来的,我每次出差前我们总是在一起吃晚饭的。”
珍妮特笑着点头:“我还听到一个和你们年会有关的消息。”
“是国会的辩论吗?我正等着新闻广播呢。我们这100万机器人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智能水平,就吵吵嚷嚷要公民权,还想组织工会,就差没提竞选州长了。”
“不是这个,听说本届年会上要对开发超智能机器人问题进行表决。今天交易所里有关公司的股票价格升幅很大。”
“这是谣传。”杰罗姆淡淡一笑,“前些年伦敦会议上有个协定:‘机器人只能充当人的工具,决不容许具有人的全脑智能’。这是对厂商和实验室都有约束力的世界性协定,目的是确保人类不致被机器所统治。”
珍妮特举起一个手指:“你不知道,沙默尔和一些科学家要在会议上联名提议废除这个协定。”
“废除?”杰罗姆怒火中烧,“这简直是自杀!人脑进化的速度无论如何赶不上机器智能的发展,有朝一日我们会被关进动物园,让机器人带着孩子来参观:宝贝,这是一种叫做人的稀有动物。”
这时电视新闻开始了,播音员神态异常肃穆:“本台现在播送布鲁纳总统宣告辞职的告美国民众书……”
两人霎时呆若木鸡,面面相觑。杰罗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珍妮特不答,抓过电话轮番拨去电视台和白宫新闻发布室,但都占着线。“不行,杰罗姆,我得走了。我敢打赌华盛顿所有外国使节和记者都出动了。”她背上采访包,风似地跑了出去。
二
一位总统,事前没有半点风声就突然辞职的事在美国是没有先例的,珍妮特看准了这里头一定有文章。她驾车跑遍了国会大厦、白宫、五角大楼等敏感单位观察动静,但什么异常迹象也没发现,甚至门外的警卫也没增加,街上没有部队调动,联邦调查局亮灯的窗子也稀稀落落的。
她想给编辑部打个电话。前面圣森特门一家餐厅门口有座电话亭,亭里灯光雪亮,透过玻璃看见一个白发老者在打电话。忽然,哗啦一声老人冲碎玻璃撞了出来,没命地往前奔跑。珍妮特本能地抓起摄像机,在镜头里她看见一个穿风衣人的背影向老人开了一枪。
只几秒钟,前后都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一阵交火之后杀人犯仰天倒在地上。
三
只有持特许证的人才能进入联邦调查局B字档案库,这里储存的不是印伪钞和贩毒之流的档案,而是“干净”的军政要员的资料。
乔治已在检索电脑上干了一整天,此刻正把终端的一大叠纸塞进皮包里,赫德逊局长等着要这叠东西。
赫德逊知道自己面临着一次重大挑战。自从联邦预算局长因“健康原因”辞职以来,两个月中又有6位政府高级官员自行引退,现在竟然轮到布鲁纳总统仿效这种做法了。赫德逊从来不相信登上权力高峰的人会甘愿自动交出手中的权杖,他直觉地感到这7位权贵后面可能有一个巨大的颠覆阴谋。
乔治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进来,把分析报告放在局长面前:“7个人的记录都没有疑点,犯罪可能性预测也是负数。”
局长并不意外,他原不指望从这些要人的仕途经历中查出什么名堂,但他也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完全“干净”的政治家。
乔治又说:“不过有一点似乎太巧合:这7个人都是1945年入籍的德国移民的后裔,基因鉴定表明彼此间还有间接血缘关系。”
“移民的理由是什么?”
“不清楚,身份是难民。头一代移民多数已经去世,在美国没有犯罪记录。”赫德逊向通话机讲了几句。象变魔术似地一个秃顶瘦子出现了,他是移民问题专家。
“我想知道,1945年从德国来的移民多吗?”
“大战末期盟国海军完全封锁了德国的海上航路,没有船能偷渡出来。”
“一条也没有?”
“那年美国潜艇海马号在大雾中击沉了一艘难民船,难民大多被瑞典商船救起送到美国。人数较多的就这一次。”
“有多少人?”
“不到2千。”
“我要一份名单。”
“可以查得到的。”
秃子退出去后,乔治说:“这批移民现在的后裔为数可不少,要全面调查工作量很大。”
赫德逊说:“不,只要注意那些正在政府部门担任高职的。对了,首先是甘特律师——刚才我接到报告,律师自杀了。”
“甘特?是布鲁纳总统提名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甘特律师吗?”
“不错,他本应在明天宣誓就职的。我看,他应该列入你那张名单里的第8个。律师的自杀原因还不清楚,但48小时前他接到过一个可疑的电话,是一个乡下老头子在圣森特门用公用电话打来的。老头子随后被人杀死了,这个人是解开我们的谜的关键,现在案子在刑警手里调查。”
“我们恐怕不便插手警署的事。”
“找找办案人。必要时给点压力。”
四
尼克警官觉得犯不着为一件普通凶杀案得罪联邦调查局。但使他发愁的是他能提供的东西着实太少,被害人和凶犯都已当场毙命,别说口供,连身份也还没搞清楚。
他向嘴里丢进一片阿斯匹林,要通了法医的电话:“老伙计,我在等着你的验尸报告哪。”
“正在填写老头儿的——没什么名堂。”
“凶犯的呢?”
法医犹豫着:“有点问题,还没搞清楚。”
“什么问题?”
“这家伙是个机器人。”
“什么型号,生产厂和经销商是谁?”
“我不知道。市场上没有这种机器人。”
“找沙默尔看看,所有机器人他都知道。”
“找过了,他也不知道。他只能确定是种血肉和金属的复合物,中枢神经特别发达。”
“见鬼,写个详细报告给我。”尼克挂上电话,从卷宗里抽出两张照片再次端详起来。照片是《环球新闻》一位女记者碰巧拍到的,穿件风衣的凶犯背影看不出是机器人。倒是老头儿右手向外扬起,姿势有点怪。这回尼克注意起街沿边的下水道入口来了,他一拍脑袋迅速收起文件,驾车来到那个下水口旁边,挽起袖子把手伸了进去,随后尼克感到一阵狂喜。
他摸出了一块银质怀表,表链上还穿着片小塑卡,这是机场寄物柜的磁锁钥匙。尼克用手帕抹净怀表,撬开后盖,里面刻着“泰龙·韦伯医学博士”的花体字。“走,去机场。”警官吩咐驾车的助手,一面厌恶地脱掉沾满污水的外衣。
五
布鲁塞尔,世界智能机器委员会会议厅里聚集了一百多名专家。
杰罗姆很奇怪沙默尔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来。不过由18名科学家联名要求废除伦敦协定的提案还是拿出来了,一位老资格的专家在讲台上大声疾呼开放研制新一代高智能机器人的禁令:
“从技术角度看,制造超人智能机器的时机早已成熟,继续进行压制是愚蠢的。历史反复证明新科技是无法扼杀的,古罗马的宗教法庭可以烧死布鲁诺,但无法阻止日心说的传播。”
这一套杰罗姆早听腻了。他向窗外望去,广场上围着上千名示威者,不住高喊着“反对制造毁灭人类自己的机器人!”杰罗姆不费事就辨认出其中有好些本身就是机器人,不禁暗笑:机器人就是必须和人保持差距!
一位服务员来叫他接电话,出乎意外,是大使馆一秘找他:“我很抱歉告诉你,《环球新闻》社要我们转告,你妻子珍妮特车祸受伤了。有个电传,你自己来看吧。”
杰罗姆失魂落魄地赶到大使馆,一秘含笑请他坐下:“别担心,珍妮特非常健康,什么车祸也没发生。”
“我的天,你们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请原谅。我得为你中途离开会场找个理由,你马上回华盛顿也要有个合理解释。”一秘告诉他说,白宫要他立即返回。
六
午夜,哈罗德从床上被叫起来应召赶往白宫,总统和安全顾问在等着他,总统向他开门见山地说:
“美国陷进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危机。我们掌握了足够的事实,证明有一大批外形和我们一模一样而智能非常高的铁血结合机器人,在美国土地上落下脚、生了根,融和在真正美国人当中生息繁衍、勤劳谋生。许多铁血人业绩辉煌,有的还担任着联邦政府的高级职务。事实上铁血人已成为美国机体的一部分,并逐渐显示出他们的影响力。联邦调查局查明,去年一名铁血人促成了使人们能直接控制拉美地区防务的《泛美互助协议》。预算局一名铁血人在美国进出口银行向外国政府贷款数额上有很大发言权。甚至,前总统布鲁纳先生本人也是一个……”
总统打住了话。安全顾问接上去说:“联邦法律没有规定机器人可以从事的职业范围,因为原有的机器人智能领域很狭窄,一般都只担当蓝领工作。但铁血人的智能很高,甚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该怎么办?”
没人再说话,空气凝重。总统拉开大窗帷,俯瞰着万家灯火,满怀忧患之情。片刻,总统回转身来:“我希望哈罗德领导一个特别小组研究这个问题,尽快向我提出建议。”
七
杰罗姆刚下飞机就被一位官员接走,径直送到哈罗德的办公室。哈罗德面容疲惫、两眼充血:“你来得正好,下午4点请你出席一个很重要的特别会议。”
没等杰罗姆发问,哈罗德便说明原委:“前几天圣森特门大街上有个高龄老者被杀了。”
“我知道的,珍妮特讲过这事。”
“死者是泰龙·韦伯大夫。警察在他放在机场的遗物中找到一盒磁带,录着他的遗言。大夫的遗言披露,美国许多重要部门已被一种我们从不知道的机器人渗透了。”
“这是外国的颠覆阴谋吗?”
哈罗德爆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大笑:“不是。你先听一下那盒录音,下午请你发表意见。”
杰罗姆不明白他笑什么,便拿起磁带到一间休息室里仔细聆听起来。
一阵沙沙声之后已故大夫的深沉嗓音出现了。
八
我,泰龙·韦伯,美籍犹太人。我在履行最后一次公民义务,向联邦政府揭露一件可怕事实。凭耶和华起誓,我的话完全是真实的。
50年前我32岁时开着个小诊所谋生。一天傍晚两个男子来请我去为一位在美游历的阿拉伯王公出诊。因天色已晚我想打个电话给妻子,他们阻止我说:“王公是突然中风的,这消息若传出去会使政局震动,所以出诊是秘密的。”由于诊金很高,我欣然随他们上了汽车。
车走了一夜,来到一所远离公路的古老庄园。病人住在宅邸深处的塔楼里,屋角支着张为我准备的行军床。他们向我交代后便走了。
我开始检查病人,他年过古稀但面容俊雅,鼻梁挺秀,绝不象阿拉伯人。解开衣襟后我立刻看到他胸部刺着SS两个字母,我不禁浑身颤抖。好半晌我才压住恶心继续为他检查,老人神志不清,左侧肢体象鞭子般软瘫着。这是血块塞住右边大脑一条血管造成的,他的血液太粘稠了,必须把它稀释一点才能通过那条血管。我从自己手臂上抽出1品脱血液,滤去血球,把血浆注入老人的静脉里。
这种方法应该是很有效的,但过了一星期患者仍然毫无起色。我心中产生了一缕疑云:左脑中风的人才会丧失语言能力,他是右脑受损为什么始终不能说话?莫非是诈病不成?我决心试探一下。次日午后我象往常那样靠在椅背上打盹,几分钟后突然睁开眼睛。就在这瞬间,我看到他锐利的目光迅速从我身上移开,又恢复那迷朦混噩的样子。我霎时明白,他在暗地观察我!我大步向前:“先生!我知道你神智清醒,能够说话。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再三诚恳表白,他仍然是副迷茫不醒的样子,叫我束手无策。
晚上下起倾盆大雨来。在哗哗雨声中我忽然听到有人唤大夫,赶忙亮着了灯。是老人,他面如白纸、嘴角歪向一边。这回可是真的中风了!我想按铃叫人,他抓住我的手:“别惊动人!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要叫人拿冰块来,否则你会死的。”
“我反正活不了啦!”他抖索着扯开衣襟,指着那个刺花,“回答我,这是什么?”
“党卫队。”我鄙夷地回答。
“你这么年轻,怎么会知道这个?”
“犹太人都知道这个。我祖母就是被纳粹党卫队抓到奥斯威辛,死在毒气室里的。”
“那么,一个犹太大夫,知道我是纳粹分子,仍然用自己的血来救我的命?”
“我不想拯救你的灵魂,但我的责任是医治你的肉体。”稍歇,我温和了些,“纳粹的罪行已经在纽伦堡得到了清算,而且又过去那么多年了。”
“你真宽宏大度,我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了。”老人喃喃一番,转而坚定地,“大夫,我请求你私下代我向美国政府转达一个口信,若你肯帮助我,请宣誓吧。”
“如果仅是转告一个口信,我宣誓。”
“告诉美国政府,美国患了一个毒瘤,瘤细胞已扩散到整个机体,愈来愈多地取代着健康的细胞。”
“这毒瘤是什么?”
“铁血人,一群高智能机器人。亚特兰大第一商业银行104号保险箱里有份铁血人名单副本。保险箱密码是42771602,租用人名字是弗里茨·卢勃。”
我问:“铁血人是外国派遣的间谍吗?”
老人吃力地摇了摇头,呼吸十分艰难:“你能再给我30分钟时间吗?”
我赶紧给他注射1支复苏剂,几分钟后老人回过气来,向我讲述了铁血人的来历。
铁血人的前身实际上是纳粹V型火箭的自控系统,性能指标很低。德国空军部召集了一批最优秀的科学家研究改进这种自动反馈系统,领导这项工程的封·史拉姆博士深感再好的机器也比不上人体结构的完美,于是他将机械与生物技术结合制造出这种血肉之躯的超级智能机器人。1944年底,2千名铁血人已在一个秘密基地接受了纳粹主义和军事技术训练。但这时战局已变得十分严峻,次年初盟军突破德国最后一道天然防线莱茵河,铁血团被迫向北突围到威廉港,但这里也危在旦夕。领导他们的铁血人葛来道夫少将命令部队伪装成平民乘一条运输船偷渡出海。不幸,船在封锁线上被击沉了。葛来道夫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