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作者:邓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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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作者:邓友梅-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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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有人怀疑这些想法有点怪诞,可那时到处在喊“鸡毛上天”、“大放卫星”、“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谁也不敢把这建议顶回去。党委召集工程技术人员征求意见。有人摇头说不懂化学,有人模棱两可。问到邵清远那里,邵清远说:“从技术上看,行!能够成功。”党委本来就认为,群众的创造性和跃进热情只能支持,不能泼冷水,有了技术人员的判断,这就建立在科学基础上了。马上决定把下放干部集中起来办化工厂,由邵清远任厂长兼工程师,提建议的那个干部任技术员。邵清远一上任,宣布按照革命精神,不向上级要一分钱,白手起家办工厂。于是大家分头上各工地去捡“废品”、大缸、大锅、石碾子、废稻草,陆续全拉到郊区一个空地上了。建筑业的人盖房是容易的,工地上有的是“废”砖瓦木料。不到一个月,厂房、办公室全盖起来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下放干部们敲锣打鼓把一茶缸蛋白胶、一脸盆纸筋,用红绸子包着送到公司党委来。工会和宣传科也敲起锣鼓,放起鞭炮,挂起“庆祝化工厂试制新产品成功”的大横幅迎接他们报喜。 

  李青在他们建厂时参加过义务劳动。邵清远脱了衣服,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和众人一起抬大缸、安锅灶,细皮白肉晒得通红,沾满泥污。李青很为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动,又觉得邵清远作为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能响应党的号召,身体力行,确实也不容易。把他选作典型来宣传,借以教育别人,倒也不算过分。对他的看法又好转了点儿。 

  化工厂建成了,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了。那蛋白胶经过鉴定,确有夺木之力,纸筋用在灰墙上,倒也平滑白净,比买麻刀节约了成本。这时市内要举办“下放干部劳动成果展览会”,这两个项目一报上去,马上人选。责成宣传科准备展览品。除去样品外,还要成套的照片、图画、美术布置。宣传科并没有美术人材,要从各部门临时抽调。人们说邵明远学过建筑,绘画、雕塑、模型全拿得起来。最好调他来。李青听了,就亲自去维修队找邵明远。 

  维修队在一个小学校干活,主体工程修完了,工人们在吊顶棚。李青问了一下,人们告诉他邵明远今天没参加干活,在才修好的校长办公室计算任务单呢。李青按人们指的方向找到校长办公室,见邵明远和维修队长——就是那位邻居刘师傅垫着两块砖坐在地下,图前铺着几张任务单,邵明远正往本上写什么。刘师傅一见李青进来,马上起身让坐。李青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一会。”邵明远听到说话,这才抬起头,打个招呼,又低下头去写他的。李青问刘师傅:“你们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刘师傅说:“平均超过百分之三十。”李青说:“不算突出。”邵明远收起本子,站起来说:“换个说法,叫提前四个月跨入一九五九年,您认为是不是就好听点了?”队长又接着说:“我们没放卫星、翻几番,可是我们的质量、数量保证经得起检查。这百分之三十,是邵工一个工一个工拨拉出来的,我们把每道工序、每个动作都测了时,邵工一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我说,你们宣传下放干部的成绩,怎么不谈谈他呢?……” 

  邵明远马上打断说:“别胡扯,谈正事。” 

  李青看到这里的气氛似乎比化工厂邵清远那里冷清些,可也踏实些,忙说: “你们整材料来,我们宣传。” 

  刘师傅说:“这就难了,我们这儿惟一的笔杆子、惟一的计算尺、惟一的计划员都是他,他偏不肯为自己写一个字。” 

  大家说笑了几句,李青这才讲他的来意。他讲话时,刘师傅就用眼睛询问邵明远的态度,邵明远微微摇摇头。于是李青话一讲完,刘师傅就说:“不行,他走了我这儿拉不开栓!” 

  李青说:“下放干部总要走的,何况他是临时抽调?” 

  刘师傅说:“要是正式上调我就不拦了。正在大跃进,抽走我们的参谋长,不是故意要我们队吃蹩吗?” 

  邵明远说:“还是换别人吧,这一套我也干不来。” 

  李青不好强迫,说了几句闲话,劝他再考虑考虑,就告别回公司。邵明远把他送到小学校门口,欲言又止的哼了两哼说:“李科长,从上次到我家闲谈,我看出您是个讲信用的人,我想冒险劝您一句话。” 

  “你说。” 

  “现在正反右倾、拔白旗,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因为这事牵扯到我家兄,我不得不进一言。” 

  “你尽管说,我,你还信不过吗?” 

  “关于化工厂的宣传,适可而止吧……” 

  “怎么?你觉得这里边有假?产品确实造出来了。经济效果也证实了。我亲眼所见!” 

  “没说它有假,我是说……过两个月您就会明白的,不要弄得骑虎难下才好。” 

  李青想再问仔细,邵明远不肯多谈了。这时正在反右倾的高潮上,李青当然不会无来由地阻止对化工厂的宣传。于是一切准备工作都加快完成了。连环画、样品台,还像拍电影一样叫邵清远脱了光膀子,把安好的石碾、大锅拆下重安,以便拍连续性的展览照片。化工厂产品既经住了检查,宣传工作也做得出色,在中山公园开展览会时,就把一段最显眼的位置分给他们,并且从下放干部中抽了两个口齿伶俐、长相喜人的女同志来作解说员。开幕之后,这一部分展览很吸引观众。邵清远和展览内容再次用大字标题,配上照片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展览中间,市里分管建筑的领导人在几位下属部门负责人陪同下来参观。在这展览台前看了许久,问公司领导:“这位邵工程师入党没有?” 

  公司领导说:“已经报上来了,这几天就批。” 

  市里领导又转身对设计院的负责人说:“你们光会打报告向市里要副院长,要总工程师,为什么不眼睛向下?这样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不提拔重用,光要老干部老专家哪有这么多?老专家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么?” 

  设计院负责人说:“邵清远工程师能来我们当然欢迎,只怕公司不放!” 

  市里领导说:“不要本位主义嘛。” 

  展览会开了两个月,李青带着展览工作人员一直住在公园,没有再回公司去,公司偶然来人,也从不提化工厂的现状。等展览会胜利闭幕,李青带人回到公司,组织上却告诉他,参加展览去的下放干部、解说员,不必再回化工厂了,另外分配到各生产队跟班劳动去。 

  “为什么呢?”李青奇怪地问。 

  “化工厂关门了。”公司领导说。 

  李青大吃一惊,没想到竟又给邵明远说中了,而且恰好两个月左右。问一下原因,也极简单。做蛋白胶用的原料是豆腐,每天须派十几名下放干部天不亮就去副食店排队,买到豆腐,他们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尽管抢了居民的口中食,但副食店和化工厂有联系,倒不会影响生产。可是从这一年下半年起市场就不那么景气了,豆腐越来越少,终于断了供应,再往后连黄豆也看不见了。原料断了来源蛋白胶只好停产,至于做纸筋的废草袋,更是一场笑话。看着工地上到处扔着不少,岂不知一正式生产,用不了一个月就捡完了,只好改买新草袋,用火碱煮烂再碾成泥。而新草袋却要去天津等处产稻米的地方运,运费加上草袋、火碱,成本远比买现成的麻刀贵多了,生产也费劲多了。拿人头发制涂料,则始终处于试验阶段,幸好没成功,真成功了,派一批人到处去收集头发供长期生产,怕也不是便宜事。 

  李青问:“工厂关门,邵清远工程师干什么?” 

  “调设计院当副院长去了。” 

  李青说:“这化工厂看来并不成功,怎么还提拔他?” 

  领导说:“这么说不对。工厂遇到困难办不下去,不等于当初没有成绩,这股跃进的热情还是好的嘛,听党的话还是对的嘛,在政治上当时是打了主动仗、胜利仗的嘛。” 

  李青沉吟了一会说:“我认为对一些扎扎实实,在下面真跟工人结合的下放干部多作点宣传,比如邵明远……” 

  那位领导说:“我也听说维修队对他反映还不错,不过,维修队在整个大跃进中可不是上游。有没有迎合工人中保守思想的一面呀?现在还有人弄不清。一个指头和十个指头的关系,抓住一点缺点攻击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性。对他哥哥,我们在政治上是放心的,对他还不能这样说吧,树立一个先进典型要慎重哟!” 

  邵清远就任设计院总工程师后,再也没出现什么叫人留作话柄的事。但也没再创造什么突出成绩。议论当然仍有。说他好的,认为这人谦虚、谨慎,民主作风好。任何一件设计出来,他从不首先表态,总是开各种讨论会,征求各级领导指示,然后综合大家意见定出方案。说他不行的人,认为此人既无主张,也无创见,上传下达,划图办事。当这种副院长有没有专业知识关系并不大。但领导上对他始终是重视的,认为选一位这样又是内行,又是党员,组织观念强,民主作风好的领导人很不容易。所以多少年来每逢有代表工程技术人员出面的活动,总是选他。设计院的党政领导换了几批,他这技术领导却从未动摇过。 

  邵明远呢,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利。每逢有技术难题要会诊,要解决,讨论会是少不了他的。平日则仍在技术科审阅图纸,选先进人物想不到他那儿,支部培养对象也从没把他列人。但也再没有什么运动扯到他头上。 

  这弟兄俩像竞走中的两名选手,起步时弟弟在先,哥哥在后,走出去没多远,哥哥超过去了,弟弟落在后边,而且越拉越远。如今已走进整个赛程的一半了,这距离仍未缩小,看来到终点也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了。 

  也就在这期间,李青调离了建筑公司。大概过了一两年吧,李青在一次路过南池子一条胡同时,正好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迎面开来。他急忙躲到墙根,那车却在他身边停下来了。邵清远探出半个身子喊他:“李科长,您上哪儿去?”李青说: “我刚办完件事,回家去。”邵清远立即下了车,打发车开走,拉住李青的手说: “好久不见了,我就住在附近,到我那儿喝杯茶吧。” 

  邵清远住着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房子不多,可是出廊出厦,花瓷砖漫地。院子里两棵刺槐,一架葡萄,干净清爽。孩子上大学,住在学校里,只他爱人在家。这女人四十出头了,看来不过三十四五,穿着纺绸白衬衣、木黄凡立丁裤子,薄施了一点脂粉,十指尖尖,指甲上还残留一点红色痕迹。她把他们让进客厅里。客厅内铺了地毯,沙发和落地灯尽管都很旧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贵重货,而且保存得很仔细。李青对这屋子和这女人,整个儿感觉是比院子外边的世界相差十几年,似乎从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起,这屋的钟摆就停了,外边不管有多大变化,这屋内纹丝没动。 

  李青试探着问:“您在哪里工作啊?” 

  “我当家庭妇女了!”她说话的态度倒是诚恳亲切的,使李青印象变好了些。 “老邵要人照顾,家里又没旁人,我就一直没出去工作。” 

  “从解放就没工作?” 

  邵清远说:“她原来是评剧演员,后来嗓子倒了。剧团改国营时,动员她转业,她就退职了。报上不是宣传过,家务劳动也是社会主义劳动么?算了,给国家省点开支吧。” 

  说完他笑了笑。 

  李青问:“这房子是房管局的?” 

  女主人说:“解放前我们买的,大跃进时国家收了去,现在又发还了。修、补全要自己操心,哪如住公家房好!” 

  邵清远作了几年领导工作,年岁也大些了,正在发胖,老胡同里这几步路,他就有点喘吁吁的,进屋之后,爱人帮他脱下外衣,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再也没动地方。他刚一动手,爱人把茶送到手上了,刚一举烟,爱人把火点着了。他尽管客气地点点头,可是怡然自得之态毫不隐避。李青问了几句设计院的情况,邵清远回答的都是公事话,便没心思再谈下去,推说家中有事,告辞出来。到门口问了一句: “明远还住在老地方?” 

  邵清远说:“对,生了孩子,对面那间屋现在也归他住了,邻居搬走了。” 

  “工作情况呢?” 

  “还是照旧,本来他比我的条件好,可是不知自爱,盲人骑瞎马……” 

  李青走到街上,呼吸才畅快了点。他觉得邵清远的家给他的印象很古怪。怎么古怪,他却说不清: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多少摸着点头绪,原来邵清远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同时生活在两个时代中。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过十年旋风似的混乱,风定之后,李青又调回建筑系统工作了。一接手工作,就搞落实政策。按政策精神,凡属被“四人帮”无辜迫害离开原工作岗位的同志,基本上各就各位。原单位撤销了的,也要安排到相当原级别、原职务的工作。设计院尚在,邵清远回去作副院长是理所当然的。而邵明远呢,李青认为十七年间对他的使用就不大合理,没让他把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他想趁机会给他安排个适当的工作。 

  这意见也被上级采纳了,只是目前尚找不到合适的职位给邵明远,就决定先请邵清远复职,后安排邵明远的工作。 

  李青是带着报喜的心情去找邵清远的。邵清远仍住在原地,只不过换了房间。他在干校专政队接受专政时,爱人死了。房子被王洪文的一位上级占用,把他家剩下的破烂全扔在放杂物的厢房内。王洪文虽然倒了台,这位上级却并不是“四人帮” 分子,只是由某厂书记的位置上退到了顾问位置上,房子仍占着。邵清远回来后,就把那间放杂物的房稍整理一下,住了下来。李青进屋一看,恍然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弟弟那个房间,也那么小,也那么挤,只不过更阴暗些,而且没有邻居的小孩来打扰——那位顾问仍保留着作书记时的派头,不许孩子们和这个身份颇可怀疑的房东打交道。 

  “您自己找地方坐。”邵清远有点手脚发颤地招呼着,“我沏茶去!” 

  他的蜂窝炉子放在院里,所以得把茶壶端出去沏。他出去这功夫,李青挨桌子坐了下来,无意间看到桌上铺着的稿纸,恭恭正正写的题目是:“关于分配我工作的几点要求”。 

  邵清远沏茶进来,指指桌上说:“我正写个东西,打算写完拿着去局里……” 

  李青说:“您甭写了,我就为这事来的。市里原则上已经同意,请您回院去主持工作。” 

  “这消息我已经从小道上听到了,所以才写材料。您来了也好,当面谈谈,把我的意见给转达上去,这项任命我不能接受。” 

  对李青来说,这不算意外,经过“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同志落下点消极情绪,不肯再担当工作,他曾碰到过,于是就用行之有效的方法,讲一个对党对人民的责任。 

  邵清远连忙摇头,说李青误解他的意思,他说“文化大革命”怎样,中央会作结论,他不敢乱说。但对他自己来说,却给他带来一个好处。这就是在牛棚的时候,他反复琢磨了一个问题。 

  “现在是九死一生了!党再次把我从这地狱里救出来,我怎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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