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物
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
那个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著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著
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
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著
车跑,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
“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著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吹
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
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
“ECHO,你疯了。”甘蒂叫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著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
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著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车
沉著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⒏⒋⒈。闹学记你。
”甘蒂说著就眼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著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走
。
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
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
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的。
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著回台湾
才叫想不开,“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著这个艺术之家骂了
一句粗话,打开冰箱,对著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
“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把我的摩托车拿走,免得别
人先来讨去了。”
“你要卖给我?”“什么人卖给你?送啦!”“那我不要。”
“不要算了。要不要?快讲!”“好啦!”
车是荷西的,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
怕他骑了去玩命。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爸爸宠他,就得了一辆车,岳父和半子一
有了车,两个人就去飞驰,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荷西永
远走了。后来我一个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这一回,是拉蒙
接下了手。
。⒐⒋⒈。闹学记第二天深夜,拉蒙来了,在车房里,我帮他推摩托车,将车
横摆在他的小货车里。这时,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我打开来一扇
橱门,一看里面的东西,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人去靠在门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
“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看,你过来”说著我让开了,站得远远的。
门开了,拉蒙手上握著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射鱼枪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著的东
西。
“我到客厅去,你,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我说”一切的潜水用器”,你
不必跟我来讲再见,理清楚了,把门带上,我们再打电话。今天晚上,不必叫我来
看你拿走了什么”“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你要送给我?”
“你神经是不是?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讲话”说著我奔
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我坐在黑暗里,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我不能理他。
“陈姐姐,来亲一个。”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著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两个人都
喊著中文,在街上,拥抱著,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著脸颊,拉著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她跟著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经营著一家港口
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嫁给了小强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画
得一手好画,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
。0⒌⒈。闹学记“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太了?”我大喊。
“钟太太呀!可是大家还是叫我南施。”
我们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馆里去,张妈妈见了我也是紧紧的拥抱著。在这
个小岛上,中国同胞大半经营餐旅业,大家情感很亲密,不是一盘散沙。
“南燕呢?”问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湾,参加救国团的夏令营去
了。
“三年没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来信。”张妈妈笑得那么慈爱,像极了我的
母亲。我缠在她身上不肯坐下来。
“房子卖了。”我亲一下张妈妈。才说。
“那你回台湾去就不回来了。”南施一面给我倒茶水一面说。
“不回来对你最好,”所有的书”中文的,都给你。”
知道南施是个书痴,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当然知道我的藏书。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这一回我说中
文书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强的手臂像要把小强掐断手一样欣喜若狂。
“那么多书全是我的了?”南施做梦似的恍惚一笑。我为著她的快乐,自
己也乐得眼眶发热。
张伯伯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我看著这可亲
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们身在海外那么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国的书籍,那种渴慕
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书留下来送给他们。
那天中午,当然在张伯伯的餐馆午饭,张伯伯说这一顿。⒈⒌⒈。闹学记不算
数,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鱼翅给我当面条来吃个够。
城内的朋友不止中国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玛,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书籍和
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许许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图画。
“你不难过吗?书上还有荷西的字迹?”法蒂玛摸摸书,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
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烟出来,却点不著火柴,法蒂玛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机点
好一支烟递上来。我们对笑了一笑,然后不说话,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
往海里跌进去。
“想你们,怎么老不在家?回来时无论多晚都来按我的门铃,等著。ECHO
。”
把这张字条塞进十九号邻居的门缝里,怕海风吹掉,又用胶带横贴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号。
我的紧邻,岛上最大的“邮政银行”的总经理夫妇是极有爱心的一对朋友,他
们爱音乐,更爱书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们不止感情盯,古文化上
最最谈得来的也是他们。假日他们绝对不应酬的,常常三个人深谈到天亮,才依依
不舍的各自去睡。这一趟回来总也找不著人,才留了条子。
那个留了字条的黄昏,玛利路斯把我的门铃按得好像救火车,我奔出去,她也
不叫我锁门,拉了我往她的家里跑,喊著∶“快来!克里斯多巴在开香槟等你。”
一步跨进去,那个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槟酒塞好像配。⒉⒌⒈。闹学记音似的,
波一下给弹到天花板上去。
我们两家都是两层楼的房子,亲近的朋友来了总是坐楼下起居室,这回当然不
例外。
“对不起,我们不喜欢写信。”举杯时三个人一起叫著,笑出满腔的幸福
。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快二十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
谈到深夜四点多,谈到我的走。谈到这个很对的选择,他们真心替我欢喜著。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点多停电了,才一停,你们就来拍门,一定拉我
出去吃馆子,不肯我一个人在家守著黑?”我问。
“那是应该的,还提这些做什么?”玛利路斯立刻把话拨开去。
“我欠你们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会疯掉。
”
“好啦!你自己讨人喜欢就不讲了?天下孀妇那么多,我们又不是专门安慰人
的机构。”玛利路斯笑起来,抽了一张化妆纸递过来,我也笑了,笑著笑著又
去擤鼻涕。
“我走了,先别关门,马上就回来”我看了看钟,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身上斜背了好长一个奈及利亚的大木琴,两手夹了三
个半人高的达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门口就喊∶“快来接呀抬不动了,克里斯
多巴”他们夫妇跑出来接,克里斯多上是个乐器狂,他们家里有钢琴、电子琴
,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还。⒊⒌⒈。闹学记有一支黑管加萨克斯
风。
“这些乐器都给你们。”我喊著。
“我们保管?”“不是,是给你们,永远给的。”
“买好不好?”“不好。”“送的?”“对!”
“我们就是没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发出了喜悦的闪光,将一个鼓往双脚里
一夹,有板有眼的拍打起来。
“谢了!”玛利路斯上来亲我一下,我去亲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脸凑过来给
我亲,手里还是砰砰的敲。
“晚安!”我喊著。“晚安!明天再来讲话。”他们喊著。我跑了几步,回到
家中去,那边的鼓声好似传递著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见!明天见!”
没有睡多久,清早的门铃响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凉的早晨去开门,门
口站著的是我以前帮忙打扫的妇人露西亚。
“呀”我轻叫了起来,把脸颊凑上去给她亲吻。露西亚并不老,可是因为
生了十一个孩子,牙齿都掉了。
当初并没有请人打扫的念头,因我太爱清洁,别人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
,可是因为同情这位上门来苦求的露西亚,才分了一天给她,每星期来一次。她乱
扫的,成绩不好。每来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费付给她。
“太太,听说你房子卖了,有没有不要的东西送给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么多成长中的女儿,笑著让她进来,拿出好多个大型
的垃圾筒塑胶袋,就打开了衣柜。
“尽量拿,什么都可以拿,我去换衣服。不要担心包包太。⒋⒌⒈。闹学记多
,我开车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去浴室换掉睡衣,走出来时,看见露西亚手中正拿
了一件荷西跟我结婚当天穿的那件衬衫。
我想了几秒钟,想到露西亚还有好几个男孩子,就没有再犹豫,反而帮她打起
包裹来。
“床单呢?窗帘呢?桌布呢?”她问。
“那不行,讲好是留给新买主的,露西亚你也够了吧?”我看著九大包衣物,
差不多到人腰部那么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问。
“鞋子给甘蒂的女儿奥尔加,不是你的。”
她还在屋内东张西望,我一不忍心将熨斗、烫衣架和一堆旧锅给了她,外加一
套水桶和几把扫帚。
“好啦!没有啦!走吧,我送你和这批东西回去。”
我们开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费分配给贫户的公寓。那个水准,很气人,比得上台
北那些高价的名门大厦。露西亚还是有情的人,告别时我向她说不必见面了,她坚
持在我走前要带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说时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泪水
。她的先生,在失业。
送完了露西亚,我回家,拿了铜船灯、罗盘、船的模型、一大块沙漠玫瑰石和
一块荷西潜水训练班的铜浮雕去了镇上的中央银行。
那儿,我们沙漠时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经理。他的亲哥哥,在另一个离岛“
兰沙略得”做中央银行分行的总经理。
这两兄弟,跟荷西亲如手足,更胜手足,荷西的东西,留给。⒌⒌⒈。闹学记
了他们。
“好。嫂嫂,我们收下了。”
当卡美洛喊我嫂嫂时,我把他的衬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银行里。一霎间,
热闹的银行突然静如死寂。
“快回去,我叫哥哥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向他要了一点钱,他也不向我讨支票,跑到钱柜里去拿了一束出来
,说要离开时再去算帐,这种事也只有对我,也只有这种小镇银行,才做得出来。
没有人讲一句话。
“那你坐飞机过来几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
洛的哥哥在一个分机讲,他的太太在另一个分机讲,小孩子抢电话一直叫我的名字
。
“我不来。”
想到荷西的葬礼,想到事发时那一对从不同的岛上赶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
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时那两个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忆,我终于第一
次泪如雨下,在电话中不能成声。
“不能相见,不能。再见了,以后我不会常常写信。”
“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还有你的,寄来。”
我挂下了电话,洗了一把脸,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ECHO,你只来了一次就不见了,过来吃个午饭吧,我煮了意大利面条,来呀
。”
是我的瑞士邻居,坐轮椅的尼各拉斯打来的。他是我亲。⒍⒌⒈。闹学记爱的
瑞士弟弟达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这一回,他又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岛上。
去的时候,我将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个。
“这些瓶子,你下个月回瑞士时带去给达尼埃和歌妮,他们说,一九八七年结
婚。这里还有一条全新的沙漠挂毡,算做结婚礼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赖,一定替
我带去喔。”
“他们明年结婚,我们干什么不一起明年结婚呢?ECHO,我爱了你好多年
,你一直装糊涂?”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面条往口里送。
“没有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吗?”尼各拉斯把轮椅往我这边推,作势上来要
抱我。
“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
那一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多
。”她在电话里笑著说。
“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子
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
“什么东西?”
“汽车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辆汽车,。⒎⒌⒈。闹学记他
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所有的积蓄都花
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好
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
“我”“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有。”“
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