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宁县虽然只是个县,但下面管辖十八个镇和四十多个村,也有二十多万的人口,而全县只有这一座狱牢,所以规模并不小,有牢房三十六间,每间牢房里大概能装犯人六到八人。
在陈恂的记忆中,一直以为一个牢房只关一个犯人,可等真见到时才知道,狱卒为了减少打扫牢房的数量,通常都会把不是同一起案件的犯人塞进一个牢房,所以三十六间牢房前十几间会被挤得满满的,吃饭都要守着马桶吃,后二十多间或空着,或只装一名犯人。
能住单间的犯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有钱的犯人,花钱买清静。还有一种就是死刑犯,地方每年处斩犯人只有一个时间,就是秋后,而如果你幸运的是在冬后被抓进来,在被斩首前还能享受将近一年的单间牢房服务。
后面的牢房自然比前面的牢房干净许多,至少不会弥漫着难闻的汗臭味和尿骚味,所以陈恂把第二把交椅摆在了牢房最里面,一来方便自己休息,二来他也可以和这些单间里的犯人聊天,打发无聊的时间。
住在单间里有钱的犯人不是陈恂的聊天对象,绝不能和他们混得太熟,不然就不好意思开口再问人家要小费了。
陈恂最喜欢和死刑犯聊天,这可能和好奇心有很大的关系,而且这些死刑犯知道自己将死,说话毫无顾忌,能听到许多在外面听不到的秘闻,例如知县和谁家媳妇有一腿等等……
这里关押的死刑犯里很少有那种江洋大盗或穷凶极恶之人,一般这类人都会被判为即刻问斩。
睢宁县既然是个鱼米之乡,能来这里当知县的都是有福之人,何谓有福之人?自然是指背后有靠山,上头有照顾的人,朝中有人好作官就是这个意思。
你若是朝中没人,金榜题名这样的人生大喜事,也可能会变成一场悲剧,把你发派到穷乡僻壤做个知县,每日里不是张三家丢了两颗菜,就是李四家丢了一双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你就会发现,寒窗苦读十年根本无用武之地,莫说政绩,每日烦也能烦得你只想罢官不做。
而像睢宁县的知县,自然是给朝中有人的人来做的,吴世福吴知县就是这种人,他的表哥正是吏部右侍郎吴达礼。
吴世福今年四十五岁,按说有这么一个在吏部专门负责官员升迁部门当官的亲戚,像他这样的岁数不该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吴达礼对自己这个表弟实在是不敢委以重任,吴世福做官十余年,已经任职过六个县的知县,平均每一年多就会被调职,这种现象可不多见。
因为贪污?这个年代做官哪有不贪的?再说有吴达礼做靠山,谁又敢把这种事捅上去。
因为政绩不佳?就算政绩再差,知县也是三年才一考核,也不可能一年多就调换。
吴世福频频调任的原因只有一个,冤假错案,因为这个原因已经冤了十几个人,幸好发现都还及时,没有搞出人命,再加上有吴达礼照应,才勉强保住官职。
吴世福此人虽不算是不学无术,但也没什么本事,七品的官衔还是家里出钱捐来的,按说你知道自己不行,多花些银子找个好点的师爷,或者多听听手下县丞的意见,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程度,可偏偏这个吴世福不是那种有自知之明的人,而且刚愎自用,凡是自己认定的事,就是所有人都说他错,他也绝不会更改。
原本刚刚调来半年的吴世福吴知县还可以在这里耍耍一年的威风再调走,只可惜他为了百两银子碰上陈恂,可以说这一百两银子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就连他的表哥也受到牵连,被发配充军!
事情还有从一起离奇的杀人案说起。
已经坐稳狱牢第二把交椅的陈恂这日无事,打发其他狱卒伺候完牢中几位“款爷”的吃喝后,信步来到一间牢房前,这里住着一位四十多岁的死囚犯,他除了每日吃饭睡觉排泄外,几乎就是面对着牢墙坐着,从没与旁人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原本陈恂也并没有在意,人家马上就要被处斩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但前几日刚好看到这个犯人的妻子带着孩子前来探监,三人隔着木栏抱头痛哭,只哭得肝肠寸断,陈恂觉得事有蹊跷,赶走嫌呱噪欲要阻止的狱卒,站在一边偷听,隐约听到“申冤、上京、御状”的字眼,便对这个犯人留了心。
此人与旁人从不聊天,所以陈恂连问几个犯人也没问出究竟是何案情,只得请年纪较长的一名狱卒喝酒探问,开始这名狱卒口风很紧,只字不吐,但架不住陈恂的连连灌酒,最终大着舌头吐出一桩奇案。
这名囚犯叫周鸣,家中有老母、妻子和一个女儿,是个赶车夫,自己养着两匹马,每天靠赶着马车给人拉货为生,京杭运河上有一个货运码头,所以生意不断,虽算不上家境殷实,但也能全家温饱。
这一天周鸣刚刚在码头卸完货,正好赶上下大雨,他心疼自己的马,所以留在码头躲雨,这场雨只下到将近子时才渐小,码头本来有供负责搬运货物苦力住的大车店,但周鸣一来不想花钱,二来又担心家中孤儿寡母不安全,所以摸黑上路往家赶。
雨一直没停,稀稀拉拉时大时小,天上的星月早被乌云遮住,就在马车走到一条无村无镇的野道时,路边有人拦车,原来是一名老人也是因为下雨行至这里无法回家,请求周鸣载他一程。
打听到老人所住村子与自己村不远,而且又正好是必经之路,周鸣好心让老人上了车,行至半路突然雨大,因为是拉货的马车,并没有车厢遮挡,周鸣怕老人被淋坏,是以停车察看,打算两人先躲在车下面避避,却发现老人已经躺在马车上没有了气息。
周鸣当时受到如何惊吓不必细说,他马上找来附近村子的里长,说明原委,里长留下两名手下村民看守现场,把周鸣暂时押在村中看管起来。
第二日得到报案的胡知县前来审案,在老人脑后找到一处钝器造成的伤口,深达两寸,胡知县问明经过后直接断定周鸣即是杀人行凶者,判了个秋后问斩!
第七十章 地下青天(二)()
“可有杀人动机?”陈恂听完老狱卒的讲述皱起眉头问道。
“抢劫杀人!”
“可有凶器?”
“锄头一把!”
陈恂没有再问下去,这个案子听起似乎判得合情合理,杀人动机,人证,物证俱在,但有个完全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周鸣既然抢劫杀人,为什么不把尸体半路扔下马车,反而去带着尸体自投罗网。
而恰好在他的记忆中就有一个与这件案子相差不多的案例,不同的是,那个案例正是因为没有找到杀人凶器,所以才得以最后真相大白。所以要想知道这个案子冤或不冤,就要从凶器上寻找突破口。
陈恂漫不经心走到关押周鸣的牢房前,旁边一名有眼力见的狱卒连忙把第二把交椅搬来,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这位二狱头有喜欢和犯人聊天的癖好!
周鸣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依然面对着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鸣,可否与我聊聊?”陈恂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一把紫砂的小茶壶。
周鸣没有回身。
陈恂喝了一口茶,看着给自己搬椅子的狱卒已经走远,压低声音说道:“周鸣,如果你想翻案,就要找到真正的凶手,我可以帮你找到凶手,但你要让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才行!”
周鸣身子猛然一震,一直低着头缓缓抬了起来。
陈恂压着声音继续说着。“你死了容易,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你的母亲怎么办?你的妻子和女儿又怎么办?难道你真的忍心撇下她们?她们没有了你……”
“不用说了,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周鸣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陈恂的话,但他还是没有转身。
“好!”陈恂从椅子上下来,蹲在牢房的木栏前。“第一个问题,那把作为凶器的锄头是怎么回事?”
远处几名狱卒正围着一张桌子聊天喝茶,一名比陈恂还晚来七八天的新狱卒望见陈恂的举动,好奇的问向身边人。“李哥,东子他干嘛呢?”
陈恂为了掩饰身份,报名当狱卒时用的是一个假名,东旬,所以大家都习惯的叫他东子。
“听乐呗!”被唤作李哥的狱卒瞥了眼远处蹲在椅子前的陈恂。“刚干这差事的人都有这个癖好,等过个半年新鲜劲也就过去了。”
“嘿嘿,要说这东子瘾头也真是挺大的,其他人的乐子都听完了,明知那个周鸣一句也不说,还不死心,有股子钢股叉子的劲头!”另一名狱卒剥开一个花生扔进嘴里。
旁边有人嗤笑一声。“人各有志,说不定人家想写本《囚犯秘史》也说不定……”
陈恂自然听不到同僚的挖苦,这些人当然也听不到陈恂和周鸣的对话。
“呵呵!”周鸣听完陈恂的第一个问题苦笑两声。“那把锄头是我老婆因为不忍心我再受刑,从家里随便找了一把交出来的,狗县官也不想想,那晚我都没有回过家,凶器又怎么会在家中!”
陈恂点点头。“第二个问题,那晚的第二天,你有没有亲眼见过老人的尸首?”
“见或不见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他还能替我伸冤不成?”周鸣仰起头望着头顶,似乎在祈祷着青天降临。
“你只要回答我见或没见过就行,至于有没有用我心里有数!”陈恂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周鸣对侦破程序一无所知,说白了就是一个法盲。
“没见过!”周鸣有些不耐的吐出三个字,他觉得陈恂问得问题与自己受冤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好像气泡一样又破灭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尸首就是那夜搭你车的老人?”陈恂听出周鸣语气里的情绪,心里也有气,老子一心想帮你伸冤翻案,你到还不耐烦,我偏不一下子告诉你,就一点点吊着你。
“大人,你这不是问得废话吗?难道还能有第二具尸体不成?我身上被冤一条人命已经够惨的,你就不要再把其它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了行吗?”周鸣听完陈恂的问话,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人该不会又想弄条人命案安在我身上吧?所以生气的吼道,幸好他的嗓子已经沙哑,才没有惊动远处喝茶的狱卒。
嚯!你小子比我脾气还大,我还没嚷呢你到先嚷上了!陈恂有心就此甩手而去,明明是个法盲,还脾气那么臭,老子这不是自己没事找骂吗?
但他看着周鸣凄凉的背影,想起他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情景,吐出心中一口闷气,喝了两口茶压压心火。“周鸣,你想过没有,尸体脑后的伤是如何出现的?如果当初那个老人脑后真有这么严重的伤口,他又如何能拦你的车?如果那个伤口不是你砸的,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周鸣闻言身体猛然转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陈恂。“难道你是说那个伤口是老人死后才有的?”
陈恂看着周鸣从衣服里袒露的前胸上触目惊心的层层疮疤,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试问,如果是自己,受到如此的酷刑,恐怕就是说他想要刺杀皇上,他也会认下。“准确讲应该是在你被村中的里长带走到吴知县来到的这段时间。”
周鸣低下头想了一下,摇着头喃喃道:“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那时老人的尸体由里长指派的两名村民看守,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为何害我?”
“害你到未必,不过也许是他们因为他们偷懒而犯的错误,那晚下着雨,又是冬末春初,两人被里长从暖和的被窝里叫醒,守着一具尸体挨淋受冻,换作是你也会不乐意。”陈恂从地上站起来,活动活动已经蹲麻的双腿,在木栏前来回转悠起来。
“小民愚钝,还请大人明示!”周鸣揪着头发琢磨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老人脑后的伤口和两个村民偷懒有什么关联,连忙爬到木栏边,把脸从两根木栏中间挤出来,祈求的看向陈恂。
陈恂停下脚步看了眼满脸期待的周鸣,满意的点点头,这样子才像个求人办事该有的态度,他转身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两名村民因为偷懒而找地方避雨或者索性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回来却发现尸体不见,他们害怕无法交待,会如何去做?”
“逃走!”周鸣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唉……”陈恂重重的叹了口气,模样像极曾经恨他不成材的学馆先生模样。“他们会找另一具老人的尸体来代替,以图蒙混过关!”
“你是说他们杀了一个人?”周鸣瞪大眼睛一脸不相信的神情。
靠!陈恂升起一种想要踹人的冲动,你就算脑洞大开也不用这么离谱吧!丢尸不过打二十板子,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人家疯了,为了不挨二十板子去偿命!
他彻底失去了再和周鸣卖弄玄虚的兴趣。“杀人他们肯定是不敢做的,不过他们可以从别的坟地里再挖出一具尸体!”
周鸣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是他们挖出的尸体脑后怎么可能会有致命伤呢?再说那老人的尸体又去了哪里?当初停尸的地方离那个村子很近,不可能有狼出没。”
陈恂白了一眼周鸣,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吐血感觉。他却不知道,一个人能明白的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不然这世间还要语言干嘛,使个眼色大家不都明白了。“谁证明那个伤口就是致命伤?谁又能证明搭你车的老人已经死了?我们假……”
“那老人确实死了,这个我可以证明,那晚我……”周鸣打断陈恂的话斩钉截铁的说道。
活该你被冤枉!人家还没说你偷东西,你倒自己先承认有两只手了!“你给我闭嘴,听我把话说完!”陈恂从椅子上跳下来低吼一声打断周鸣的话。
周鸣见陈恂发火,不敢再出声。
陈恂深吸一口气,端着茶壶开始溜达起来。“现在我就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假设一下:
如果那个老人没有死,半夜自己醒过来,发现躺在马车上,而你人又不见,他只好自己步行回家。而第二天两名村民发现尸体不见,害怕挨板子,从附近坟地挖出一具刚刚下葬不久的老人尸体,在抬来的路上因为雨后路滑,不小心把尸体摔在地上,脑袋刚好磕在石头上,留下一个看似是钝器留下的伤口,随后知县到了,他的身边却没有带仵作,只凭肉眼所见就断定这个伤口是致命伤,立刻判定是被人所害,所以你才被冤获罪。你觉得我这个假设合理吗?”
周鸣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小心说道:“大人的这个假设虽然大部分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有一个地方是错的,就是那个老人我曾经反复探过他的鼻息,确实已经没有呼吸……”
“谁说没有呼吸就是死了?我说他没死,他就不能死!”陈恂转过身看向周鸣,一种纵横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大人你……”周鸣看着陈恂,忽然生出一种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而是神的错觉。
陈恂神秘一笑。“我且问你,那晚老人搭上你的车后,是不是开始一直咳嗽,后来就没声了?”
周鸣回忆一下,忽然抬起头惊恐的看着陈恂,那表情分明是一副见鬼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难道那晚你也在?”
第七十一章 地下青天(三)()
陈恂对周鸣脸上表情非常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心中觉得一种莫名的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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