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整个秋收起义爆发已经三四天了,由于没有现代电讯手段,交通员跑腿联络的速度很慢,加上起义队伍都在移动中,也不好找,所以毛泽东这里并不掌握友邻的情况。此刻在东门的三团,还不知道北面从修水出发的一团已经在平江打了败仗,形势已经严重恶化,更不知道二团已基本被打光的惨剧。
当时,国民党当局却是通讯联系畅通,消息灵便。他们知道暴动部队的主力即北路的第一团在长寿街被打败,撤回了修水。于是,他们可以放心地抽出兵力对付位于中路的第三团。
很明显,敌人的意图是走杨家湾插施家搪、上东,夺取马鞍山制高点,与羊牯垴相呼应,对起义军实行夹击。由于新起义的部队缺乏侦察手段,加上没有在制高点上放哨,国民党登上羊牯垴制高点时起义军并未发现。
这天中午,三团正准备在东门的书院召开群众大会。经过当地刚刚恢复的农会的动员,部分老百姓正陆续向会场走去,部分起义军战士还燃放鞭炮,为大会助兴。
可是群众大会还未开始,突然枪声大作。
国民党军在羊牯垴制高点上架起的重机枪,向着从四乡来参加会议的群众和部分指战员扫射。
一时间,会场秩序大乱,人们在镇上乱跑。接着,敌军从几个方向冲来,东门显然已经被包围。
第十章 血战东门(6)
此时,毛泽东正在召开干部会议,研究进攻达浒的问题。听到枪响以后,他立即决定休会,要求指挥员迅速回到自己的部队组织战斗,他自己则出去判明情况。
毛泽东走出门口后,只听得四面都是枪声。在三团正面,羊牯垴制高点上,敌人的重机枪疯狂地吼叫着,子弹雨点一样射来。
这时,另一个制高点马鞍山旁边也发现了敌军,如果让另一路敌人占领马鞍山,部队将陷入完全被包围的状态,届时有全部被消灭的危险!
“敌人偷袭东门,已经包围东门,我们的哨兵却没有发现!”毛泽东不由心中一惊,命令部队“立即抢占马鞍山!……”其实毛泽东哪晓得,苏先骏根本没有下指令派出哨兵。
幸好,驻扎在河背街上及何家祠堂一带的三团二营,听见枪声后,立即投入战斗。他们见敌人另一路正在向与羊牯垴遥相呼应的马鞍山方向奔跑,立即机警地抢先冲上马鞍山制高点。
敌人一股兵力还在拼命地往上爬。但他们比工农革命军晚了一步。当他们的先头部队还在半山腰时,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三团的镰刀斧头旗,插在了马鞍山顶。
一个敌人军官声嘶力竭地高叫道:“给老子往山上冲,将共匪的旗子砍倒!弟兄们,立功领赏的机会到了,抢夺了马鞍山,将红脑壳共匪杀光!……”
敌人一声叫喊,朝着马鞍山头发起冲锋。
五、
旗手是浏阳出生的原国民党中央警卫团排长胡德胜。他随卢德铭转战千里到修水,编入起义军第三团,随前委书记毛泽东转战浏阳。他常常记起在武汉时和卢团长的那一次难忘的情景,卢德铭不仅没有枪毙他,还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胡德胜,你是一个好旗手!警卫团的旗手,就是你了!”那时打的是青天白日旗,而现在打的是共产党自己军队的镰刀斧头旗。
毛委员和老团长曾经多次说过,红旗是军队的魂。红旗不倒下,军队就不会溃散!毛委员、卢总指挥,你们放心,有我胡德胜在,这红旗便打得高高的、稳稳的。部队看到红旗,士气便大增,敌人便会闻风丧胆……
胡德胜将红旗插在马鞍山山顶,深深地插进泥土,双手抱着旗杆,用整个身子紧靠着,红旗就像扎下了根,旗杆一动也不动。山风猛烈地刮过,那旗杆竖得笔挺的,直指蓝天。
她像一把冲天的火炬在跳跃,在燃烧,喷吐着耀眼的烈焰……
这时守卫在马鞍山阵地的战士,大都来自浏阳农军。他们依然穿着杂色的农民服装,其中那个穿军装的罗自杰,是借了杨小雪的军上衣穿着。
大多是新发的步枪,少数仍然握着梭镖和大刀。他们抢先进入山头阵地,准备反击来犯之敌。
大批敌人正在拼命地往马鞍山顶攀登。
敌人抢占马鞍山仅仅晚了一步,这时他们已经冲上了半山腰。灰色的敌军,就像灰色的潮水,向马鞍山漫上来。
冲在前头的三团二营战士,掉转头来,向山腰上的敌人开火,很快把敌人阻击住,使敌人抢占马鞍山的企图未能得逞。
但敌人不会放弃对马鞍山的争夺,占据了马鞍山和羊古脑两个制高点,便等于扼住了起义军的咽喉,起义军便面临被全歼的命运。
敌人又一次冲锋开始了。他们一边用强大的火力作掩护,一边派出几个尖刀连,分三路向马鞍山反扑上来。
战斗更加激烈,许多起义军战士壮烈牺牲,敌人的尸体也成片成片倒在山坡上。
一股敌人突破半山腰的起义军阵地,向山头急速爬了上来……
“冲呀!杀呀!……”最先冲上山顶的三团战士们,一声呐喊,冲向已经快要登上山头的敌群。有的用枪射击,有的挥起大刀和梭镖,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有一个抢上山头不远处的敌人机枪手,正要扫射,但两军混战,无法开枪,他便红着眼,对着红旗疯狂地扫射!企图打倒起义军这面军旗!
第十章 血战东门(7)
无数颗子弹狂风一般刮过去,子弹掠过旗杆,子弹穿过旗旌……
子弹从起义军旗手胡德胜的胸膛穿过,从他的头部穿过,从他的全身穿过……
但红旗依然稳稳地挺立,一动不动,飘扬的旗帜,发出一声声狂啸,像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胡德胜全身冒血,他双脚叉开,双手搂着旗杆,紧贴在自己的胸部,站成一个血糊糊的“人”字形,他的驱体,正像一个用血肉铸成的力的雕塑,与旗杆凝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胡德胜!……”一个战士冲上去,抱住他,不让他倒下,不让红旗倒下!
机枪还在疯狂地扫射……
又一个战士扑上去,扑在了战友的驱体上,紧紧搂着战友的身体,任凭机枪扫射。
接连冲上去七八名起义军战士,他们用血肉之驱,围着旗杆抱成了一团。承受着疯狂的子弹的抚摸,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筑成一个血肉之驱的旗墩……
这些保卫红旗,宁可自己死也不让红旗倒下的战士,大多是浏阳汉子。
在红旗下英勇牺牲的十余名烈士的遗体中,在一名穿军装的战士即罗自杰的遗体下,有一个战士居然还活着,她就是杨小雪。
在杨小雪扑向红旗时,她的身后同时紧跟着罗自杰。在她扑倒的瞬间,罗自杰几乎是同时大叫一声:“小雪!……”便用自己的伟岸身驱,扑倒在杨小雪的身体上……
在无数颗子弹从罗自杰的驱体上进入的那一瞬间,他还下意识地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腰部,那里放着用罗布手巾包着的两只月饼,还有四只粽叶粑粑。那是他特意从修水带回来,要送给母亲和妹妹的。他一直细心地呵护着,生怕那月饼和粽叶粑会弄坏了一点点。最终还是被无情的子弹打碎了,滚热的鲜血,透过月饼和粽叶粑,汩汩地往外流……
杨小雪开初试图从战友的尸体堆中挣脱出来,但丝毫也不能动弹,她全身是血,满脸是泪。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敌人接连发起三次冲击,留下无数具尸体,还是没能占领马鞍山制高点。
那个疯狂扫射的机枪火力点,也终于被起义军战士端掉。
——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的军旗——镰刀斧头旗,被打得百孔千疮。但她没有倒下,依旧在东门的山顶上傲然挺立。她仿佛不是一面普通的军旗,而是旗之魂。
——她仿佛不是插在马鞍山的泥士之中,而是插在一个民族心灵的土壤上,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飘荡着中国农民寻求生存之路的梦境,燃烧着生命的烈焰……
那么神圣,那么美丽。
这样的旗帜,是不可能倒下的。永远。
六、
三团二营刚刚打退冲锋的敌军,又一大批敌人漫山遍野地朝山上爬。
这时马鞍山左侧的树林里,忽然几声地动山摇的炮声,白沙镇和东门镇的农民支援队,在树林里架好了松树炮,还有廖才福那一架神奇的长龙炮,朝着山坡的敌人一齐开火。
一炮一炮在山坡上炸开,腾起冲天大火,每落下一炮,敌人便倒下一片。
紧接着,在马鞍山后围,到处响起急风暴雨般的枪声,那声响酷似重机枪,一声声惊天动地,和炮声连在一起,整个马鞍山被硝烟笼罩。当地农民组织将一家爆竹厂运来的大批爆竹,装进洋铁桶里燃放,“冲呀!杀呀!”的呐喊声,从树林里传来。敌人以为来了大部队,正在发愣的时候,三团二营的指战员这时一声呐喊,端起长枪、梭镖和大刀,如下山猛虎,朝敌人冲过去!
山坡上的敌人立即溃退下去……
可是,敌军越来越多,而且有一部分已经冲进东门镇边。
在此情况下,这支新建的农军部队很难抵抗,毛泽东感到不宜久战,指示苏先骏组织部队立即突围撤退。
但东门居于羊牯垴之下,要顺利突围,首先必须夺回羊牯垴阵地。二营在马鞍山打退敌人的进攻后,便与一营分两路进攻羊牯垴。
第十章 血战东门(8)
此时,这支新部队攻坚的能力实在有限,除了一些“湘造”、“汉阳造”、“九响枪”这些陈旧的步枪外,多数人拿的还是梭镖和大刀。战士们冲到羊牯垴山坡上,一遇到密集的重机枪火力压制,简直无法前进,一、二营几次冲锋都败退下来。
接着,团部下了死命令,要一营和三营并力反攻,夺取羊牯垴敌人的机枪阵地。
三营长汤采之,身先士卒,率全营战士多次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
在最后一次冲锋中,汤采之猛地跃起,高喊:“我们是共产党员,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为了战友们的安全转移,我们一定要夺下羊牯垴。同志们冲啊!”
他带领三营战士,不顾敌人的密集火力,不断发起冲锋,向山顶步步进逼。可是,冲到半山腰时,一颗子弹打中汤采之腹部,汤采之倒了下去。
不一会,汤采之被枪声震醒。他见战友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就把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解下绑带扎住腰肚,使尽平生力气爬起来,大减一声“冲啊……!”带头往山上冲去。
隐伏在半山腰的战士们听见汤营长的喊声,又跃起进行冲锋。可是冲不了多远,汤彩之再次倒下去,终因伤势过重壮烈牺牲。
牺牲了不少人,还是冲不上去。
激战持续到下午,四面的敌军又冲了上来,此刻没有办法再夺取羊牯垴。
毛泽东和团里领导研究了一下,认为只有借助于马鞍山还在自己手里,集中力量从山脚下向东北方向突围。
由于敌人控制着羊牯垴制高点,并向突围撤退的部队不断扫射,一路走,一路不断有人倒下去。三团剩余的人员在毛泽东亲自指挥下,从马鞍山下渡过大溪河,分兵几路同时撤退:一路走浆坑;一路走粟子岗、土地坳;一路走长茅岗、小竹港,向上坪方向转移……
这时天色将晚,国民党军也不再追击,开始打扫战场。
一些掉队的起义军士兵被俘,许多被就地杀害,有些人则坚持战斗到最后。
团部的共产党员王隆祖,当时正患疟疾,突围时无法随大部队行动。为了不给部队行动增加负担,他在部队后撤时离开大部队,找地方隐蔽起来,想等病愈后再归队。
部队撤出后,他就隐藏在附近的茅草丛中,忍着疾病的折磨,一动不动地监视着敌人的行动。
敌人的搜索开始了,有两名敌兵朝着王隆祖隐蔽的地方走来,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他。还没等敌人举枪,王隆祖先发制人,端起步枪左右两枪,当即将两名敌兵击毙。
枪声惊动了敌人,他们向王隆祖冲了过来。
王隆祖沉着地端枪,瞄准敌人射击,一直坚持战斗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弟兄们,抓活的,他没有子弹了!”敌人边喊边向前移动。
王隆祖为了不让敌人用自己的武器去杀同志,机智地卸下枪机,丢入远处的草丛中,然后镇定地坐在那里。
敌人冲过来了,发现他的枪没了枪机,就用刺刀对着王隆祖,恶狠狠地问道:“你把枪机藏哪去了?”
王隆祖轻蔑地看了敌人一眼,用一丝冷笑回答他们。
一个家伙气急败坏,对着王隆祖的大腿捅了一刺刀,咆哮着:“快说!”
王隆祖对着敌人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还有脸向我要枪机。要不是我病了,我要杀绝你们!”
敌兵一阵刺刀乱捅,这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英勇牺牲。
……
部队终于到达浏阳上坪,这才驻扎下来。
东门一仗,三团损失很重,原先的1500多人的队伍,突围之后清查一下,剩下只有400余人。除了战斗中牺牲和负伤不能行走的战士……相当多的人是被打散,一时跟不上撤退的主力部队。
经过这一战,第三团已经不成其为一个团了。
七、
毛泽东率领着余部向东北方向去寻找一团,当晚撤到浏阳上坪宿营。
第十章 血战东门(9)
这时有一个交通员匆匆赶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团这时也已遭到挫败!
毛泽东听了这一消息,心情有些急切地问道:“一团还剩多少人?”
交通员说:“目前不清楚,我只听侦察员说,一团兵败长寿街,敌人在平江、长寿街增兵几个团的正规军,现在一团去向不明!……”
深夜了,经过几天战斗的三团指战员,早已疲惫不堪,除了哨兵,其余的人员正在酣睡之中。
毛泽东披上那件灰色的旧棉袄,走出驻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往东北方向张望着。
他沉思良久,喃喃自语地说:“卢德铭呀,秋收起义部队就指望你的一团了,我没想到一团也出师不利……”一阵凉风吹来,毛泽东感到两只脚有些站立不稳。因为长久急行军,加上在张家坊水沟里泡过一整天,从来没有歇息过,那一双脚钻心般地痛,他不敢脱鞋子,脚一沾地,便感到全身疼痛难耐。他只好靠墙站立着,望着苍茫的夜空,思绪万千……
——“这次我军所到之地农民并未起来。”秋收起义爆发后,最有实际体会的是起义队伍的指战员。
秋收起义后仅一周时间,分别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三个团,都遭挫败。讲起来令人感到痛心,却又是无情的事实。
从中国共产党中央、第三国际、中央湖南省委和秋收起义领导者们,当时期望的那种起义军所到之处,到处欢声雷动,群众热烈响应,成千上万的青年农民踊跃参军的场面,并未出现。致使几千人的队伍孤军奋战,而且人员越来越少,刚刚坚持几天便不得不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起义队伍向何处去?
农民打心眼里拥护土地革命,希望打倒土豪劣绅,因为他们连起码的生存权都被剥夺……但为什么绝大多数农民却没有起来响应?
当时是大革命失败后的低潮。所谓低潮,就是群众情绪冷落。共产党刚刚搞得轰轰烈烈的湖南农民运动,被一个“马日事变”就打了下去,老百姓中,谁敢出头谁就受到残酷的报复,不是被杀就是逃离。这时再发动群众,就不能不有顾虑。何况共产党此刻的力量比搞湖南农民运动时还弱,就那么几个人、几支枪,而国民党统治正如日中天,气焰正盛,想出现那种万众欢呼、踊跃参军的场面根本不可能。
经过秋收起义七天的经历,身为前委书记的毛泽东,已经亲身地感受到,也从根本上分析出了其原因。
但毛泽东和卢德铭都不知道,在武汉的党中央正派人来湖南开展调查。
当时中共中央曾对湖南的秋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