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卢德铭被子弹击中,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名起义军战士忽然从撤退的队伍中掉转头来,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德铭!德铭啊!……我是小雪啊!……”
呼喊声带着血带着泪,仿佛从地平线的那一边飘来,从遥远的历史中飘来。呼喊声惊天动地,震落了天边的云霞,落在河水里,河水被染成一片胭脂红……
卢德铭好像听见了小雪的呼喊,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朝着杨小雪奔跑的方向使劲抬了一下头。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竭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满眼青山,满眼燃烧的金秋烈焰啊,那是胜利的旗帜在飘扬。母亲,你在哪里,小雪,你平安地回家了吗?……
东门血战中幸免于难的杨小雪,终于又追赶上了开赴罗霄山的队伍,但她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与卢德铭相见,她远远地看见了卢德铭,而卢德铭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同乡、小妹妹,还会从千里之外的四川,来追寻起义部队——来追寻他。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4)
杨小雪梦想过、设计过多少种与卢德铭相见的美丽而浪漫的情境,为了寻找起义部队,为了与卢德铭相会,她像一只乳燕,穿越云天,栉风沐雨终不悔……
她还在飞。向着梦魂牵绕的地方飞……
帽子被风吹向了天空,秀发飘散开来,就在她奔跑在离卢德铭不远处的那一片草地时,无情的子弹,击中了这名美丽少女的胸部,她双手朝前伸着,使出最后的力气,抬头朝卢德铭张望了一下,便扑到在地上……
飞越千里云天的乳燕,终于轻柔地往罗霄山温厚的大地落下来,像撒娇的孩子,扑入母亲的怀抱。
不,她现在,是要与卢德铭相见,她要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还要将卢德铭母亲的信交给他,还要让他看那一只绿色的翡翠手镯。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是你母亲送给我的!”然后,扑在他的胸脯上,对他说:“我爱你!……”
这一年,卢德铭不到23岁,杨小雪年仅17岁。
……
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
敌人不甘心起义部队就这样逃脱他们的罗网。
卢德铭身边撤退的其他战士也倒下来不少,在混乱之中也不可能有人救护。
在这次战斗中,何长工所在连在后面作掩护,也遭敌截断,损失很大。在突围时,何长工断后,一脚踏空摔倒在沟里,被紧追上来的敌人抓住了!
几个敌人押着何长工,吼道:“放老实点,不老实就一枪毙了你!”
另一个敌人说:“看他的样子,说不定是一个当官的,押回去,还能领赏!”
何长工是连党代表,看见敌人当时也乱成一团,何长工想,现在不想法逃走,待押到当官的那儿查出自己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于是他对抓住自己的几个敌兵说:“人不亲枪杆子亲,和尚不亲帽子亲,我们也没有什么仇和恨,这儿有几个铜板给弟兄们吧!”
说罢,他把挂包里还有的一吊多铜钱往地上一甩,敌人都爬在地上拾钱,何长工则趁机向树林里跑去,等到敌人回过神来,他早已钻进了密密的丛林……
这一仗,工农革命军损失两百余人,第三团原来剩下的人就不多,这一仗下来就差不多损失光了。
听说总指挥卢德铭牺牲了,整个起义军队伍为之一惊。官兵们有的痛哭失声,有的默默抽泣,有的在那里泪眼婆娑地诉说……特别是原国民党中央警卫团出来的战士,哭得捶胸顿足,仿佛透过滚滚热泪,能看到他们的总指挥依然军容严整,亲切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四、
刚刚归队的何长工,听说卢德铭牺牲了,立时感到天旋地转。他声泪俱下地说:“ 老团长,总指挥,你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走的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从武汉开始,何长工一直跟随着卢德铭,转战千里,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特别敬重卢德铭,他深知,起义部队多么需要这样的指挥员。他不是普通的指挥员,而是一名军事天才啊!他还只有23岁,就这样英年早逝,对党的损失却是不可估量。
在九宫山下,卢德铭甚至将自己与小同乡杨小雪的秘密全告诉了他。何长工知道他们相互暗恋着对方,但又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何长工当时立下心愿,总有一天,他要为这一对恋人牵起这根红线。
而现在,这一切都永不再来……
这位在起义部队中有着最高威信的军事指挥员卢德铭,是黄埔第二期的学生。
在叶挺独立团里,他当过连长、营长,警卫团成立时又调来当团长。在官兵面前,他却从来没有架子。身为秋收起义的总指挥,为了适应山地行军,他脱下了军官都有的皮靴,也和大家一样穿上了草鞋。这给部队的影响很大。官兵们都说,“首长是黄埔出身的人都能吃苦耐劳,像当兵的一样要求自己,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吃苦呢?”
由于他平时平易近人,长得又高大英俊,魁梧奇伟,说话声音洪亮,所以在部队很有号召力。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5)
一位战士哭泣道:“到了宿营地,他常到下面和战士们在一起,民主作风很好。他很少骑马,总是把马给掉队的同志骑。有一次我的右脚扭伤,团长立即下马,命令我骑上去,我不肯,团长将我一把抱起来,将我抛上了马背……”
对于革命的态度,卢德铭的立场是非常坚定的,他曾搞过几次“民意测验”,明确对那些立场动摇的官兵表示:不愿干的填表就走!
一位连长哭着说:“他在革命的关键时刻,都显得非常果断。长江的船上,要不是他决心掉转船头,我们这些弟兄就全部落入了张发奎设下的圈套。部队到了靖安后,如果渡过赣江去追赶主力,肯定逃不掉军阀部队的阻击。他认为不能犹豫徘徊,决心转到湘赣边区的修水。尤其是当形势越显不利时,他决心去找党中央请示。记得他当时说:‘我们不能像洞庭湖中的小船,荡荡漾漾;我们也不能像水上的浮萍一样,摇摇晃晃。可是,现在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你怎么就抛下我们走了?”
一位长期在他手下的参谋靠在一棵树杆上,在那里喃喃自语地哭诉:“在武汉时,一个新兵枪走了火,他并没有严厉批评,只是说了一句:‘你们半夜走火多不好,亏了没打着人,要是把我这个团长打死了,一定会有人说你有意暗害我呢,那时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下次一定要注意。团长,你知道吗,那个叫胡德胜的新兵就是我的表弟啊,我当时对你是多么地钦佩和感激……”’
卢德铭身为将领,平时深入群众,调查研究。他既能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又对战士们关爱有加。战士们的脚打了泡,他叫军医及时看护。对部队抓得很严,平时很少看见他睡觉,总是在下边到处转。大家都说:‘卢总指挥是叶挺独立团出来的,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
卢德铭的牺牲,无疑对工农革命军是一个重大损失。
毛泽东更是悲痛,自出师以来,损兵折将,且失臂膀,岂能不心痛?
在秋收暴动时,卢德铭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忠诚的搭挡,最敬重的一员大将啊!
毛泽东查明了卢德铭牺牲的原因,顿时愤怒至极。他找到苏先骏,斥责他侦察不力、指挥错误。以非常愤怒的口气,怒目而视,冲着苏先骏喊道:“还我卢德铭!……”
在异常气愤之时,毛泽东才会发出这种呼声。他从一名战士手中接过枪来,朝着天空连发三枪!
毛泽东失声痛哭,高声呼喊:“今失卢德铭,苍天无眼,老天不公啊!……”
芦溪一仗,打掉了三团,失去了总指挥,部队士气受到了极大影响,面临着溃散的危险。如果说秋收暴动发生后,头五天形势就开始下滑,到芦溪一仗算是跌到了谷底。
五、
芦溪战败后,毛泽东将剩下来的部队重新收拢,随即率领部队向莲花方向疾进。9月25日中午,工农革命军赶到了莲花县境的高滩村。
经受了大革命风暴的高滩村农民群众,起先弄不清工农革命军是什么部队,都躲到山上去了。等到弄清他们是湖南的毛泽东带来的队伍后,便奔走相告,成群结伙地跑回村子,有的拿出仅有的一些大米、红薯干,非要同志们吃不可,还有的人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禾草,硬拉着官兵们到屋里去住宿……
在高滩村,毛泽东对新败的部队进行了简短的行军动员,他拄着一根拐杖,告诉大家说:“部队已经进入山区,我们暂时摆脱了敌人的围追堵截。我们不要怕行军的艰苦,不要怕暂时受了些损失,要看到光明,天下这么大,总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部队在高滩村吃过午饭,整顿了一下行装、清点了人数,接着继续向前开进。
傍晚部队到达甘家村,毛泽东召集部分部队干部和当地的一些党员,开了一个短会。在会上,当地的党员们向毛泽东汇报了莲花县革命力量在大革命失败后,受到严重损失的情况。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6)
毛泽东听后对他们解释说:“我们不要被反动派的屠杀吓倒。广大贫苦农民总是和共产党心连心的,这是我们干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因此,我们就是要在湘赣边界的广大农村发动群众,进行武装斗争。这是个革命的根本问题,不能含糊。”
当地党组织负责人说:“9月18日我们组织暴动攻城失败,牺牲了12个同志,有90个同志被抓,现在还被关在县城的牢里。”
毛泽东听了这些反映,当即决定:“我们明天攻打莲花县城,营救被捕同志!”
当天晚上,毛泽东召开了地方党组织负责人参加的军事会议,决定了第二天的攻城部署。
9月26日清早,在甘家村南边的河滩上,工农革命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周围站满了上千名手拿梭镖、鸟铳的群众。
自暴动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老百姓来帮助部队打仗。当地党组织能发动起这么多人,固然是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另外也是因为工农革命军是为营救自己的亲人而打仗。
在出发前,工农革命军宣布处决六个从萍乡带来的大土豪,大家又发出一片欢呼声。在那个年代,就是以血还血。
接着,毛泽东宣布了攻打县城的决定。
河滩上立刻掌声雷动、群情激奋。军民一起,向县城进发。
莲花县城里没有国民党的正规军,只有大土豪李成萌的保安团驻守。那些守城的团丁们,一听到工农革命军攻城时吹起的嘹亮的军号声,就已经吓得手颤脚抖。一听枪声响起,便立刻四处逃窜。
愤怒的指战员们和革命群众立即像潮水一样冲进城里,打开监狱,解救出被关的同志。随后,又砸烂了国民党县党部、县公署,活捉了县党部书记官。接着,部队又打开积谷仓和当铺,把粮食、财物分给广大贫苦农民……
自起义以来,这是除二团之外的部队打开的第一个县城。虽然是个小县,毕竟使部队精神振奋。从中午到深夜,莲花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笑语歌声洋溢在街头巷尾。
天色已黑。毛泽东又赶去县公署,参加余洒度召集的军事会议,结果马上爆发了一场冲突。而且是前委书记毛泽东与师长余洒度之间的一场撕破情面的冲突……
六、
这个余洒度,原先并不归湖南省委领导,只是秋收暴动前他所在的部队来到湘赣边界,才参加了起义。卢德铭活着的时候,他也只是背后发牢骚,对毛泽东不敢当面怠慢,因为卢德铭一再强调,必须服从毛委员指挥。现在卢德铭不在了,他却当面表现出了对毛泽东的不尊重。
毛泽东到了会场,与到会的军事干部们打了招呼,接着就问:
“刚才抓住的那个县保安队长呢?”
因为在来会场的路上,他听到几个士兵在议论说:“好不容易抓了个县保安队长,却又将他放了。要是他去报信,我们又得吃哑巴亏……”毛泽东一进会场,立即想证实一下。
没想到士兵们议论的真有其事,余洒度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已经将他放了。”
听到这话,毛泽东立即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严厉地对这个当时的最高军事长官说:“县保安队离城里只有几公里,我们这些人的生命都交在你手上了,你还开的什么会?”
余洒度听了后,反而轻蔑地回敬道:“什么!你怕死吗?我可以担保,你若死了,我抵你的命。”
毛泽东禁不住发火了,他马上下令说;“不能再停留,部队准备撤出城去。”
余洒度则表示不服,针锋相对地顶撞说:“怕啥子,不是刚打完嘛,我就不信这个邪,敌人还会再来个伏击。”
“一千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呀!”毛泽东急了,“开会有什么用,应该撤。”
“出了事我负责!”余洒度想起自己受制于毛泽东,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瞪着眼睛说,“老子用脑壳担保你毛委员的安全,行不行?”
毛泽东毫不退让,义正词严地说:“那你有几个脑壳,担保部队的安全?我命令你,必须撤离!”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7)
这一番争吵,使得当天晚上军事会议也未开成。
本来,余洒度和一些军事干部准备在城里休整几天,经过这一批评,只得布置部队于第二天一早出发。
走出会场时,苏先骏满脸不高兴地对余洒度说:“师长,你说句心里话,我们都是黄埔出来的人,干么一定要听他的?”
余洒度板着脸,盯了苏先骏一会,气呼呼地说:“我还是啥子师长,这里还有一个师吗!”说着转身就走,也不再和苏先骏说话。
苏先骏望着余洒度的背影,跺了一下脚,也气冲冲地回驻地去了。
毛泽东的心中极为焦虑,回到驻地,两只握着的拳头里,全是汗。
队伍越来越不好带,疾病,疲劳,敌人的狙击,不断逃跑的现象,几个主要军事将领不听指挥……无不威胁着这支起义部队的存在。
卢德铭的牺牲,毛泽东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这一切困难和障碍,全压到了他的肩头。他深知,如果遇上哪怕是一支小小的敌人的阻击,部队都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毛泽东摊开地图,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但他坚信,避开城市强敌,进入深山,是这支为数已不多的革命力量能得以保存的唯一出路。当务之急,队伍必须有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这时,朱建胜深夜来找毛泽东,说有情况要汇报。
朱建胜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年轻人。
朱建胜进门就说:“毛委员,这是我的老熟人宋任穷。他特来寻找起义队伍,送来中共江西省委的一封密信!”
宋任穷是湖南浏阳县人,上一年加入共青团并转党,在家乡从事农民运动。这次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一见面,就将自己如何未追赶上浏阳义勇军、如何与江西省委接上头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后取出一封密信,郑重地交给毛泽东。
毛泽东急忙将信摊在放着水的木盆里,快速地看起来。立即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这信,果然是中共江西省委汪泽楷所写,他对宋任穷说:“汪书记还跟你说过什么?”
宋任穷说:“汪书记说,你们现在正往罗霄山进发。汪书记是要告诉你们,宁冈有党领导的农民武装,要你们和他们联系上,汪书记不在信里都写了嘛!”
“宁冈真的有一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武装吗?”毛泽东问道。
宋任穷肯定地回答:“是啊,这支队伍有几十条枪,一直活跃在宁冈,其他的事,信里都写了的!”
毛泽东接着追问道:“军阀就不会派兵去围剿他们?”
宋任穷说:“那里山势险峻得没法子说,方圆好几百里的深山密林,军阀即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