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第一题。”一听到那个好字又出来了,我瞪住书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
。这时笑气再度扩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学胸口的那股气,乘机爆发出来。
大家东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乱。
“好今天我们那么开心,课就先不上了。”
老师想必很怕热,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开一合的扇。这时大家喊∶“
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们来自我介绍,新同学来一遍。”老师说。
我说∶“不行,这么一来你们认识了我,我又不认识你们。”
“好”老师说∶“全体旧同学再来一遍自我介绍,向这位新同学。然后,
这位新同学再向大家介绍她自己。行不行?”
全班听了,纷纷把文法课本拍拍的乱合起来,又弄出好大的声音。
以前在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过了的人,好似向我做报告似的讲得精简。等到那
个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黄毛衣老先生讲话时,全班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国王时代的军官,后来政变了,我逃来美国
,依靠儿子生活。”另外两个伊朗同学开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对于伊朗问题,大家突然很感兴趣,七嘴八舌的冲著阿敏一句一句问个不停。
阿敏虽然是军官,英文毕竟不足应战,我我我的答不上话来。
那个伊朗女同学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个坏邻居伊拉。⒈⒉。闹学记克,
大混帐……”
全班三个伊朗人突然用自己的语言激烈的交谈起来。一个先开始哭,第二个接
著哭,第三个是男的阿敏,开始擤鼻涕。
我说∶“我们中国以前也有一个坏邻居,就是”我一想到正在借读邻居的
文法书,这就打住了。
老师听著听著,说∶“好现在不要谈政治。新同学自我介绍,大家安静。
”
“我嘛”我正要说呢,对面那个还在哭的女同学一面擦眼睛一面对我说∶
“你站起来讲。”
我说∶“大家都坐著讲的,为什么只有我要站起来?”
她说∶“我是想看看你那条长裙子的剪裁。”
全班乘机大乐,开始拍手。
我站起来,有人说∶“转一圈、转一圈。”我推开椅子,转一圈。老师突然像
在看西班牙斗牛似的,喊了一声∶“哦类!”
我一听,楞住了,不再打转,问老师∶“艾琳,你在讲西班牙文?”这时候,
一个日本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扯我的裙子看那斜裁功夫,还问∶“那里买的?那里买
的?”
老师好得意,笑说∶“我的妈妈是英国移民,我的爸爸是墨西哥移民,美国第
一个墨西哥民航飞机驾驶师就是他。”我对地上那个同学说∶“没得买,我自己乱
做的啦!”
“什么鬼?你做裙子,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砰一推椅子,向我走
上来她口中其实叫我你过来看看。
“好大家不要开始另一个话题。我们请这位新同学介。⒉⒉。闹学记绍自
己。”老师说。
“站到桌子上去讲。”那个还在研究裁缝的同学轻轻说。我回了她一句日文∶
“请多指教。”
“好”我说∶“在自我介绍之前,想请教艾琳一个重要问题。”我坐了下
来,坐在椅子上。
“好你请问。”老师说。
“我问,这个班考不考试?”我说。
老师沉吟了一下,问说∶“你是想考试还是不想考试呢?”
她这句反问,使我联想到高阳的小说对话。
“我不想考试。如果你想考试我,那我就说 见,不必介绍了。”我说。
这一说,全班开始叫∶“不必啦!不必啦!”
那个蝴蝶结正在啃指甲,听到什么考不考的,惊跳起来,喊说∶“什么考试!
开学那天艾琳你可没说要考试。”
艾琳摊一摊手,说∶“好不考试。”
这一说,那个巴西男孩立即站起来,说∶“不考?不考?那我怎么拿证书?我
千辛万苦存了钱来美国,就是要张语文证书。不然,不然我做事的旅馆要开除我了
”蝴蝶结说∶“不要哭,你一个人考,我们全部签字证明你及格。”
巴西男孩不过二十二岁,他自己说的。老师走过去用手从后面将他抱了一抱,
说∶“好!你放心,老师给你证书。”
这才开始我的自我介绍了。教室突然寂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我走上咖啡板,挑出一支黄色短粉笔,把笔横躺著画,写。⒊⒉。闹学记下了
好大的名字,宽宽的。
我说,在我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当时,那位移民官问我∶“你做什么来美国?”
我跟他说∶“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
那个移民官笑了一笑,说∶“现在正是隆冬。”我笑说∶“所以我用了等待两
字。”他又说∶“在等待的这四个月里,你做什么?”我说∶“我看电视。”
说到这儿,艾琳急著说∶“你的入境,跟英国作家王尔德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美国税务官问王尔德有什么东西要报关,王尔德说除了我的才华之外,什么也没
有。”这时几个同学向老师喊∶“不要插嘴,给她讲下去呀!”
老师又挤进来一句∶“他报才华,你等春天。”
大家就嘘老师,艾琳说∶“好对不起。”
“好”我说∶“我不是来美国看电视等春天的吗?我真的开始看电视。我
从下午两点钟一直看到深夜、清晨。我发觉春天的脚步真是太慢了。”
我看看四周,同学们聚精会神的。
“我去超级市场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服装店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
公寓里公共的洗衣烘衣房有人,可是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邮局寄信,我想跟
卖邮票的人讲话,他朝我身后看,叫下一位。我没有人讲话,回到公寓里,打
开电视机,那个”朝代”里的琼考琳丝突然出现,向我尖叫你给我闭嘴!”
同学们开始说了∶“真的,美国人大半都不爱讲话,在我们的国家呀”老
师拍拍手,喊∶“好给她讲下去呀!”
。⒋⒉。闹学记我说∶“于是我想,要找朋友还是要去某些团体,例如说教堂
呀什么的。可是华盛顿州太美了,大自然就是神的殿堂,我去一幢建筑物里面做什
么。于是我又想那我可以去学校呀!那时候,我东挑西选,就来到了各位以及
我的这座社区学院。”
一个同学问我∶“那你来西雅图几天了?”
我说∶“九天。”
蝴蝶结慢慢说∶“才九天英文就那么会说了!不得了。”
这时候,大家听得入港,谁插嘴就去嘘谁。我只得讲了些含糊的身世等等。
“你什么职业?”“无业。”
“你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你的情况呀!”“我的经济情况?”“
不是啦!”“我的健康情况?”“不是、不是、你的情况?”
“哦我的情况。我结过婚,先生过世了。”
还不等别人礼貌上那句∶“我很遗憾。”讲出来,我大喊一声∶“好现在
大家都认识我了吗?”
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各位同学看到了,我们得到了多么有趣的一位
新同学。”她吸一口气,说∶“好我们现在把书翻开来,今天要讲虚拟式
。”
这时候那个台北人月凤一打桌子,叫道∶“艾琳、艾琳,ECHO是个作家,
她在我们的地方出了好多书”。
老师不翻书了,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月凤喊。
我说∶“我不过是写字,不是她口中那样的。”
。⒌⒉。闹学记这时候,那个坐在对面极美的日本女同窗汲我用手一指,说∶
“对啦我在《读者文摘》上看过你抱著一只羊的照片。老天爷,就是你,你换
了衣服。”
老师忘掉了她的“虚拟式”问说∶“你为什么抱羊?在什么地方抱羊?”
我答∶“有一次,还打了一只羊的耳光呢。”
教室里突然出现一片羊声,大家开始说使。说到后来起了争论,是澳洲的羊好
,还是纽西兰的羊毛多。
老师说∶“好现在休息十分钟再上课。”
这一休息,我一推椅子,向月凤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会意,两个人一同跑到
走廊上去。我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楼下买书。快,只有十分钟。”
那下一小时,并没有上课,包括老师在内都不肯进入文法。就听见∶“那你的
国家是比美国热情罗?”“那你没有永久居留怎么躲?”“那你原来还是顿顿吃日
本菜呀?”“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杀掉了吗?”“那你先生在瑞士,你留在这里
做什么?”“那你靠什么过日子?”“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转美术课?”
“那跟你同居的美国朋友讲不讲什么时候跟你结婚?”“那这样子怎么成?”
“那不如算了!”“那”下课时间到了,大家□哩啪啦推椅子,还在说个没完
。下楼梯时又喊又叫又挥手∶“后天见!后天见!”
我站在走廊上决不定回不回公寓。这时,老师艾琳走过我,她说∶“你刚才说
不会发音我的姓,那没关系。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还有一个本姓,叫做VELA
。这是西班牙文。”
我笑看著她,用英文说∶“帆。帆船。”
。⒍⒉。闹学记“好对了,我是一面帆。”她说∶“亲爱的,因为你的到
来,为我们的班上,吹来了贸易风。”
我说∶“好那么我们一起乘风破浪的来航它一场冬季班吧!”
回到寂静的公寓,我摊开信纸,对父母写家书。写著写著,发觉信上居然出现
了这样的句子∶“我发现,在国际同学的班级里,同舟共济的心情彼此呼应,我们
是一群满怀寂寞的类形在这星条旗下。我自信,这将会是一场好玩的学校生活
。至于读英文嘛,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标,课程简单,可以应付有余。我的老师,
是一个充满爱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在她给我的第一印象里,我确信她不会体罚我
。这一点,对于我的安全感,有著极大的安抚作用。”
想了一会,提笔再写∶“我的计划可能会有改变。念完冬季班,那个春天来临
的时候,我想留下来,跟著老师进入校园的春花。你们放心,我从今日开始,是一
个极快乐的美国居民。最重要的是老师说不必考试,只需游戏读书。竞争一
不存在,我的心,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感激和喜悦。注意,我夏天才回来啦!”
又写了一段∶“这里的生活简单,开销比台北那种人情来往省了太多。一季的
学费,比不上台北任何英文补习班。经济实惠,钱一下多出来了。勿念。”
我去邮局寄信,那位扶拐杖卖邮票的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套新邮票,都是
花的。我给你小额的,贴满芳香,寄去你的国家好吗?”
这是一个美国人在西雅图的卫星小城,第一次主动的对。⒎⒉。闹学记我讲了
一串话。我投邮,出了邮局,看见飘动的星条旗,竟然感到,那些星星,即使在白
天,怎么那么顺眼又明亮呢。
。⒏⒉。闹学记如果教室像游乐场当我的车子开进校园中去找停车位时,同学
阿敏的身影正在一棵树下掠过。我把车子锁好,发足狂奔,开始追人,口里叫著他
的名字。追到阿敏时,拍的打他一下,这才一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上学不过三五次,对于这种学校生活已经著了迷。初上课时以为功课简单,抱
著轻敌的自在而去。每周几堂课事实上算不得什么,老师艾琳也是个不逼人的好家
伙。可是课后的作业留得那么多,几十页的习题加上一个短篇小说分析,那不上课
的日子就有得忙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很实心的人,文法填充每一条都好好写,小说里的单字也
是查得完全了解才去教室。这样认真的念书,虽然什么目的也没有,还是当它一回
事似的在做,做得像真的一样,比较好玩。
我在教室里挂外套,放书籍,再把一大盘各色糖果放在桌上,这才对阿敏说∶
“刚才停车场边的那只松鼠又出来了,看到没有?”
阿敏听不懂松鼠这个英文字,我就形容给他听∶“是一种。⒐⒉。闹学记树林
里的小动物,有著长长毛毛的尾巴,它吃东西时,像这样……”说著
丢了一颗糖给六十岁的阿敏,接著自己剥一颗,做松鼠吃东西的样子。阿敏就懂了
。
这时第三个同学走进教室必然是我们这三个最早到。伊朗女同学一进来就喊
∶“快点,拿来抄。”我把习题向她一推,她不讲话,口里咬著水果糖,哗哗抄我
的作业。
在我们教室的玻璃门上,学校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严重警告∶“在这个区域
里,绝对禁止食物、饮料,更不许抽烟。”
上学的第一天,大家都做到了,除了那个头发上打大蝴蝶结的以色列同学阿雅
拉。
阿雅拉念书时含含糊糊的,我问她∶“你怎么了?”她把舌头向我一伸,上面
一块糖果。我们的老师艾琳在第二节课时,开始斜坐在大家的椭圆形桌子上,手里
一罐“七喜汽水”。
当我发现老师的饮料时,心里十分兴奋,从此以后,每次上课都带一大盘糖果
。
彩色的东西一进教室,大家都变成了小孩子,在里面挑挑拣拣的,玩得像真的
一样。老师对于糖果也有偏爱,上课上到一半,会停,走上来剥一颗红白相间的薄
荷糖,再上。于是我们全班念书时口里都是含含糊糊的,可是大家都能懂。
在这个班上,日本女同学是客气的,我供应每天三块美金的甜蜜,她们就来加
茶水和纸杯子。这一来教室里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茶叶包。老师特别告诉我们,在
走廊转角处有个饮水机热水。就这样,我们在那“绝对不许”的告示下做文盲
,包括老师。
。0⒊。闹学记在我们的班上,还是有小圈圈的。坐在长桌两端的人,各自讲
话。同国籍的,不肯用英文。害羞的根本很安静。男生只有三个,都是女生主动去
照顾他们,不然男生不敢吃东西。
我的座位就在桌子的中间,所以左边、右边、对面、旁边的同学,都可以去四
面八方的讲话。下了课,在走廊上抽烟时,往往只拉了艾琳,那种时刻,讲的内容
就不同。什么亨利。詹姆斯,费滋杰罗,福克纳,海明威……这些作家的东西,只
有跟老师谈谈,心里才舒畅。
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彼此观赏当日衣著,那日穿得特
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如
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
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等到好不
容易弄懂了,已经可以下课。
第二堂必有一张漫画,影印好了的,分给同学。画是这种的∶画著一个人躺在
地上死了,旁边警察在交谈。其中一景是个警察的手枪还在冒烟。开枪的警察说∶
“什么,一个游客?我以为是个恐怖分子呢。”
游客和恐怖分子这两个字发音很接近,就给误打死了,背景是影射苏俄的那种
俄式建筑。
同学们看了这张漫画,都会笑一阵。不笑的属于英文特糟的两三个,大家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