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瞳却摇头道:“那也未必,怕个中另有缘因也未可知。”皮笑肉不笑地道,“铁大捕头是打算将这块玉面亲自面呈圣上呢,还是由我带回宫去?”
铁铮笑道:“天师常常进出宫中,自然还是由天师代劳为好。”
宋瞳哼了一声道:“好个代劳,我还要跟你铁铮抢功不成?”望了一眼地上的柳听竹,他却像是躺在金红色的锦缎中,如果不是面色太苍白,就像是在熟睡。“倒是他……不好处置。”
铁铮道:“自然是送当地官府处置了。若像天师所言,他如今比普通人尚且不如。”
宋瞳叹道:“送到当地官府?那你不如现在杀了他。这地方本来偏辟,村人愚昧,知道残害亲人的妖邪已被擒,不将他乱棍打死才算怪事。”
铁铮冷冷道:“天师也想得太容易了,此地风俗,对这等事的处置方法,大都是在火上烧死。”
宋瞳眉一掀,道:“铁捕头很想他死?那何不亲自动手,还要借刀杀人?”见铁铮想说话,冷笑道,“只可惜今日不能如你所愿了。他跟这块蓝田玉有关,我要带他回宫,见了皇上再作定夺。”
铁铮怒道:“你!”
宋瞳负手道:“蓝田玉当时在宫里闹得何等轩然大波,皇上又出了何等赏格到悬赏这块蓝田玉,铁大捕头自是深知。皇上对此事如何重视,难道还需要我说?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柳听竹跟蓝田玉和青龙剑都有关系,我要带他回宫!”
铁铮气极反笑道:“恐怕天师跟那萧书岚一样,都是被他迷了心窍吧!”
宋瞳冷冷道:“这种话,铁捕头还是留心点说比较好。”转过身向林外走去,道,“劳烦铁捕头将他送上驿站的马车,我连夜回京。”
进了驿站,宋瞳自去写书信。铁铮一面招呼马车,那驿长悄声问道:“铁大捕头,宋天师这次急急送回京的人是谁啊?”
铁铮把柳听竹抱上马车,柳听竹一直昏迷不醒,毫无血色,只是口中一直呓语,声音太低,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麽。
“就是他来捉的人啊。”
那驿长是个颇为灵精的中年人,此时听了铁铮此话,想了片刻,失声道:“宋天师来捉的人,岂不就是……”
铁铮横了他一眼,道:“这事且莫外传,知道了吗?”
驿长颤著声音道:“这人……不,这妖怪,杀了我们那麽多人……应当就地正法!怎麽还要……”
铁铮叹道:“我也想还你们一个公道,无奈宋天师执意要如此。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身在官场,也违拗不了。”
驿长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这最小的官儿,有什麽好在乎的?铁捕头放心,我们不会令铁捕头为难的。”
铁铮笑了笑,道:“他们会走官道,星夜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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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走著,宋瞳望了一眼躺在车厢角落的柳听竹,他还在昏睡,整个人几乎蜷在了一起。透过车窗的阳光,他的脸更苍白,白得有像纸般纤薄的感觉。
忽然马车一摇,停下了,听得外面噪杂,宋瞳探头出去,问车夫道:“怎麽了?”话未落音便怔住,只见车前一群拿了锄头刀棍的人,不远处还有人奔来。
宋瞳心中暗叫糟糕,他已然尽量做得谨密,没料到还是被人发现了?他深知这山野之地的村民,莫说是真的妖邪,哪怕是有些影儿的,都是一把火烧死或是乱棍打死。柳听竹在这一带杀人无数,村人们莫不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是终不能善了了。宋瞳虽法力高深,但也不能对这些村民动手,一时间还真是无计可施。
那驿长走上前,拱手道:“天师,我们无意得罪您,但这个妖孽,杀了我们这里数百口人,我们哪怕是豁了性命,也决不容他离开。”
宋瞳下了车,叹了口气,道:“他跟皇宫失窃的宝物有关……”
一个村民叫道:“再是什麽宝物,比得了这数百条的人命吗?肖大哥,不要跟他再废话,他不交人,我们就先把他乱棍打死!”
驿长摊开手道:“天师,你看看,这样子,连您也会被牵连啊。”
宋瞳瞟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又向马车里望了一眼。以他的法术,带了柳听竹走,也不是难事,以免与这些村民正面冲突。便笑道:“也罢,我去把他带出来吧。”正要进马车,忽然肩头被人一拍,铁铮的笑声响了起来:“天师,可是想携他离去?”
宋瞳顿时恍然,这些村民为何会知道自己的道路,中途来截?原来皆是铁铮在搞鬼!一时间怒从心起,回头正要发作,忽见铁铮自怀中一摸,一块金牌出现在他手中。宋瞳大惊,立即跪下。
铁铮笑道:“宋天师,见此金牌如见圣上。这柳听竹作孽太多,我要还这些村民一个公道,请你把他交出来。”
宋瞳无可奈何。铁铮有御赐金牌,即便是他也得听命。上得车来,见柳听竹还在昏睡,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也只有怪你命不好了。本来想你是灵物,留你一条性命的,如今……唉!”他这辈子收妖也多了,但不知是因知道他的原形,还是有些怜惜他的遭遇,竟有些不忍心,竟盼著这桩事有所转机。
柳听竹本来一直昏睡,此时不知是否感到危机逼近,突然扬起头来,一双眼张得大大。宋瞳别转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是你自己造孽太深,这邻近数个村镇,丧命在你手下的数以百计。若是个把个,我也睁一闭眼算了,此时,我就算想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也太迟了。众目,千百双眼睛盯著看著,我能如何?
柳听竹摇头,知道这是徒劳,却仍是徒劳地向後缩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伸手把柳听竹抱起来,那驿长已等在车门边,伸手接过。见村民一个个虎视眈眈,眼中喷火,驿长提高了声音叫道:“各位,不要著急,还是照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来!这几个镇的人都来了,县太爷也来了,我们就到那里去,慢慢弄死这个妖怪,给我们的亲人报仇!”
柳听竹的脸露在阳光之下时,那群喧哗不绝的村民也静了下来。他脸色很白,白得透出青色,嘴唇的颜色很淡,淡得白中泛著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眼中竟透出孩子般的稚气。
一时间众人倒都怔住,心里都把那妖物想像成青面獠牙的模样,做梦也想不到是这般一个容颜如画的青衣男子。
一个村民总算回过神开了口:“这……这,铁大爷,这是不是弄错了?他看起来不像是妖怪啊……”
铁铮瞟了柳听竹一眼,柳听竹还是一副茫茫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从腰间拔出一柄宝剑,落日下光华夺目,柳听竹直觉地向後缩了缩,闭上眼睛。铁铮将青龙剑递到一个村民手上,道:“一个个传下去。”
转了一圈,青龙剑又回到铁铮手中。铁铮笑道:“你们拿了这柄剑,可觉有异状?”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摇头。
铁铮笑道:“那便是了。”将剑在柳听竹头顶上虚幌一下,柳听竹虽知他必有此举动,却无法闪避,在青光笼罩下渐渐蜷缩起来。
铁铮却收了剑,笑道:“现在还尚早了些,待会就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原形。”
柳听竹惨笑道:“铁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杀我後快?”
铁铮道:“你与我是无冤无仇,与这些人可是血海深仇。”提声喝道,“时候不早了,把他弄回去罢。”
一旁的几个壮汉答应一声,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柳听竹的双手双脚锁住。柳听竹也不挣扎,也无力挣扎。只是眼神更茫然,飘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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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走到三桥镇上,也有十余里路。村民们都跟著囚车看,有亲人死的自然咬牙切齿,不干己事的也跟著一道走,到场子上看热闹。
柳听竹双手被锁链锁住,吊在头顶,因为被锁在囚笼里,他无法完全站直,但手腕被吊起又无法坐下,只能屈了膝半跪。脚踝也被锁住,一颠簸,他眉尖便微微一蹙,这半跪的状态很难受,大滴大滴的汗珠,自他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他本来就元气大伤,胸臆间气血翻涌,再经这一颠簸,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似的,突然经过一处坑洼,猛颠了一下,胸口剧痛,嗓中一股甜腥猛地窜上,想强压下去,却不提防又是一下颠簸,忍耐不住,这口血生生地喷了出来。
赶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身边的人一眼,道:“瞧瞧,他还会吐血。看起来不像妖怪啊。”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麽,等会烧他的火里加了符,他不现原形才怪哩!”
柳听竹闻言,浑身颤了颤。只是在囚笼的上下颠簸中,他的颤抖也没人看得出来。一缕血丝挂在他唇角,如同玉石上滴的一滴血,鲜而凄怆。就像是把一只蝴蝶,生生地钉在树上,他的青袖,如同天青的蝶翼,一波波地滑落。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有什麽区别呢,看与不看。听与不听。
手腕与脚踝在锁链上摩擦,本来是浅浅的血痕,越磨越长,越磨越深,成了深深的血槽。鲜血沿著白皙的手腕和脚踝缓缓流下,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只大睁了眼睛,透了那囚笼的栏杆,怔怔地去看天。
为什麽天是那般的颜色,灰茫茫的惨淡,惨淡得我看不到天的颜色。山里的天,明净得让我可以一眼看穿,这里的天……我只看到重重浓云,我看不到天,什麽都看不到。
柳听竹的头,缓缓垂了下去。浓密的卷曲的头发,如重云般地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麽不能把身边的所有都遮住。那些人的视线,那些人的声音。我不想看,不想听。甚至想死也不能。
柳听竹突然发了狂似地挣扎起来,直把锁链牵得铮铮作响。接著又无力地倒下,如果不是双腕被锁住吊起,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
铁铮叫人开了囚笼,松了锁链,把柳听竹拉出来。柳听竹如同只死去的蝶,伏在地上。既无力再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他仰起头,如玉光润的面庞上,却是静如止水,一丝丝表情也无。很安静,安静得有种倦怠,倦怠到近乎脱力的感觉。
铁铮弯下腰去打量他,柳听竹却闭了眼睛不理他。铁铮笑道:“怎麽?准备等死了?柳听竹,你不要说我公报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听竹根本不睬他,铁铮道:“你不要再想有人来救你了。萧书岚就算在场,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柳听竹终於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却扭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麽?”
柳听竹笑道:“笑你假仁假义,做什麽都要打著一个‘正义’的招牌。我说,铁铮,你整天挂著这个面具,累还是不累?”
铁铮脸色一变,喝道:“你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麽?”
柳听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闭了眼睛。铁铮冷笑道:“那萧书岚呢?他何尝又不是?现在一样的扔下你走了?”
柳听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这话刺伤我,不过很遗憾,你再说什麽也伤不了我了。”
铁铮忍不住道:“为什麽?”
柳听竹睁开眼睛看天,道:“没有心就不会痛。”
铁铮冷笑道:“本来就只是只狐狸,还说什麽心,什麽感情?你配不配?”一旁坐著的县令忙问道,“铁捕头,他真是狐狸啊?”
铁铮笑道:“难道县太爷也不相信?”
那县令搓著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铁铮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铁某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县太爷才信?”
柳听竹猛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瑟缩。铁铮抓住了他这一瞬的惊恐,笑道:“怎麽?终於害怕了?”
柳听竹眼神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恐怕你会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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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铮见他神情淡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
柳听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几乎跟肌肤分不出来。“也罢,活活地烧死也好。总比被这些人剥了皮拿去卖的好。反正只有一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还不够吃。烧成焦炭,什麽都辨不出比较好。”
铁铮听出他声音中颇有讥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这当儿了,他还在嘲笑什麽?却听得柳听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铁铮,我也再问你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害我?我已将死,你用不著把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抬出来,便直说罢。我也不信仅凭我那日逐你,便让你将我恨得到了骨子里,必要除之後快?”
铁铮一怔,却一时间半张了口不作答。柳听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麽事都要争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铁铮背过身,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把他绑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听竹却既不动弹也不理睬。
县令凑到他身边,悄声道:“这……铁捕头,他似乎不怕这桃木啊……”
铁铮笑道:“他有两千年的道行,会怕你这普通的桃木?”
县令只吓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铁铮笑道:“放心,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师的这道符,足以让他现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著一肚子怨气,铁铮御赐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给。见柳听竹脚底下的柴草已点燃,浓烟呛鼻,他原本虚弱,只一阵阵的呛咳,被缚在桃木架上又无力闪避。那也罢了,那柴草里烧了符,他如今元气大伤,哪里抵挡得住,全身骨节一阵阵地格格剧响,但觉魂魄几要离体而去,心知片刻间便会现形。
柳听竹手足被锁住,头颈尚可转动,低头望了一眼脚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过著清净日子,你为什麽要把我带到不属於我的世界里?既然带我出来了,又为什麽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受这等羞辱?萧书岚,我不会原谅你。死也不原谅。
青烟升腾,柳听竹的淡青身影,渐渐模糊,变浅,变淡……青烟散去,桃木架上却已不见柳听竹的踪迹,一只小小白狐,卧在地上。
原来是宋瞳在旁看著,还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边。
百姓中一阵安静,继而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声:“杀了它!”
宋瞳犹豫了片刻,低头去看脚边的小狐。它已闭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关心了。
已有百姓想冲上来,宋瞳抢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见它还是全无动静,已经是横了心等死了。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我也不忍让你死在愚人手中。让我给你个了结吧。”
右手扬起,忽听不远处,有个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低沈清越,却似压过了人群的嘈杂之声。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人群之外,有个白衣男子站在那里。逆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气度高华,淡定自如,站在这方圆之地,却似站在光华殿堂之上般。
他身後站了两个随从,低首垂眉,恭敬之至。
宋瞳大惊,便欲下跪,那白衣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不必。一旁的县太爷怒道:“你是何人?”
白衣男子微微笑了笑,道:“你手中那只小狐是我的。我愿重金买下,这里有被害死的家人,要多少,我给多少。”
县太爷奇道:“他是阁下家中之物?”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不错,很久以前便是了。”
县令道:“这妖邪害我地方无数生灵,岂可由你一言便放?”
白衣男子一笑,身後的随从踏上一步道:“县太爷,请这边借一步说话。”县令虽然狐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也不知那随从亮了什麽给他看,县太爷一跌就摔倒在地。忙不迭地对著那白衣男子磕头,直磕得额前出血。
白衣男子挥了挥手,道:“罢了,不知者不为罪。”
另一随众道:“县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