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放的那头牛倒是陶家的。范遥突然想起来,鬼使神差地问道:“一会儿倒是能见到陶家的管家,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找陶老先生么?”
“爹爹召集学者整理典籍,修订县志,奈何本地名士都在观望,没有一个带头的望族可不行啊,我看爹爹整天为这事发愁,就想来劝说陶老先生帮一下爹爹。但是被陶老先生婉拒了”少女忧愁地说道。
“整理典籍是积攒名望的好事啊,陶老先生怎么会不答应?”范遥疑惑道。
“咳,可能是南方朝代更迭太快,陶老先生怕本朝国祚太短,不敢轻易表态吧。”杨昭假咳一声解释道。
范遥闻言心中一惊,前几天刚来到这个时代,浑浑噩噩,压根没去关心这是什么朝代,听这话似乎是生在乱世啊。
“既然你也觉得这是好事,一会儿你帮忙向管家转告一下百姓的看法可好?官宦子女的话不听,还暗讽爹爹沽名钓誉。百姓的话总该听听了吧,否则算什么望族。”少女赌气道。
范遥有些为难,南方政权更迭迅速的年代,不是南北朝便是五代十国时期,战乱频繁,陶老先生明哲保身,不亲近任何一个政权才是最好的选择,谁知道第二天醒来是不是换了天子,何况自己也代表不了百姓,虽说这件事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
杨昭擦眼观色,劝说道:“小范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口一提也就是了,成与不成皆凭天意。”
范遥听闻杨昭不是说不必劝,而是提一提,也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点头答应。
少女见范遥答应了,心中一喜,双手合十,闭上双眸祈祷着什么。
“到时我提与不提皆在我心,你们又如何知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提一句也就罢了。”范遥面不改色地想着毁约。
“如果老先生回心转意了,请来城里知会一声,去总管府衙门报上我的名号便行。”杨昭补充道,范遥连连称是。
雨停了,夏天暴雨过后整个天地就像被洗刷了一遍,酷热的暑气也烟消云散。
留下几十枚铜钱,杨昭起身告别。“小范兄弟,后会有期。”语毕便接过刘峰牵出来的马匹缰绳出了茶铺绝尘而去。
范遥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昭拍拍屁股走了,居然留下私会的佳人。
“燕儿,醒醒,回府了。”少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即意识到范遥还在旁边,连忙收回双手,摇动丫鬟掩饰。
范遥表面做君子状目不斜视,嗯,a以上b未满,毕竟年纪比较小,还算可以。
“嗯,郡……小姐这就要回家了么?”燕儿揉着朦胧的双眼,似乎还不明白情况。
“哎呀,快走啦。”感觉颜面大失的少女跺跺脚催促道。
“这个……小姐,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你们这是要徒步回城么?”范遥望了望城市的方向,也没有什么马车之类的事物前来接应。
“多谢这位公子关心,我们是见即将下雨才进来避雨的,一里外的那个官驿中有马车,小姐说是为了表现诚意才徒步拜访陶老先生。谁知这老先生不识抬……”燕儿起身答到一半,似乎想指责老先生几句,却被少女捂住了嘴。
“就你话多。”少女松开燕儿,又对范遥道:“公子见笑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燕儿放下茶钱和点心钱,嘴里还在碎碎念,少女赶紧拉着燕儿走了。似乎还不停地争论什么。
“两位慢走。”范遥笑看这对主仆走远,收拾了茶碗与茶钱,转身进屋内向孙大婶告别,牵上老牛,就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走上了回村的路。
第二章 陶老先生()
陶府距离官道不远,据范遥所知,陶氏是蒋州附近最大的望族之一。【 】可惜范遥并没有听说过蒋州这个地名。陶府规模并不算很大,靠的是诗书传家,平时对待邻里也非常和睦,文化氛围浓厚,据说家中小童亦能识字。
范遥牵着老牛绕到后院,敲响了后门。不一会儿门便“咯吱”一声开了。
“老管家,今个您怎么在后院?”范遥看见开门人居然是陶府大管家,不禁有些惊讶。
“范家小子啊,放牛回来了?没淋雨吧?这不刚下完雨,老爷带着小少爷们来看看荷花。正巧,老爷有些话要问你。”管家把门大开,笑着说道。
“这是什么情况?我一个放牛娃怎么这么多人要问我?”范遥有点迷惑。
迈进后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与雨后泥泞不堪的来路形成鲜明对比。隐隐约约能看清错落有致的三重堂宇,虽然高不过三层,红色的漆似乎由于久远的年代而剥落,但这正体现了古朴的沉重的历史感。
“不知何时能从正门进出,全面领略世家望族的建筑风格。”范遥羡慕地想。
管家招呼了一声,便有一个小童跑来接过范遥手中的缰绳,领着老牛走开了。
范遥有些忐忑地跟在老管家身后,推测着陶老先生可能的问题,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兑现对杨昭和少女的诺言。
穿过中央走廊,一大片湖泊呈现在面前,湖上荷叶田田,一片碧色。
湖中心小亭中一位老人与几位孩童嬉闹着。想必就是陶老先生了。
老人正巧看到老管家和范遥进来了,招招手示意两人上前。
老管家领着范遥走到亭前道:“老爷,范家小子放牧回来了,就是前两天……”
陶老先生摆摆手:“我知道了。”又和蔼地对范遥道:“范家老二,应该是范遥吧?当年你的名字还是你父亲让我帮着取的呢,听说你跳河了?有什么冤屈说给老头子听听?”
范遥正观察面前的老先生,老先生养生方面做得很好,虽然谈不上鹤发童颜,但发间仅有些许白丝,若非知道老先生已有七十许,光看外表肯定以为不超过六十。
听到老先生问话,范遥心里有些奇怪老先生为何有此问的同时也在犯愁,几日之前掉河里的非此范遥,怎么传到这就成跳河了,更不必说跳河的理由了,询问兄嫂也避而不谈。
范遥低下头眼睛四处乱转,正巧看到暴雨后上涨的湖面。灵机一动:“最近连日下雨,小子当时是为了观察河水有没有暴涨威胁到村庄的可能性。不慎跌落河中。”
老先生闻言看着湖面上升的水位也皱起了眉头,“难得你有心,前段时间滴雨不降,最近又连日暴雨确实不妙,旱灾防涝,这扬州总管不好好防患于未然,还想着让各县修志,召集名士整理典籍,沽名钓誉,博得圣上欢心。”
见老先生主动提起这件事,范遥马上插嘴道:“老先生这话有失偏颇。”
“哦?”老先生好奇地问道,“小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且不论总管大人已经征用民夫开始疏通河道,修高堤坝,家兄便已前往服役。”范遥顿了顿,观察老先生的反应。老先生似乎不知道这件事,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点头示意确有此事,“为何老夫确却是不知?”老先生沉声道。
“老爷,这件事官府并没有要求我们出力,我们强行加入是不是有笼络人心之嫌?”管家连忙说道。
“哼,我们用得着笼络人心么,也不知这个朝廷又能维持多少年,这乱世真真是够了。”老先生很明显对这个朝代也不是很看好。
“老爷,慎言!”管家慌忙地劝说。
老先生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下去做事吧,把烨儿和珏儿也带下去。”管家依言带着两个孩子告退。“小子,你还有下半句呢?”
“防范洪灾固然重要,但是整理典籍却也举足轻重,如果说防灾是民生,著书便是民智。总管大人即使是沽名钓誉,老先生也应当主动参与,在官府的压力下,必然有名士承受不住站出来牵头。到时陶家进则为旁助,退则失名望。江宁县志没有陶家还能成志么?”范遥连劝带捧。
“江宁县志无陶家自然不能成志。”老先生傲然说道,“但是陶家何时想修志都行,不必由官府逼迫。”
“先生此言差矣。小子知道先生是怕本朝维持不了多久,这次在官府的号召下轻易加入,会被下个官府打压,但是先生可曾想过,若是积攒足够多的民望,令官府都不能轻易动陶家呢?与老管家的考虑正好相反,小子认为,陶家不是不能笼络人心,而是要更多地笼络人心,至少要在江宁这片地上,陶家不惧任何势力的胁迫。不必想任何势力低头。”
“先坐下。”老先生听完,示意范遥坐下,皱眉沉思起来。
良久,范遥看着西下的夕阳渐渐接近地平线,不由得想起家来。正待要告辞,老先生开口道:“范家小子,几天没见,如此伶牙俐齿。”
“先生过奖了。”虽然这么说,范遥确是面带得色。
“但是民心真的有这种力量?我陶家若带头,固然能够大大地提升本县声望,但是却容易与其他世家产生裂隙,难道不会偿失?”老先生还是犹豫不决。
范遥略一思考,“世家如舟,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家是建立在百姓身上的,而不是其他世家身上。老先生请三思。天色不早,小子暂且告辞。”
荀子的这句话在李世民之前似乎都没有人重视过,这个时代还没有意识到民众的力量的缘故吗。见老先生又陷入了沉思,范遥耸了耸肩,转身穿过中央走廊,走出了陶家大院。
回首看着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呈现橘红色的院墙,高耸的竹楼瑰丽的模样。对比一下贫困的家和自己放牛娃的身份,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握紧了双拳。
“大哥,嫂子,我回来了。”迈进家门,范遥迫不及待地喊道。
“瞎喊什么。你大哥还没下工呢。”从厨房里传来嫂子的笑骂。
“今天这么晚?”范遥感叹一声,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边手指蘸了点水写写画画。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浑身湿透还有不少泥点子的汉子走进屋来。“哥,暴雨的时候没地方避雨么?赶紧换身干燥的衣服,小心着凉。”范遥匆忙用手抹掉水渍,站起来道。
“没事,下暴雨的时候正巧离工棚有点远,被淋了一会儿。下工之后又绕路去看看了田里的长势,这才回来晚了。”范远走进里屋边换衣服边回答。
范远换完衣服来到桌边坐下,看到范遥面前那一摊水渍,揉了揉范遥的脑袋,“小遥又有什么新想法了么?前两天你教我做的那个…那个翻斗车不光是村里的大家,甚至连监工都夸赞了呢。”
“哎呀,我年纪不小了,别老摸我头。”范遥不满地推开了哥哥的手,“现在还只是一些想法,有些东西找不到替代品。”
“干了一天活,到家还想着干活,赶紧吃饭,吃完早点睡。”大嫂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从厨房端出饭菜说道。
范遥朝哥哥挤了挤眼睛,埋头吃完饭,匆匆回自己房间。借着仅存的一丝光明,在地上写写画画。为了省下油灯的费用,一到天黑只能上床睡觉。正巧过惯了晚睡晚起生活的范遥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根本睡不着,不想出点什么帮助这个家庭减轻负担太对不起大哥的幸苦了。
天终于完全黑了,范遥不得不把自己丢上床铺。努力地闭上眼,古代的夜晚,没有奔驰的汽车,没有掠过的飞机,更没有家电运转的噪声,除了村头黄狗的几声呜咽,绝对寂静。但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夜里,范遥没有丝毫睡意。
“远哥,你不觉得小遥自从醒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么,”隐隐约约传来嫂子的声音。
范遥心中一惊,暗道,女人的第六感真可怕。不由得集中精神想听听大哥的回答。
“没有吧,是不是你想多了?”
“妾身嫁过来也快一年了,说的难听些,之前小遥没有这么机灵啊,虽说不笨,但是整个人一直很木讷。你不觉得最近突然变的开朗聪慧起来了?”
“毕竟是范家的种,范家的人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范远明显是随口敷衍。
“哎呀,说正经的呢。”
“别闹了,早点睡吧,今天这雨一下,河水又涨了不少,明天说不得要抓紧时间干活了。地里的水勉强排出去了,还要早起去看看,小遥变聪明懂事了难道不是好事么,你就别操那些闲心了。”言毕,又安静了下来。
“大哥,虽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但是多谢你这么信任我。”范遥默默地想道,“水位又上涨了,看来要抓紧时间了,但是这个方案仅靠大哥不行啊,必须见到高级点的官员才有机会实施,不知明日老先生考虑得如何了,能不能经由老先生转告一下方案呢。”
不知过了多久,思考过度的范遥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三章 书房辩论()
一觉醒来便已将近辰时,天还没大亮,范遥端着一盆清水,脖子上挂着手巾,蹲在家门口漱口,目送着村里的青壮年们背着各种工具前往工地。
“看来州府还算厚道,虽然徭役没有工钱,但至少能管饭。”范遥用中指搓着牙齿,“没有牙刷真不方便,昨天下雨又忘记折些杨柳枝回来了。”
这个时代崇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完早饭下顿就得等晚上了,穷苦人家更是只能喝稀粥,范遥匆匆洗漱完喝完还算浓稠的粥,告别嫂子,前往陶家,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
“这贼老天,千万别泛洪灾啊,好不容易有个安定的家。”范遥瞅了一眼微明的天空,默默祈祷。
敲开了陶府的后门,开门的是昨天牵牛的小童。“小适啊,今天府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没,范二哥今天这么早就来啦。老爷昨晚很晚才睡,吩咐下来今天你来了就带去见他。”陶适答道。
范遥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叫我范二哥。喊我遥哥或者二哥都行啊。”
陶适捂着脑袋,气呼呼地看着范遥,“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在范家排行第二不叫范二哥难道喊范大哥嘛。”
“谁告诉你我是君子啦?好了,快在前面带路。”范遥忍不住笑了。
范遥跟着陶适在穿过中央走廊,在小湖左侧一幢三层楼的阁楼前停了下来,“范…遥哥在这里少待,我去禀告下老爷。”陶适在范遥的眼神逼迫下,不得不乖乖就“范”。
范遥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这个幽静的别院,有两位童子见到范遥是陶适带进来的,也不管他,依旧在门口的花坛边不知道观察着什么。
“老先生昨晚考虑到很晚?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范遥仰头看着二楼的飞檐出神。
不一会儿,陶适在门内喊道:“遥哥,进来吧,老爷在书房等你。”在陶适的指导下换了鞋上二楼,第一次进入世家建筑内部,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老爷,范遥带到了。”陶适在一扇门前恭敬地禀告。
“进来吧,陶适下去上两杯茶来。”
陶适应声而去,范遥轻轻地推开门,老先生正站在案台前写字。
范遥默默地站在一边等待,踮着脚好奇地偷看老先生写的内容。虽说不会写繁体,但是认繁体还是没什么难度。
“兰亭集序?”看着熟悉的内容,范遥不由得出了声。
“哦?你居然识字?”陶先生有些奇怪。
“马马虎虎,识字但不太会写。”范遥在心里补上“繁体”。
“也对,毕竟你爷爷也是当过官的人。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吧,可看过什么先贤著作?”陶先生放下笔,坐在身后的胡床上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