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过别人,次日即把二千余两银子送回周府里。两家无话,只打点嫁娶的事。
不觉将近迎娶之期,黄家因周家实在豪富不过的,便竭力办了聘物,凡金银珠宝钻石的头面,统费二万两银子有余,送到周府,这便算聘物,好迎周家小姐过门。是时马氏还不知周庸佑有什么不了的心事,因次日便是次女出阁,急电催周庸佑回省。庸佑无奈,只得乘夜轮由港回省一遭。及到了省城,那一日正是黄家送来聘物之日,送礼的到大厅上,先请亲家大人夫人看验。几个盒子摆在桌子上,都是赤金、珍珠、钻石各等头面。时马氏还在房子里抽大烟,周庸佑正在厅上。周庸佑略把双眼一瞧,不觉笑了一笑,随道:“这等头面,我府里房子的门角上比他还多些。”说了这一句,仍复坐下。来人听了,自然不悦,惟不便多说。
可巧马氏正待踱出房门,要看看有什么聘物,忽听得周庸佑说这一句话,正不知聘物如何微薄,便不欲观看,已转身回房。周庸佑见了马氏情景,乘机又转回厢房里去,厅上只剩了几个下人。送聘物来的见马氏便不把聘物观看,暗忖聘物至二万余金之多,也不为少,却如此藐视,心上实在不舒服。叵耐亲事上头,实在紧要,他未把聘物点受,怎敢私自回去。只得忍了气,求周府家人代请马氏出来点收。那周府家人亦自觉过意不去,便转向马氏请他出来。奈马氏总置之不理,且说道:“有什么贵重对象!不看也罢,随便安置便是。”说了,便令发赏封,交与黄府家人,好打发回去。只黄府家人哪敢便回,就是周府家人以未经马氏点看聘礼,亦不能遽自收起,因此仍不取决。整整自巳时等候到未时,黄府家人苦求马氏点收,说无数恳求赏脸的话。马氏无奈,便勉强出来厅上,略略一看,即令家人收受了,然后黄府家人回去。
那黄府家人受了马氏一肚子气,跑回黄府,即向黄家太太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各人听了,都起个不平的心,只是事已至此,也没得可说,惟有嘱咐家人,休再多言而已。
到了次日,便是迎娶之期,周家妆奁自然早已送妥,其中五光十色,也不必细表。单说黄家是日备了花轿仪仗头锣执事人役,前到周家,就迎了周二小姐过门。向来俗例,自然送房之后,便要拜堂谒祖,次即叩拜翁姑,自是个常礼。偏是周二小姐向来骄傲,从不下礼于人的,所有拜堂谒祖,并不叩跪,为翁姑的自然心上不悦。忽陪嫁的扶新娘前来叩拜翁姑,黄府家人见了,急即备下跪垫,陪嫁的又请黄大人和太太上座受拜。谁想翁姑方才坐下,周二小姐竟用脚儿把跪垫拨开,并不下跪。陪嫁的见不好意思,附耳向新娘劝了两句,仍是不从,只用右手掩面,左手递了一盏茶,向翁姑见礼。这时情景,在男子犹自看得开,若在妇人,如何耐得住?因此黄家太太忿怒不过,便说道:“娶媳所以奉翁姑,今且如此,何论将来!”说罢,又忆起送聘物时受马氏揶揄,不觉眼圈儿也红了。那周小姐竟说道:“我膝儿无力,实不能跪,且又不惯跪的。今日只为作人媳妇,故尚允向翁姑奉茶。若是不然,奉茶且不惯做,今为翁姑的还要厌气我,只得罢了。”一头说,一头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再说道:“这两盅茶喝也好,不喝也罢,难道周京堂的女儿便要受罚不成!”话罢,撇开陪嫁的,昂然拂袖竟回房子去。
黄家太太就忿然道:“别人做家姑,只受新娘敬礼,今反要受媳妇儿的气,家门不幸,何至如此!”那周小姐在房里听了,复扬声答道:“囗囗说是家门不幸,莫不是周家女儿到来,就辱没黄家门户不成?”黄家太太听得,更自伤感。当时亲朋戚友及一切家人,都看不过,却又不便出声,只有向黄家太太安慰了一会,扶回后堂去了。
那做新郎的,见父母方做翁姑,便要受气,心实不安,随又向父母说几声不是。黄游府即谓儿子道:“此非吾儿之过,人生经过挫折,方能大器晚成,若能勉力前途,安知他日黄家便不如周氏耶?且吾富虽不及周家,然祖宗清白,尚不失为官宦人家也。”说罢,各人又为之安慰。谁想黄游府一边说,周小姐竟在房里抽洋膏子,烟枪烟斗之声,响彻厅上,任新翁如何说,都作充耳不闻。各人听得,哪不忿恨。正是:
心上只知夸富贵,眼前安识有翁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挟前仇畲子谷索资 使西欧周栋臣奉诏
话说黄府娶亲之日,周女不愿叩拜翁姑,以至一场扫兴,任人言啧啧,他只在房子里抽大烟。各亲朋眷属看见这个情景,倒替黄家生气,只是两姓亲家,久后必要和好,也不便从中插口,只有向黄家父子劝慰一番而罢。
到了次日,便算三朝,广东俗例,新娶的倒要归宁,唤做回门﹔做新婿的亦须过访岳家,拜谒妻父母,这都是俗例所不免的。是时黄家儿子因想起昨日事情,母亲的怒气还自未息,如何敢过岳家去,因此心上怀了一个疑团,也不敢说出。究竟黄家太太还识得大体,因为昨日新媳如此骄慢,只是女儿家骄惯性成,还是他一人的不是,原不关亲家的事。况马氏能够与自己门户对亲,自然没有什么嫌气,一来儿子将来日子正长,不合使他与岳父母有些意见,二来又不合因新媳三言两语,就两家失了和气,况周家请新婿的帖儿早已收受。这样想来,儿子过门做新婿的事是少不得的,便着人伺候儿子过门去。可巧金猪果具及新媳回门的一切礼物,早已办妥,计共金猪三百余头,大小礼盒四十余个,都随新媳先自往周府去。
到了午后,便有堂倌等伺候,跟随着黄家儿子,乘了一顶轿子,直望宝华正中约而来,已到了周京卿第门外。是时周府管家,先派定堂倌数名在头门领帖,周应昌先在大厅上听候迎接姊夫。少时堂倌领帖进去,回道:“黄姑爷来了。”便传出一个“请”字。便下了轿子,两家堂倌拥着,直进大厅上。除周应昌迎候外,另有管家清客们陪候。随又见周家长婿姓蔡的出来,行相见礼。各人寒暄了一会,便一齐陪进后堂,先参过周家堂上祖宗。是时周庸佑已自回港,只请马氏出堂受拜。
那马氏自次女回门之后,早知昨日女儿不肯叩拜翁姑之事,不觉良心发现,也自觉得女儿的不是。勿论黄家不是下等的门户,且亲已做成,就不该说别的话。想罢,便出来受拜。看看新婿的年貌,竟是翩翩美少年,又自捐官之后,头上戴的蓝顶花翎,好不辉煌。马氏此时反觉满心欢悦。次又请各姨太太出堂受拜,各姨太太哪里敢当,都托故不出,只朝向上座叩拜而罢。随转回大厅里,少坐片时,即带同往花园游了一会。马氏已打发次女先返夫家。是晚就在花园里的洋楼款待新婿,但见自大厅及后堂,直至花园的洋楼,都是燃着电火,如同白昼。不多时酒菜端上,即肃客人席,各人只说闲谈,并没说别的话。惟有丫环婢仆等,懂得什么事,因听说昨儿二小姐不叩拜翁姑的事,不免言三语四。饮到二更天气,深恐夜深不便回去,黄家儿子就辞不胜酒力。各人也不好勉强,即传令装轿。黄家儿子再进后堂,向马氏辞行,各人齐送出头门外而回。自此周、黄两家也无别事可说。
且说周庸佑自新督到任后,又已裁撤粤海关衙门,归并总督办理,心上正如横着十八个吊桶,捋上捋下,正虑历年库书之事或要发作起来,好不焦躁。意欲在新督面前留些报效,因又转念新督帅这人的性情是话不定的,想起自己在某国做参赞之时,被龚钦差今日借数千,明日借数万,已自怕了。今若在新督帅的面前报效,只怕一开了这条门路,后来要求不绝,反弄个不了。正自纳闷着,忽见阍人传进一个片子来,回道:“门外有一位客官,说道是在省来的,特来拜候大人。”周庸佑听了,忙接进名片一看,见是畲子谷的片子,不觉头上捏着一把汗。意欲不见,又想他到来,料有个缘故,因为此人是向曾在库书里办事多年,因亏空自己几万银子,曾押他在南海县监里的,今他忽来请见,自然凶多吉少。但不见他终没了期,不如请他进来一见,看看他有什么说话。便传了一个“请”字。畲子谷直进里面,周庸佑即迎进厅上。茶罢,见畲子谷一团和气,并没有分毫恶意。周庸佑想起前事,心上不免抱歉,便说道:“前儿因为一件小事,一时之气,辱及老哥,好过意不去。”周庸佑说罢,只道畲子谷听了,必然触起前仇,不免生气。谁想畲子谷听了不特不怒,反笑容满面的说道:“这等事有何过意不去?自己从前实对大人不住,大人控案,自是照公办事,小弟安可有怨言。”说罢,仍复满脸堆下笑来。
周庸佑看得奇异,因忖此人向来不是好相识的,今一旦这样,难道改换了性子不成?正想象间,忽又见畲子谷说道:“小弟正惟前时对大人不住,先要道歉。且还有一事,还要图报大人的,不知大人愿闻否?”周庸佑道:“说什么图报,但有何事,就请明说,俾得领教。”畲子谷道:“顷在省中,听得一事,是新督要清查海关库书数目。这样看来,大人很有关系呢!”周庸佑听到这里,不觉面色登时变了,好一会子才答道:“库书数目,近来是少西老弟该管,我也是交代过了。且库书是承监督命办事,只有上传了例,难道新督要把历任监督都要扳将下来不成?”畲子谷道:“这却未必,只怕他取易不取难。新督为人是机警不过的,若他放开监督一头,把库书舞弊四字责重将来,大人却又怎好?”周庸佑此时面色更自不像,继又说道:“我方才说过,库书数目已交代去了,那得又要牵缠起来?”畲子谷笑道:“莫说今弟少西接办之后,每年交四十万银子与大人,只算是少西代理,也不算交代清楚。便是交代过了,只前任库书的是大人的母舅,后任库书的是大人的令弟,这样纵大人十分清门,也不免令人难信,何况关里库书的数目又很看不过的,难道大人不知?”周庸佑道:“我曾细想过了,库书里的数目也没什么胡涂,任是新督怎样查法,我也不惧。堂堂总督,未必故意诬陷人来。”畲子谷听到这里,便仰面摇首说道:“亏大人还说这话,可不是疯了!”说了这两句,只仍是仰面而笑,往下又不说了。
周庸佑此时见畲子谷说话一步紧一步,心坎中更突突乱跳,徐又说道:“我不是说疯话的人,若老哥能指出什么弊端,只管说来,好给周某听听。”畲子谷道:“自家办事,哪便不知,何待说得?就在小弟从前手上,何止百件。休说真假两道册房,便是新督入涉之地,即大人手里,哪算得是清楚?如此数目,本没人知得,惟小弟经手多年,实了如观火。在小弟断不忍发人私弊,只怕好事的对新督说知,道我是最知关库帐目的人,那时新督通小弟到衙指供,试问小弟哪里敢抗一位两广督臣?况小弟赤贫,像没脚蟹,逃又逃不去,怕还把知情不举的罪名牵累小弟呢!”
周庸佑听了,此时真如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无言可答,好半晌才说道:“老哥既防牵累,我也难怪。但老哥尊意要如何办法,请说不妨。”畲子谷道:“小弟自然有个计较。一来为大人排难解纷,二来也为自己卸责,当用些银子,向得力的设法解围。若在小弟手上打点办去,准可没事。”周庸佑道:“此计或者使得去,但不知所费多少才得?”畲子谷道:“第一件,趁广西有乱,报效军饷﹔第二件,打点总督左右人员﹔至于酬答小弟的,可由大人尊意。”周庸佑听到“酬答”两个字,不禁愕然。畲子谷只做不知,庸佑只得说道:“报效之事,周某可以自行打点。除此之外,究需费多少呢?”畲子谷附耳细说道:“如此只四十万两,便可了事。”周庸佑吃了一惊,不觉愤然道:“报效之数,尽多于打点之数,如此非百万两不可,难道周某身家就要冤枉去了?”畲子谷故作惊异道:“报效多少出自尊意,惟此四十万两那还算多?”周庸佑道:“多得很呢。”畲子谷道:“三十五万两若何?”周庸佑道:“这样实不是事了,休来恐吓周某罢。”畲子谷故作怒道:“大人先问自己真情怎样?还说我恐吓,实太过不近人情。”周庸佑道:“既不是恐吓,哪有如此勒索的道理?”畲子谷道:“既说小弟恐吓,又说小弟勒索,岂大人今日要把傲气凌我不成?”
周庸佑此时,也自觉言之太过,暗忖他全知自己的数目,断断不可开罪于他。没奈何,只得忍气,又复说道:“周某脾气不好,或有冒犯,休要见怪。只打点一事,哪便费如此之多,请实在说罢了。”畲子谷道:“既大人舍不得,小弟只得念昔日同事之情,把酬答我的勉强减些。今实在说,统共三十万两何如?”周庸佑不答。畲子谷又道:“二十五万两何如?”周庸佑摇头不答。畲子智又厉声道:“二十万两又何如?”周庸佑仍摇首不作理会。畲子谷就立即起身离座,说一句“改日再谒”,便佛然而去。
自畲子谷去后,周庸佑也懊悔起来,自己痛脚落在他手上,前时又监押过他,私仇未泯,就费二十万两,免他发作自己弊端,自忖本属不错。惟他说一句,便减五万两,实指望他多减两次,是只费十万两,便得了事,怎料他怫然便去。此时若要牵留他,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失身分,今他去了,实在失此机会。想罢,不觉叹息。忽又转念道:他自从不在库书,已成一个穷汉了,他见有财可觅,或者再来寻我也未可定。想罢,复叹息一番。正欲转回后堂,忽家人手持一函,进来回道:“适有京函,由邮政局付到,特来呈进大人观览。”周庸佑听了,便接过手上,拆开一看,却是囗京姓李的付来的。内中寥寥几行字,道是“囗公使一缺,可拿得八九,请照前议,筹定款项,待喜报到时,即行汇上”。囗上款书“栋臣京卿大人鉴”,下款自署一个“李”字。暗忖这姓李的自然是囗囗中人,大约外部人员转托他替自己设法的,可无疑了。但当时周庸佑接了此函,不免懮喜交集。懮的是海关已经裁了,目下银根又紧,究从哪里寻二十五万两银子﹔喜的是得了一个钦差,或得王公大臣念师生之情,可以设法,新督亦没奈我怎么何。
正欲把京函回复,忽马氏一干人等,都缘嫁女之事已完,已回港来了。各人不知周栋臣百感交集,还自喜气洋洋,直到后堂里。周栋臣待马氏坐定,把方才畲子谷的说话及京中的消息,一五一十说来。马氏听得丈夫将做钦差,越加欢喜,即答道:“畲子谷向受我们工食,有什么势力能倾陷我们来?若把二十万两来送过他,究不如把二十五万两抬到囗京那里。一来得做个钦差,二来更得人帮助,岂不两便?”周栋里听了,实不敢把畲子谷拿着痛脚的话对马氏说知,今马氏如此说,未尝不以为然,只声声以海关裁撤之后,年中进款渐少为虑。便与马氏商议,在省的各姨太太住宅,都迁回大屋去,好省些费用,又好把各宅子租与他人,得些租项也好。此时马氏亦无言可驳,只得允从。谁要各姨太太都有紫檀牀的,方准搬进去,若是不然,就失了大屋的体面,着实不得。因此省城里如增沙、素波巷、关部前各周宅,都尽迁回省中大屋,单是八姨太迁到香港囗囗街居住。若港中住眷,除九姨太因前时间出之事,不得迁入大屋,余外都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