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萧书岚又道:“他在这世上也没人照应,我若不再管他,他一人孤零零的更是可怜得紧。”
柳听竹本已站起,听到此言眼前一花,又坐了下来。可怜?原来你对我只是可怜?你日日在我耳边说那些话,都是哄我的?说著开心的?
74
赵佚道:“那等绝色,实非人间所有,你还嫌弃?”
萧书岚隔了半晌,方才道:“他总是男子,况……又不是人。我跟他在一起,也只能遁於山林,一般的不见容於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仿佛硬挤出来似的。
柳听竹只觉脑中晕晕乎乎,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他本虚弱,这时更得一手扶住铁栏,方得撑了自己不倒下去。
云里雾里间,只听得赵佚又道:“既然你只是怜他无人照应,不如将他交给朕罢。朕倒极喜他,绝不会亏待他的。”
萧书岚并不回答,赵佚微笑道:“他是灵物,朕怎麽舍得伤他呢?你怕世人议论,朕却可护他周全。此次事件,再不会发生了。”
见萧书岚还木著脸毫无反应,又笑道:“你那位凤灵楼的红颜知己呢?难道又将她弃之不顾了?”
萧书岚一惊,冷冷道:“想不到皇上连这个也感兴趣。”
赵佚道:“那倒不是,只是那傻孩子一心记挂著你的伤势,整日里魂不守舍的,朕也无可奈何,才带了他去瞧瞧你。见你有美人在侧温柔呵护照应,他也不必担心得茶饭不思的。”
萧书岚道:“那只是……”赵佚一笑,截了他的话头道:“江湖中人,本来不拘小节,这也无甚不好的。”
萧书岚血都快涌出脑门了,他怎能说,那只是对方对他一厢情愿,自己正好走到她的地盘上,她亲来接了自己去疗伤?又怎能说,那时自己伤重昏迷,根本不知道那许多?又怎能说,自己一待能行动便匆匆上路寻他,却遇上了皇宫的信使,便跟著入了宫?
见赵佚一双眼睛盯著自己,眼神似笑又非笑,却微有不耐的神色,只得咬了牙道:“不错,萧某也想跟她一处,只是想著听竹,终究不能释怀。”
这一个个字,怕是剜了你的心吧?听竹,听竹,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且忍忍,我会把你从这个牢笼里救出去的。
我想在一起的人只有你啊。
赵佚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日了结。你并非一心一意,又何苦让那傻孩子这般伤心呢。”
萧书岚极微弱地应了一声,道:“皇上说得是。”
赵佚道:“那等他醒後,你便去告诉他,也免生他日夜惦记著你。”
柳听竹只觉得喉间一甜,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了一口又是一口,直喷得衣襟上处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萧书岚虽是心神大乱之际,但他耳目何等灵敏,一直注意听著房中动静。知道他在吐血,再也熬忍不住,顾不得什麽,一转身便欲奔进,只听赵佚极低极低地笑道:“若你演砸了这出戏,朕就命人把他活活钉死在你面前,让你看上个三天三夜。”
萧书岚停住了脚。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口,鲜血自指缝中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柳听竹悠悠醒来时,只见赵佚负手立在窗前。眼神里顿时漾满恨意,也不顾身体虚弱,挣扎起身,叫道:“你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赵佚淡淡道:“你若觉得这般想会好受些,那便这般想得了。”
柳听竹嘶声道:“他不是这等人!”
赵佚冷冷地道:“你又不是人,又怎会了解人的想法心性?”
柳听竹怔住,赵佚又道:“你若全心信他,就根本不会有疑惑。你说我骗你?我从没骗过你,是你们在互相欺骗。”
一拂袖,道:“好好养著,想通的时候,再告诉朕。否则,我锁你一辈子,直到我死的时候,跟我一起走。”
柳听竹慢慢伏倒下来。浓发卷曲著,遮住了他的脸。他的手指痉挛地抓著自己的衣襟,上面还有未干的血块。
柳听竹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到唇边,慢慢地吮吸起来。
75
平王是在满室的暗香中醒来的。帷帘未放,洒了一殿的月光,倒映了殿前水波,闪闪烁烁。
哪来的香?香得把人心都化进去了?香得把人的魂都香醉了?
平王左右望去,忽然猛省,视线投在一墙之隔的内殿里。没错,那股香气,就是那里散发出来的。
平王悄悄起身,提起了一盏灯。他这晚陪赵佚喝酒,喝得大醉,回不了府,赵佚便命人将他安置在自己宫内。这时夜半,酒意一过,却比白日里还清醒。
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殿门虚掩著,柳听竹本来昏睡,他感觉本就异於常人,顿时醒了过来。虽然殿里一片漆黑,但柳听竹一双眼能在黑暗里视物,立时看得清楚。
“原来是你。”
两人同时道。平王初时那一阵惊异过了,只嘿嘿笑道:“皇兄对你还真是著意,居然就放在这里。是为了你身上这股香?难怪皇兄如此维护你……”
柳听竹坐起了身,道:“维护未必,当众扫了你的面子是真。那又如何,今日可比不得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你辱我,今日我正好一并讨回来。”
“你?就凭你?你能对本王如何?”
柳听竹轻扬了扬眉,一双眼睛本来灰淡无神,这时略一转动还是一般的流光闪烁,整张脸都鲜亮了起来。
平王只觉那股暗香在殿内流动不散,盈脑喷鼻,不由得道:“实在是天香,不知道是不是国色?”举起琉璃灯,灯下只见柳听竹纤细白皙的手腕从宽大的青袖边缘露了出来,他数日不食,手腕更显纤瘦。一张脸在柔润灯光下只觉白中泛青,却倒另添了份韵致。
柳听竹轻笑道:“不是。”见平王用力吸著那香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笑道,“我出不来,你可以进来。”
平王已看到他双脚赤裸,露出一截白腻柔润的小腿。一条乌金锁链锁在脚上,一头拴在铁栏上,不过尺许,他挪动也不过方圆之间。见铜匙插在锁上,伸手拧开,一把将笼门掀开,那铁笼高近天花板,他也顺顺当当地跨进去了。
“王爷把门锁上吧,省得有人来坏了好事。”柳听竹扯了扯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懒懒地靠在铁栏上,双目微饧,仿佛春困未醒。脸上也微微有了些血色。
平王道:“好啊,我倒看看你能玩得出什麽花样来。”果真将笼门锁好,柳听竹还是半坐半跪地倚在那里,软软地似一点力也不著力似的,那模样著实撩人。平王朝他走近了些,柳听竹却伸手从他手里把钥匙拿了过来,一手自栏杆缝隙伸了出去,叮地一声把那铜匙掷得远远的。
“你干什麽?”
柳听竹笑道:“这样才好玩。”
平王来来回回地打量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柳听竹道:“妖。”
平王见他颈脖间露出一片白皙肌肤,头发微卷地拢在颈上,黑白分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道:“可皇兄又说你不是狐。”
柳听竹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我是什麽。”
平王又走近了些,那股香气越来越浓烈,平王再也熬忍不住,一把把他按在铁栏上便想撕剥他衣服。柳听竹却只是笑,任他把自己衣衫撕得七零八落,也不挣扎。
平王忽觉得左腿一凉,似乎有什麽异样,低头一看,自己一只左脚连著小腿已被削下,鲜血狂喷。那一瞬却并不觉得痛,还来不及觉得痛。
柳听竹吃吃而笑,他右手上全是血,却已不是人的手,指类尖利如刀。就是用这个把平王的左腿削下来的。
平王狂叫一声,柳听竹却拔出平王腰间的佩剑,笑道:“我把你的手,你的脚,都砍下来好麽?你皇兄把我锁在笼里,就像活生生地砍了我的手,我的脚一样……你也来尝尝这滋味好不好?”
手起剑落,平王的一只右脚也被砍了下来。平王一面痛呼,一面拼命地往笼门爬去,却早已被他自己锁住,双手拼命去摇也动不了那锁分毫。
“这麽结实的铜锁,怎麽打得开呢?不如我替你省点力气吧。”刷刷两剑又砍了平王双手,平王只痛得在笼中哀嚎翻滚,柳听竹却吃吃笑道:“这样杀人的感觉还真不错,我以前怎麽没没试过呢?”
一个太监推门进来,尖叫一声逃了出去。片刻间赵佚冲了进来,柳听竹笑道:“皇上,您不是跟我讲过刽子手是怎麽杀人的吗?我今天就杀给您看。”
赵佚脸色煞白,叫道:“住手!!”
柳听竹看到赵佚变色,放声狂笑起来,手腕一抖,一剑将平王头砍了下来。血溅得铁笼里四处都是,溅了他一脸,他却只是笑,直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76
“我偏要杀,还要当著你的面杀……你处处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今日也让你尝到了有心无力的滋味……哈哈……”
赵佚看著侍卫开了笼门,把浑身是血的柳听竹拖了出来。他一身青衣已几被鲜血浸透,连脸上也是血色斑斑,嘴唇更是红如丹砂。
他是不是一面在杀人,一面还在喝自己弟弟的血?。赵佚想到此节,不由得有些作呕。柳听竹却没忽略他这个表情,大笑道:“皇上,你也觉得受不了了?”
“你为什麽杀他?”
柳听竹大笑道:“你为什麽不问他是怎麽在这里的?哈哈,”他一阵笑,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我叫他把门锁上,然後把钥匙扔了。然後他想跑也跑不了了,我就把他杀了。”舔著自己唇边的血,笑道,“血的味道很甜,你要不要尝尝?”
啪地一个耳光落在了面上,柳听竹却还是笑,道:“你生气了?好啊,杀我啊。我让你杀。青龙剑就在你身上,砍啊!”
赵佚弯下腰,把平王那因恐惧还大大睁著的眼睛轻轻合上。那因痛苦跟恐怖而扭曲得不成样的脸,让赵佚也痉挛了一下。
一个耳光又落了下来,这次打得非常重,柳听竹被打得直撞到了铁笼上。
“皇上,皇上!”
诸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赵佚一皱眉,道:“大半夜的,你擅自入宫,该当何罪?”
诸葛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您还犹豫什麽?他是妖孽,他害了平王殿下,皇上与他朝夕相处,他真心想害的,是皇上您啊!七月七将近,皇上……”
赵佚喝道:“够了!!”
殿里顿时寂静,只听得见压抑的低微的呼吸声。
“将老三以国礼厚葬。另……请宋天师来设坛。”
柳听竹本被他一掌打飞,又撞到头,昏昏沈沈,此刻却抬了头叫道:“你想干什麽?”
赵佚道:“我不想砍你的头。让青龙剑慢慢吸取你的灵气,到七月七,你自会现原形。……不是狐狸,是你本来的模样。”
柳听竹惨笑道:“那我不如给自己痛快好了。”
赵佚已拔出青龙剑,淡淡道:“此刻已由不得你了。”
“你又来了。上上次来问我他的去向,上次来问我他的底细,这次又想来做什麽?”
萧书岚道:“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莫离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又怎麽了?我早已说过,他不是凡品……”
萧书岚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些问题不用你对我说教,我只要你给我能破八卦阵的符。”
莫离看著他在沙盘上画出八卦形状,诧异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书岚道:“入宫寻他,他被困在这阵里,我破不了,只能来求你。”
莫离道:“这是宋瞳的杰作。”
萧书岚道:“不错,你也知?”
莫离道:“昔日同门学艺,只是他入了官场,我却开了古董店。”想了片刻,道,“给我十天时间。”
萧书岚失声道:“要那麽久?”
莫离白了他一眼道:“算快的了!还有,你不能催我,催一次,我就慢一天!”
萧书岚只有苦笑,人在屋下,哪敢不低头?只得道:“他被那剑一点一滴吸去灵气,想必极之痛苦……”
莫离道:“那个自然,青龙剑加上法坛,恐怕只有十八层地狱堪与仿佛。时时如同沸水烧煮,火烧刀砍,抽筋剥皮,却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萧书岚听得一个寒颤接著一个寒颤,回想当夜潜入宫见到的柳听竹,眼神涣散,对四周一切视而不见,想来已经被折磨得……
见莫离弓著腰正要走进内堂去,突然想起一事,道:“我问你,那蓝田玉你是如何到手的?”
莫离停了下来,眼光似飘远了。半日道:“你可知道这蓝田玉是如何自宫里失窃的?”
萧书岚道:“不知。”
莫离笑了笑,道:“是自己跑出来的。”
萧书岚失声道:“自己跑出来?玉还长脚了?”
莫离又扫了他一眼道:“少见多怪,封神榜里那玉石琵琶精是怎麽来的?”叹息了一声又道,“那玉石本在御书房中,那里养了只画眉,成日里对著它,那玉竟修成了那鸟儿的模样……有翅膀,飞出来难道还是难事?”
77
萧书岚讪笑道:“莫离,我怎麽听著像搜神记呢?”
莫离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只叹了一声道:“昔日这蓝田玉是与你那青龙剑,和另一件玉器一同送入宫的……那玉器两千年前便失踪了,你那剑也不知何时流落民间,终於辗转攻到你手中……”
见萧书岚张口想问什麽,又道:“那玉变的画眉飞出来,却被人抓住了关笼子里……最後化成了原形,却落到了我手中。”
萧书岚道:“为何会化作原形?”
莫离叹道:“它离了那深宫,本来便想的是天高任鸟飞,不受拘束。谁料世间都是一样,可怜那灵物儿又怎弄得清这些……”
萧书岚突然想起一事,道:“既然这十天莫离要用功,我便把那朵枯死的寒月芙渠送回去好了。”
莫离叹道:“就看那日月精华,能不能让它再活过来了。十年,百年,好歹也有个盼头。”
大殿中,燃了千支万支白烛。烛泪滴滴,滴碎了人心。
四十九铜灯层层巧妙相叠,悬在半空。聚成一道强烈的光柱,直射在柳听竹脸上,也射在那座八卦阵上。青龙剑高挂在天花板上,一道青光幽幽发散。
柳听竹便在阵的中心。他躺在那里,闭著眼,那般的强光照在面上,他却一点反应也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书岚把他扶起来,柳听竹微微睁开眼睛看他。眼中,却既无惊讶,亦无喜悦,甚至连怨恨都无。
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只有漠然与空白。
“我带你走。”
萧书岚抱起他,忽听铮地一声,柳听竹身上似有什麽东西与地面相连。拉开他衣襟,只见他贴著肌肤的腰上,被拴上了一条纯金的链子,一头连在地面的铁环上。
映著如玉肌肤,那金光灿烂看在萧书岚眼里却化作了熊熊怒火。
萧书岚拔地而起,伸手摘下那悬在天花板的青龙剑,挥剑砍断那金链。他只当柳听竹会怕那剑,柳听竹却只是低低呻吟了一声,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无。萧书岚心下恻然,把柳听竹抱起,柔声道:“我们走,好吗?”柳听竹微微笑了笑,萧书岚只当他是默许了,心下高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好冷。以後我不会再让你冷的。
萧书岚实不忍再要柳听竹变回原形来带他走,明知危险,也宁可赌一把。反正这次,我死都不会放开你的。
出宫却很顺利,意想不到的顺利。顺利得让萧书岚怀疑宫里的禁卫是不是都打盹去了?也顾不得那麽多,抱了他便上马狂奔而去。
回到莫离家,萧书岚抱著柳听竹下了马,莫离正坐在火前等他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赶紧,恐有追兵,毁了剑你们就走,永远不要出山了。”
萧书岚轻声对怀里的柳听竹道:“从此你不必再怕了。”取下青龙剑交给莫离,莫离伸手抚了抚剑,长叹一声,把青龙剑投入了火里。柳听竹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火光把他面上映得红红,一双眼睛静静地看著那青龙剑慢慢地被熔掉。
“放心,这火里我加了符,必会熔得丝毫不见踪影。”
柳听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