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末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脸道:〃我知道。〃他亲了一下他:〃你起来吧,朕必须走了,翰林院的夫子们在候着呢。〃
说着掰开景臣的手,转身而去。
屋子里已经黑得不能视物,景臣呆呆地望着帐顶, 身上没了一丝力气。
32
金秋时节,满院菊香,这一日景臣起来,只见花园里的菊花竞相开放,他家世代嗜好种菊,家传不少珍品,这时候放眼看去,各色菊花开得好生灿烂,几名花倌正在侍弄着,景臣看得心动,也挽了衣袖过去,帮着侍弄花儿,一名家人在一旁道:〃咱府上的菊花也算是有名了,虽比不上老爷那边的,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公子,今年的菊宴还办不?〃
时下风气,士大夫赏菊饮酒,开诗会设酒局,是极风雅的,景臣虽不好这个,但因府中菊花有名,常有世交亲好前来赏菊,往年也曾设过菊宴,那一年,甚至姬末其也微服前来赴宴,想到姬末其,他心里一阵惆怅,将花剪扔给家人道:〃不办了。〃
说完扭头就走,刚踏上长廊,便有家人来回道:〃公子,王慎大人来了。〃
景臣直到前厅,果然见王慎在等在厅上, 一见了他便放声哭了出来,景臣大吃一惊论辈分, 王慎是他的长辈,年纪大着他十几岁,与父亲同辈,是外朝的右丞相。这时候却涕泪滂沱,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骄横跋扈,景臣连忙扶他坐下道:〃世伯这是怎么了?〃
王慎哭了一阵,收了泪道:〃景臣,此事我想来想去,只有求你去讨一个情了。〃
原来王慎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娇纵无比,这一年十八岁了,成天惹祸生事,凡是他看得上的人或者物事,必然或抢或逼地弄到手,长到现在已经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这回却偏偏了出了事,他看上的姑娘死也不从,从京中最繁华的樊胜酒楼跳了下去,轰动全城,此案直接递到了皇帝案头,姬末其正要收拾这伙贵戚世家,王慎知道不妙,这一次他儿子只怕性命难保,走投无路,便来求景臣。
景臣听他说完,心中雪亮,这件事,定然是他父亲指点王慎前来的。
他从平乱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不曾上朝,只管在家养花看书,悠闲渡日,他父亲和他提起过数次的丞相辖治兵权的事,他不明言回绝,却又根本不予理会。只说皇帝没有诏命,他不能随便进宫。
然而越是要躲事,却越是躲不开。
谢王桓温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早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如今姬朝外敌已除,内患却日愈趋紧迫。
而王慎的儿子,是典型的纨!子弟,说无恶不作也一点不过分,这案子若是换个人落到景臣自己的手里,他也绝不手软的。
姬末其在看案卷,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浓重的乌云将一个晴好的秋日变得晦暗不明,内侍掌上灯来,姬末其道:〃下雨了么?〃
内侍道:〃没有,不过好像也快了。〃
姬末其嗯了一声,放下卷册突然道:〃今日初几了?〃
〃初十了,陛下,九月初十。〃
姬末其哦了一声道:〃那盆紫裳开了没有?端过来我瞧瞧。〃
紫裳是去年景臣送的一盆菊花名品,色作深紫,盛开时花朵硕大,花瓣纷垂,若紫衣披拂, 所以称作紫裳。
姬末其曾经酷爱白海裳,后来不知何故,将宫里的白海棠尽数铲除,景臣道白海棠虽然娇艳秀美,然而太过娇贵,只消一场风雨,但花瓣零落,不如紫裳经霜耐寒,虽历秋寒,却傲立枝头,姬末其听他说得有趣,便叫他送了一盆进宫。
那花是景臣亲手栽培,内侍端过来,只见墨绿的菊叶团团成簇,枝头上几朵深紫近于墨色的菊花正在盛开,姬末其指了指案头道:〃摆在这里。〃
33
外间突然风声大作,内侍们忙着关窗户,那风将烛火吹得一阵摇晃,灯光映着菊瓣,到凭添了些冶艳,姬末其默默地看了那花,一时竟有些发怔。
恍惚间听到内侍在耳边说什么,他嗯了一声回转头,却见谢景臣站在门边,双眼发直地看着自己。
姬末其微微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道:〃景臣,进来看花。〃
景臣默默走了进来,看着那花,果然是开得灿烂,他抚了一下花瓣,姬末其看了看他,却见他肩头一大片衣衫都是湿的,诧异道:〃外面已经下雨了吗?〃
景臣道:〃是。〃
姬末其大步走到窗前,推开隔扇,果然见天空飘起了细雨,天地已经是一片朦胧,他望了一阵,走回景臣身边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办。〃
他拿过案头的卷册给景臣道:〃王慎的小儿子在闹市逼死人命,廷尉不敢办这案子,朕想了想,谢家与王家世代交好,此事你去办最为妥当。〃
景臣忍耐不住,猛地将他手里的册子打落在地:〃陛下是不是要逼着景臣去杀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才开心?陛下要杀他们,要收拾世家公卿,何不从景臣开始?谢王桓温,首当其冲便是谢家,陛下何必绕开谢家呢?你又如何能绕得开?〃
姬末其脸色瞬间变成一片惨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只有两只眼睛越发黑得深不见底,毫不躲闪地直视着景臣,冷冷说道:〃你就这么急着想死了?哼,谢景臣,摆布完这些人,你以为我真会放过谢家?〃
景臣犹如给人当头一棒,只打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才缓过气来:〃是,陛下连自己的至爱恩师也下得手杀掉,亲生母亲也赶到南方离宫去,能杀掉天下士子景仰的大儒,将人家的儿子收为娈宠,陛下杀了谢家满门又有何奇怪。。。。。。景臣心里明白得很。〃
突然间心里一片冰凉,呆呆地看着姬末其,如此美丽纤瘦的人,为什么竟然会有如此狠毒的心?
他扶着案边,手指关节皆是一片青白。
姬末其眼底里掠过一抹痛楚,但他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情是景臣极为熟悉的表情,泠酷,狠绝,森严,好像全天下都踩在他脚下的冰冷眼神。
那是他第一次见他时,就看到过的。
可是他就是被这样的神情迷住的,如此美丽惑人心神,却又如此狠酷冷漠,在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脸上表露出来,那混合了美丽与残忍的脸,便死死地烙在景臣心底。
他爱的本就是这样的他,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开始恨他。
他们的争吵声吓坏了外间侍候的内侍们,大家面面相觑, 即便是寝殿的木门已经掩上,里面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了出来,从来没有听到谢景臣发过这样大的火,他一直便是恭谦地,顺从的,这样高声的责骂,换了任何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完这些话,然而他们那至尊无上的主子却久久没有作声。
这并不是情人间偶尔闹的小别扭,这是大臣对一个皇帝的斥责。
内侍们呆若木鸡,他们不相信他们的主子会就这样放过谢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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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无声的室内,窗外的雨声越发地清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格外清脆,好像是敲在彼此的心上。
姬末其慢慢俯身,拾起了被谢景臣扫在地上的卷册,啪地一声扔在案头,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很懊丧,因为他发现他不能辩驳。
海凭空是他杀的,海凭空也是他的恩师。太后是他留在南方离宫的,而郭长喜在世人心中也确实是他杀了的,郭海平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像是他的娈宠,没有错,全部都没有错,他无可辩驳。
生平第一次,他为不能辩驳感到懊丧。
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辩驳什么,即使是面对杜少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辩驳。
他不屑,也不在乎。
自从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一天起,他就不准备向任何人解释他的行为,明白的自然可以明白,不明白的你怎么解释也没有用,更何况,放眼看去,哪一个值得他辩驳?
可是此时不一样,面对谢景臣,姬末其感到无力,因为他说的,他一句解释也给不出。
他是,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不仅仅是被他杀掉的老师教给他的,还是那些自幼年起就不断流亡的日子教会他的。
或许谢景臣是这个世上他唯一愿意也想解释给他听的人,然而他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
他走到谢景臣面前,默默地张开手臂,抱住谢景臣,脸靠在那个僵硬的身体上,手掌能感觉到对方在微微颤抖,他叹了一口气,何苦呢?他想,这样软弱的时候不多,能够让他叹息的人几乎没有,可是就这仅有的一个,刚刚痛骂了自己一顿呢。
他仰起脸,看着谢景臣死死绷着脸,目光却是涣散的,望向前方。
他木然地由着姬末其抱住他,完全没有回应,似乎那些让他无法平静的情绪已经在他心里死掉了,对这个只要一个眼神就能令他难以自控的人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全部热情,他就那样木头一样任姬末其抱住。
姬末其在这个已经没有热情的身体上靠了一会,然后猛然放开他,眼睛再也不看他,径直走到门边对内侍道:〃去叫廷尉钟镇过来。〃
内侍有人应了一声,姬末其回到案边,拿起卷册看了一遍,提笔写了几个字,谢景臣仍然毕直地站着,完全像一具僵尸,没有思想,没有行动,甚至连呼吸也细不可闻。
姬末其似乎完全忘记了屋内还有这么一个活人,自顾自地批阅着奏折,他不知道谢景臣打算在这里站多久,他也不想知道,如果他愿意,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好了,他不介意屋内多一具僵尸。
他知道,只要这具僵尸走出这间屋子,就将再也不会回来。
那样的话,他宁肯他多在这儿站一刻。
他不舍得他走,他非常清楚,就如同知道对方也不舍得走一样清楚,然而,他不会开口留他的,要走的人迟早要走,他开不开口相留,没有什么区别。
所有的人和事,那些已经离开他远去的人和事,没有一件会因为他不舍得而留下来,他明白这个道理很久了,谢景臣不会是例外。
寂静无声的夜里,雨声格外的空旷寂廖,所以内侍尖细的嗓音通报钟镇来了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受惊,四目对望,谢景臣转身,拉开了寝殿的大门,不理会匆匆进来的钟镇诧异的脸色,直着身子走进了漆黑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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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秋雨,下起来就没有止歇的意思,一直拖过九月,王慎的儿子在十月初被处斩时,秋雨还一直下个停。
姬末其步出书房,走廊宽大幽深,雨丝也飘不进来,几名内侍在远处候立着,却有一名侍卫在廊下看书,姬末其看了看那身形,唇边绽出一点笑容,朱阿二进宫这几个月可是着实长了个子,都不像当初遇到的那个单薄瘦小的放牛娃了。
听到脚步声, 阿二回过头来,一眼瞧见姬末其,连忙要跪,姬末其摆了摆手,走到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书,却是一本千家诗, 忍不住笑道:〃怎么,阿二要做诗人了?〃
阿二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道:〃不是,谢将军教我识字,这上面的字都是他教的。他说在皇上身边当差,不能一个字也不识得,会误事的。〃
姬末其看那书,果然是手抄的千家诗,字迹工整端丽,正是谢景臣的字,点了点头,将书还给阿二,突然道:〃阿二,这里气闷得很,你陪我出去走走。〃
阿二道:〃天下雨呢,陛下也要出去?〃
姬末其嗯了一声,阿二道:〃陛下要去哪里?〃
姬末其想了想,道:〃咱们去看看你的谢将军好不好?〃
二人换了寻常衣服,阿二驾车,君臣两个悄悄出了宫门,沿着朱雀大道一直向南,拐入北边一条僻静小巷,姬末其便叫阿二停车,自己钻出车来道:〃前面不远了,咱们走着去。〃
阿二道:〃下着雨呢。。。。。。。。这。。。。〃
话未说完,姬末其已经跳下车,往小巷去了。
阿二急忙将马车寄在巷口一间茶铺里,又找老板借了伞,这才追了上去。
那雨虽只是毛毛细雨,片刻间姬末其肩头便湿了一片,阿二急忙替他撑着伞,姬末其拍了拍他,再走得一阵,便听得前头人声喧闹,远远地瞧见谢府门前车马云集,不停地有人进去,门口的家丁站了好大一排,忙着迎接客人。
阿二奇道:〃陛下,谢将军府上。。。。在办什么喜事么?〃
姬末其看了一阵,微笑道:〃今日。。。。。是他的生日。〃
阿二恍然大悟摸着头道:〃啊怪不得,谢大人府上平日里好清静的,今日这么热闹,原来是在过生日。〃
姬末其嘴角微牵,谢景臣大概是转了性了,这么多年从没操办过什么生日,他拉了拉阿二道:〃走吧。〃
阿二很兴奋道:〃我知道了,陛下也是来给谢将军过生日的,是不是?〃
姬末其微笑不答,加快脚步往前去了。
到了门厅,阿二摸出禁卫戍的令牌道:〃这位是禁卫戍的将军,特来为谢将军庆生。〃
那家人看姬末其衣饰华贵,容貌俊丽,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物,连忙恭敬地请他们进府,谢府并不大,然而小巧别致,幽静灵秀,尽得江南婉约之意。家人将他们引上长桥,指着不远处的水榭道:〃宴席便设在哪里,我家将军不许我们打扰,二位客人请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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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在水面上的水榭看起来很宽敞,虽然是秋雨绵绵的季节,水榭四处的隔扇门却都开着,帘幕被风吹得四下飞扬,在长桥这头,便已经可以听到小曲呤唱声,丝竹管弦之声夹着嘈杂的喧闹声,姬末其的脸色有点微微发白,阿二已经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姬末其轻轻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景臣疲倦地坐在榻上,听到耳边众人不停的嚷嚷,以手扶额,半天也没说一句话,谢石道:〃景臣,这件案子在你手里办,比钟镇办好得多,你不要推托。〃
王慎跟着道:〃世侄,钟镇那屠夫,小儿落到他手里,就万无生理,景臣 ,你千万要救他。〃
景臣闷头不语,这厅里众人都是来给他庆生的,结果扔在楼下大厅里的全是三品以下的官员,外朝诸臣与各世家公卿全都聚到这二楼的萱堂来了。
说来说去都是激愤之词,景臣默默地看着这些人,不知道姬末其知不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恨他入骨了,甚至。。。。。。。包括他自己。
姬末其对这些人的打压,大概已经到了他们的容忍极限,毕竟牵涉到切身利益,谁也不能无视,耳听得这些人絮絮叨叨,他有些厌倦地起身,突然听得喧嚣的人声中,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这样下去,不如反了!〃
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一时间气氛压抑得令人呼吸艰难,每个人的心头都是怦怦一阵乱跳,这话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的正是在场诸人想说又不敢说出来话。
开科取士,削夺公卿世禄,这一次拿住王家的儿子,步步进逼,这些人大概也都逼到边缘上了吧。
一片寂静中,景臣突然瞥见长桥上走过来两个人,已经近在咫尺,心里一惊,还没细看,已经听到有人叫道:〃是皇帝。。。。。。。。皇帝来了!〃
景臣手心里突然攥出汗来,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他竟然又只带了个稚气未退的朱阿二,微服出行,他。。。。。。
突然间一种恐惧袭上心头,只听谢石问道:〃桓崎,你带了几个人过来?〃
桓崎道:〃本是来为景臣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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