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还嫌不好?我一般都是抽这种烟。只要能出烟子。管他是什么牌子,还不都一样?”胡荣把那洋烟接到手里看几遍,然后塞进衣袋里,仍旧吸自己的低挡烟。
“烦死个人。这鬼地方,玩也没地方玩,货也收不齐,还老是下雨。”她打着呵欠,按太阳|穴,摆头,叹气。“你想不想回去?”
“无所谓。在哪里都一样。”胡荣整个人都扑在方向盘上。玻璃全部被升起来了。“我看乡下也有乡下的好处。”
“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好,好什么?那臭房子,老鼠多得要命,一夜到亮都在房里咣咣啷啷地闹。有时候,老鼠在床上跑来跑去,差点把我耳朵咬下来……呸。”她又打一串呵欠,说:“伍魁洪又死封建,说是在农民家里不能同房,要给人家送霉运的。一个人睡,又冷又无聊。你想,怎么能睡好呢?”
“一个人睡,肯定睡不好。”胡荣说。
“你怎么不来好好地伺候我呢?”她笑笑,瞟着他。他眨眨眼,抿抿嘴,从前排爬到她身边来,解开她的衣扣,掀开她的内衣,把头埋到她胸脯里,含着她的|乳头,时轻时重地吮吸。
“废物!”她把手从他的裤裆里收回来,狠狠地拍他一把。“昨天你跟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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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胡荣把脑袋摇了几下,晕晕乎乎地望车外的世界。她拉下|乳罩,扣好衣服,有气无力地从车里滚出去。雨已经暂时停了。天阴阴沉沉的笼罩着山峦和村寨。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扛着刚从柴堆里选出来,刚从山坡上剁下来的只有两米长、十公分直径的小杉木条子排起长长的队伍挨在车边等收购。那些雾里水里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收木的人。李梦红身上热热的,下身润润的,总有点别扭,站在那里不肯走动。伍魁洪打着赤脚跑到她身边来。“我有点不舒服,脑袋晕得要命。你要他们快收点。收满了,就回去,莫再耽搁了。”
“你不快活就走开去点。”伍魁洪抻出一只手,摊在她面前:“拿钱来。”他接过装钱的皮包,晃了晃,说:“嗨,造万代孽喽,那么大一点的树丫丫都砍下来了。都是这钱害的。”她昂起脸,朝他飞个媚眼,笑笑地说:“哪个不想钱?你不想?瞎子见钱眼睛开,跛子见钱飒就来。不想的傻卵。”
他别过头,忧郁地看看光秃秃的山。山上只有被风雨蚀化了的碎石片和焦黄的、枯褐的泥土。雨水在山坡上涌着,汇成一股,寻找沟缝,夹着泥沙呼呼轰轰地冲下山来,越过公路,扑过沟谷,蹿入溪流,掀起扑腾的泥浪,发出沉闷的吼叫。这种泥水的搅拌物很多,仿佛一条条毒蛇,蠕动着奔扑。几条毒蛇交汇在一起,便扭打一番,撕扯一番,变成了一条怪蟒,低着头,急疾地蹿跃,身躯和尾巴不住地扭曲和甩打。这山太光了。这里以前还是原始森林哩。“这地方,败完了。那年,我到这里修水库。那树好大,林子好深。大白天里,一个人根本不敢进山去。那时候,有豺狼,有野猪,还有豹子呢。咳!那金钱豹,吃一了头猪崽,胀得憨憨的,爬到树叉上去睡。妈的,那畜生爪子锋快,抓一爪,肉都拉了去。它要和人打架呢。”伍魁洪叨着烟卷,皱紧了眉毛,左右观看着,不停地叹气。“那时候,那树好大,只要一根,剁下来,把中间掏空了,就是上好的棺材,独木棺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修水库?你来这里修过水库?”她听他说着,感到不可思议。“这地方有什么水库?我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哦。”
“嗨。你不知道。那时候,人千人万的,各个乡各个村都抽人来修水库。从这里再往里走几里路,有座大水库。这路,也是那时为了这水库拉材料才修通的。为了修这座水库,死了很多的人啦。”他把皮包撂到肩膀上背着,打着赤脚板,一摇一摆地走到收木材的彭见一身边去。
溪谷里的水不住把舌头舔到马路上来。那些耸起的黑黝黝的岩石在溪中昂着狰狞的头,荡起一个个漩涡和一朵朵浪花。那是不断地挑起阴森恐怖的流淌的黄|色水焰。公路伴着溪流渐行渐远,路面也渐行渐高,离溪流也越来越远。那路,盘盘旋旋的逐渐绕到半空中去了。
“快,快。”伍魁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黑乎乎的光着上身,扛子几根松木条在身边,又见溪水来势益猛好象要漫过石桥,便连声催促。
“伢崽,拿了钱回去存好,今后好讲个漂漂亮亮的老婆。”他咧咧嘴,逗那孩子。
“我讲老婆不要钱。要钱的老婆我不要。”那孩子将杉木条顿在地上,认认真真地说。那双脚丫被泥巴浆裹得黄黄的。
“讲憨话。你不肯花钱,哪个肯嫁给你?”伍魁洪抢过那捆杉木条,也不用尺量,就摔进车厢里去。车厢里正在堆木的人大叫“要打死人了”。伍魁洪不加理会,扯几张票子塞进孩子的手里,眯眯眼,瞅瞅那认认真真地数钱的半大小伙。“你那裤子要捆紧点。鸡公快叫了,莫放飞走了,看你去哭皇天。”
“它飞了,我就要你赔。”那孩子扭扭,把钱卷成一团,塞进裤袋里,笑道:“我才不怕,反正它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讲天话。”伍魁洪开心地大笑几声,说:“你注意了,莫让姑娘咬断你的雀雀……”
“她不敢……”那男孩一路小跑,早已过了小桥,黑乎乎的背影融进田野山色中去了。
李梦红望着去远了的半大小伙,不禁失声笑了起来。她后退几步,拉开车门,就钻进小轿车里。“今天我肯定要发财。”她眉飞色舞地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来。我这左眼一直在不停在跳。”胡荣扫她一眼,笑笑,扭扭,不吱声。“你怎么啦?这么老实巴交地干什么?纯粹一个愚蠢货。”她轻轻狂狂地拍他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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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伍魁洪回来了。
伍魁洪去跟农户结帐,大约多说几句,耽搁了一阵子,让人等得有点难耐。
“男子汉,大马蜂,做什么事情也拖泥带水的,老大半天还打不起转身。你有什么出息?”她根本不看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生硬态度教训他,不仅他一怔,其他的人也傻了。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穿的靴子是她的,只有三十几码。他的脚趾卷曲在靴子里很不舒服。尤其是,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他脖子一梗,说:“怎么?你想要怎样?”
她目瞪口呆。在她的王国里,绝对没有人敢对她这样无礼。伍魁洪是什么?他在跟她平等的位置上?“你,快上车。走了。”她声音很大,很响,没有商量的余地。
伍魁洪还在扭头看由远而近的两个扛着杉木条的孩子。“要走,你先走。”他说。
她牙根咬破了,一丝殷红的血从嘴角里沁出来。她脸色灰白,浑身发抖。她的手抖索着伸进了皮包里,皮包里有一只手枪。那是她花了高价从黑帮手里买来的,随枪有八发子弹。她摸到了冰凉的枪身。她脚下滑了一下,一踉跄,差点摔倒。她没有拔出那支枪。他扑过来,一把搀住她,“我知道你不舒服。你上车去吧。我把那两个小孩的木收了就走……”他还没把话说完。她狠狠地一撂手,挣开了,钻进小轿车里,厉声骂道:“你这个猪!”
他臌臌眼,不再理她,冲过去,扯了两张钞票塞给已经赶到车边的两个男孩的手里,抢过杉木条往车厢里一扔,就近拉开了一辆货车驾驶室的车门。开车的是王英英,一个二十余岁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开车。”他大声说。
他跟李梦红发生冲突,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没有人敢劝解的。
“疯狗,到处咬人,连我都不放过……”伍魁洪脸色铁青。“大不了我又回乡下去种那一亩三分地。妈个巴子,吓唬我?天话。”
货车发动了。但前面的车没动。因为李梦红的小轿车没动。“老板……”王英英抿抿嘴,透过玻璃朝前努嘴。伍魁洪瞪直了眼。李梦红下车了,挨在轿车边上,站直了不动。天又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淋湿了李梦红。她仍然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她面朝着伍魁洪坐的这辆货车。“你下去吧。”王英英推伍魁洪一把,哀求道:“你莫害我。”他犟道:“这是我跟她的事,和你无关。”她推开车门,再推他:“我求你,做件好事,下去吧。她……我莫名其妙地被她宰了,多冤枉。”
只那么一会儿,坪地里便走起水来。那些仿佛数不清的毒蛇般的水流摇头摆尾地在地上交汇为一般,勒出无数的沟缝和裂痕,然后狺狺作势地扑进溪沟里去。溪沟里的水奔腾腾袭卷,犹如一千万头猛兽被困在狭长的谷道内,互相拥挤、撕咬,不停地奔腾、咆哮。雨水沙沙地响着在地皮上乱跳,一些草桩桩和树蔸蔸被卷进浊流里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山上的石头和沙、土一层又一层地被洗刷进溪流中。水面上旋转扑腾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枯败的树叶、焦黄的衰草、虬硬的枝桠和一些无名的小动物。
“快上车!”伍魁洪跳下车去,对站在雨中的李梦红大叫。“上车。”
她没动。他扑过去,狠狠地揪住她,把她塞进了轿车里。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她满头满脸的水。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抹一把吧。”他递一条干毛巾给她。她怔怔地盯着车窗外,不理他。他摊开毛巾,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她一摆手,把他拿毛巾的手推开,吸吸鼻子,抿抿嘴。“嘿,猫胡子,还越抹越翘了。”他咧开大嘴巴,干干地笑了两声,解释道:“我是看那两个伢崽作孽……山里人穷,找一个钱都不容易。”
她从他手里抢过毛巾,擦去脸上、脖子上的水珠,把头发也捂了几遍,挨着他,瞟他一眼,猫声猫气地问:“你饿吧?”
“有什么好吃的?”他嘿嘿一笑。
前面的车发动了,抽筋的猛兽般弹跳得很高。溅起来的污泥点飞到小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胡荣也发动了汽车,操纵着机械手擦试玻璃。
“傻宝。”李梦红拦腰将伍魁洪抱住,摇两下,偏了头依偎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道:“你去呀,上那小妖精的破烂车去呢,怎么又下来了?你真是越活越发骚了。”
“你看你才是越活越见鬼了。”他抖抖膀子,说:“老到几十岁了,还这样……瓦匠婆,泥(疑)性重。我就这么不长进?妈的。”
胡荣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抿着嘴、板着脸,目不斜视,手握着方向盘在开车。稀糊糊的烂泥浆很深,有时候小车会突然往下陷。“超车。”伍魁洪看着前面的车总是把泥渣溅到小车上来,错错牙齿,大声说:“老是跟在后面跑,把车搞得太脏了。”
“往前不远,就是沙湾,我们到那里去再吃饭。”李梦红微微睁开眼,靠在他身上说。
“是什么声音?”伍魁洪侧着脸,愣一下,支起耳朵听一阵,瞅瞅窗外。车已经爬到半山腰上了。俯瞰山谷里,溪流宛如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夹缝中游荡。他皱皱眉毛,拔出烟来往嘴里弹了一支,问胡荣道:“王八蛋,你要抽烟吧?”胡荣不回头,说:“谢谢,我现在不抽,嘴里又干又苦,不舒服。”
“混帐!”李梦红骂了一句,把伍魁洪嘴里的烟抢下来塞进烟灰盒里摁熄了,柔声道:“少吸点烟。烟抽多了,老是咳嗽,对身体也不好。我怕你短命死了,难得给你守寡。”
“这是他妈的什么话?”伍魁洪扭头再去看车窗外边。雨,又停了。“怪!”伍魁洪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会。他只看到一条直线切下去,削出一条狭长的沟谷,只看到在狭长的沟谷中左冲右突的焦黄的好象流淌的火焰的洪水。车辆似乎是在空中悬浮飘移。有一种类似于火车轰鸣的含混不清的怪叫声格外刺耳地让他听到了。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种怪声。“他妈……”他话末出口,车突然抖了一抖。地皮似乎也抖了一抖。那奇异的轰响声好象从天上来从地底来从远处来从近处来,从一切可能的地方奔涌而来,直撼动人的心魄。
李梦红和胡荣也听到了这奇怪的轰鸣。沉沉闷闷的轰响声混杂在汽车的马达声中,却绝不相融。“这是怎么回事?”李梦红挺身坐直了,向四周张望。“是不是发生地震了?”
“嗨,讲天话。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地震?”伍魁洪把头探出车窗外,到处张望。
“真是易涨易退山溪水‘呢。你看那溪水,怎么一下子就退了?”胡荣看到的是另一边。路面距离沟谷底部大约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公尺。突然间,沟谷里的溪水真的退去了许多,甚至几乎现出河床了。
“真他妈要发生地震了,干脆把车子开到沟里去。”伍魁洪听那极其复杂的声音响得更大更沉闷,反倒快活起来。“我们两个老家伙死在一堆,正好做一对夫妻,还带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即使是做鬼,也不冤枉。”
“横话。”李梦红没看他,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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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公路盘到半山腰以后反而平整了,弯弯曲曲的扭着头甩着尾。车辆这时爬行得非常缓慢。特别是运木材的货车,呜呜的叫唤不停。车轮碾过的地方,污水和泥沙哗啦啦地撕开成条幅在空中飘舞。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这时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而且非常打滑。
胡荣这时叽叽咕咕地说了句什么。李梦红和伍魁洪都没有听清。“他妈个巴子,讲话怎么象蚊子叫了?讲清楚一点嘛。”伍魁洪说。
“你看下面。”李梦红叫着。
公路转了一个大湾,溪谷也随着山势绕了一道湾,那溪流出现了怪异的现象。下游逐渐干涸了,暴露出窄小的在茅草丛中的河床;上游却轰轰隆隆地巨响不已,一条灰黄的巨龙正昂着头在狭窄的沟谷中左冲右突。那股灰黄的洪流越扑越快,一蹿一跃的,正如神话传说中失去羁袢的孽龙。山坡上砍柴的汉子站在高处撕破嗓门,变腔地呐喊:“出蛟了。出—蛟—龙—了!快跑呀。快—跑呀!”
公路在绕够了圈子后突然向下俯冲,直跌进狭谷里。地势开阔了许多。溪岸边的人家分明听到了那凄历的呼喊,也感受到地皮在震动,于是人们忙得乱得一团糟,怡如被猛虎扑散后的羊群。恐怖刹那间笼罩了大地。
公路距离溪谷大约三十米远却只有不足五米的绝对高度。溪坎上是种下了作物的良田。附近的村庄里一派混乱。喊叫声,猪嚎声,羊咩声,牛哞声,妇女尖厉恐惧的呼喊声,孩子失去依靠后绝望凄苦的号叫声,男人粗暴焦躁的诅咒声,唏唏呜呜的风声,器物碰撞、碎裂时的怪声……全部搅和成一团。居住在地势较高处的房屋里滚出一伙人来,直滚到山脚,滚进溪岸边的村寨里。那些家禽扑打着翅膀飞上屋顶,扑进草丛。女人们哭兮兮地哀叹。老人们指天划地的诅咒。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奔逃。男子汉嘶哑了嗓门骂娘。大多数的人们并不明白“出蛟”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山洪暴发了,是非常恐惧吓人的。有几头牛被主人用木棒子狠狠地敲打着,撵到山上去。那些猪也叉开蹄子哼哼地被人们掀倒在地上准备抬走……
那狭谷中的怪物根本没有留给人们多少搬运财物的时间,呼啸着从山中扑出来了,仿佛一条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毒龙,发泄着,凶残地昂着头,披散着粘稠的焦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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