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邮递员尹树来说,枫林路是一个特殊的投递区。枫林路其实是一条被树荫覆盖的坡道,坡很长也很陡,从大钟楼前骑车下坡,假如不用刹把花费两分钟便可以纵贯整条路区,但一般来说邮递员骑到枫林医院便可以原路折回了,这个路区被医院和医学院的高墙所占据,门窗寥寥,邮袋里的信和报纸几乎都是送往枫林医院的。
以前的邮递员年轻毛躁,下枫林路的路坡时急如流星,有一次恰恰就把路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撞倒了。出了这样的事,邮局方面很自然地想到要更换枫林路的投递员,于是尹树瘦小的慢条斯理的身影便在枫林路上出现了。尹树确实是慢条斯理的一个人,其外型也与性格融洽,瘦小得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在邮局人们视尹树为一个怪物,尹树能不说话就绝不说话,他的冷漠散淡的目光拒绝着同事们的任何交谈的愿望,同事们背地里都称尹树是个怪物,他们注意到尹树的一些古怪的习惯,每次投递前他都要使用许多橡皮筋,他给信件分类不仅按照地址和人名,还要按照信封的颜色和尺寸,这种自找麻烦的习惯,往往使旁观者暗自窃笑。尹树上路前总要用两只木夹子夹住裤脚,他的那条绿裤子其实是极小的号码了,根本没必要使用木夹子。但尹树毕竟是尹树,谁也不会去干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工作方式,与别人毫不相关,就像他洗手用的那块淡黄色硼酸肥皂,锁在抽屉里,是他单独使用的,是他自己花钱买的。尹树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个怪物不是别的,只是报纸上常常探讨的孤独或者寂寞而已。尹树每天早晨八点三刻骑车绕过那座古老的大钟楼,看见彩色的阳光把钟楼描绘得辉煌四射,而大钟的指针却永远停留在七点十分,尹树略略地把身子前倾冲上枫林路的顶端,然后他就看见了坡下的枫林路,一条长满了梧桐、红枫和雪松的街道,安静而洁净,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药水的气味,但那种气味也同样给尹树以安静而洁净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这条特殊的投递路线。
那天早晨下过雨,枫林路的水泥路面积满了水渍和落叶,看上去有点潮滑,因此尹树是推着邮车走下去的,尹树走近医院的一扇边门前,注意到那扇长年封闭的边门几近腐烂,木缝里已经长出了薄薄的一层青苔,就是那扇门,它突然被谁慢慢地打开了。一个穿白色睡袍的女孩从门后闪出来,她迎着尹树和他的邮车站定了,尹树惊愕之余下意识地扭过自行车龙头,但他发现女孩轻移莲步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年轻而苍白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凄楚的表情使尹树怦然心动。尹树看见她从白睡袍宽大的衣袖中伸出右手,一双晶莹如玉的纤纤小手,与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一样充满着某种渴盼之情。你要干什么?信。有我的信吗?你叫什么名字?白樱桃。什么?白雪的白,樱桃树的樱桃。也许信封上只写了樱桃,那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叫樱桃。
尹树觉得这个名字又美又怪,但他没有说什么,他迅速地查看了一遍邮袋里的信封,没有寄给白樱桃的信,尹树就说,没有白樱桃,没有你的信。
怎么会没有?女孩慢慢地缩回她的手,现在她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灰暗的阴影,女孩说,怎么会没有我的信?我等了这么多天了。女孩仍然挡着尹树的邮车,尹树打响了车铃铛,他说,让一让,让我过去。他发现车铃铛的响声把女孩吓了一跳,女孩闻声立即闪到围墙一侧去了。
尹树有点慌乱地推车跑了几步,回头一望,那个白色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医院的边门里,门吱溜溜地关合了,而墙头门楣上的几丛藤草还在簌簌晃动。尹树觉得他碰到的这件事有些蹊跷,但转念一想医院的病人经常会偷偷跑出来,到外面散步或者只是为了看看街景,也许并不奇怪。尹树断定穿白睡袍的女孩是个住院病人,只是他无从猜测女孩患了什么病。秋风一天凉于一天,枫林路一带的蝉鸣沉寂下去,枫树的角形叶子已经红透了,而梧桐开始落叶,落叶覆盖在潮湿的地面上,被风卷起或者紧贴地面静静地腐烂,从高处俯瞰枫林路的秋景,这条街道竟点缀着层层叠叠的红黄暖色,过路人极易忽略高墙里侧医院的存在,也极易忘记从你身边掠过的是一个疾病和死亡的王国。
邮递员尹树喜欢枫林路的秋天。
邮递员尹树听见自行车轮子柔和地碾过地上的腐叶,耳朵里灌满的是一种类似人声的喁喁私语。尹树抬眼四望,看见的是十月辽阔清朗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老树新叶,这种时刻尹树觉得自己的呼吸与世界准确地叠合,他的心中充满了诗情画意。从来就没有人理解尹树在秋天特有的欢乐,正如没有人理解他在另外三季的孤独和乖僻,心中的怪兽只属于他自己,尹树从未想打开心扇让别人触摸它。邮递员尹树唱起一首东北老家的民谣,但是他的沙哑而温情的歌声很快地戛然而止了。尹树看见那个穿白睡袍的女孩又出来了,她的手里抓着一枝从墙头拖坠而下的茑萝,倚门而立,看样子像是在等人,她在等谁?尹树很快从她的顾盼中发现,女孩等待的人就是他自己。白樱桃,尹树的记忆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捻开了枫林医院的一叠信件,其实不用查找他也记得清楚,没有寄给白樱桃的信,他记得邮袋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白樱桃的信。邮递员,有我的信吗?
没有,尹树摇了摇头,他想绕过女孩,但是女孩凄楚的热切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脚步,尹树把手里的信捻成个扇形,送到女孩面前让她过目,他说,医院的信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你叫白樱桃,可是没有你的信。
他们都叫我樱桃,女孩朝那些信封凑近了,纤细如玉的五指轻轻地把每一封信翻过去,女孩的声音中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也许他们就写了樱桃这个名字。
没有,你自己也看见了,没有樱桃的信。尹树听见了女孩的那声幽怨的叹息,它使尹树第一次直视了她的红颜朱唇,如此幽怨的叹息中应该饱含岁月风霜之苦,而面前的女孩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她的乌黑柔软的长发泻下的都是青春之光。尹树看见女孩的手指在墙上轻轻划着,她的眼睛里已经沁满了泪光。没有她的信,从来都没有她的信。尹树觉得有一股温和的流泉化开了心中的冷血,对于这个名叫樱桃的女孩生出无边的怜悯之情。
尹树说,你老是站在那里等信,能不能告诉我是在等谁的信?等我母亲的信,我天天在等,从去年等到现在,可是她没给我写信。尹树对樱桃的回答,生出了一些疑惑,他说,你住进医院很长时间了,你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她没来看过你吗?她在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天天在想我,我也天天想她,可是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天天在等,她为什么还不给我写信呢?尹树说,也许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也许信在路上寄丢了,这种事是常有的。尹树听见樱桃的呜咽声渐渐清晰了,秋天的阳光从墙影藤丛里散落下来,投在樱桃的脸上和白色的睡袍上,斑驳而晶莹,倚墙呜咽的女孩,一举一动都是比海水更深的悲伤。尹树就说,你再耐心等等吧,也许你母亲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尹树不安地摇晃着手里的那叠信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尹树咳嗽了一下又问,除了你母亲,还有谁会你给写信?告诉我可以为你留意信封,还有谁呢?大春,大春也早该来信了,他知道我在这里,女孩抬起睡袍宽大的袖子掩住一半泪容,她的泣诉现在似乎又蕴含了另一种内容,大春,他该来信了,我把什么都给他了,我为他受了多少苦,别人忘记我他不会忘记,可是他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给我写信?不知道,也许他的信也在路上丢了。尹树这么说着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疾速驶下了枫林路路坡,朝医院大门拐进去了。救护车提醒了尹树,他该去完成早晨的投递了。我该去送信了,尹树怀着一丝歉意望着女孩。女孩身上的白色睡袍被风吹乱了,女孩脸上的泪滴却没有被风吹去,尹树推着他的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天凉了,你该多穿衣服了。城西邮政局的人们注意到尹树近来有了微妙的变化,一个最明显的迹象是他唇边偶尔浮起了微笑,人们猜测尹树也许找到了女人。尹树每天一反常态地跑到邮件分拣室去,帮那里的人分信。尹树仍然不愿说话,人们很快发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好像在找信。就有人直截了当地问,尹树你要找谁的信?尹树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们看见过一封寄白樱桃收的信吗?是寄往枫林医院的。人们又问,白樱桃是谁?是你女朋友吗?尹树听到这种庸俗的问题脸立刻沉下来,不予回答,他唇边残存的微笑也就显得倨傲而神秘了。尹树还是尹树,他在这个秋天的奇遇只属于他自己。秋天是湿润的落叶之季,雨水往往在夜间洗刷这个城市,城市的所有落叶乔木也在夜雨中脱下它们的枯叶。尹树记得那个名叫樱桃的女孩总是在雨后早晨出现,她的白色睡袍和倚墙而立的整个身体也散发出雨水或树叶的气息,湿润、凄清而富有诗意。女孩又在等他了,女孩仍然穿着那袭难御秋寒的白色睡袍,而睡袍仍然纤尘不梁,白得像雪像水。尹树朝女孩身边走过去,尹树对这种奇异的约会有了一种喜忧参半的心情,没有她的信,仍然没有她的信,尹树现在离女孩很近,但他愧于正视她的眼睛。还是没有你的信,尹树的脚轻轻踢着地上的腐叶,他说,别着急,再耐心等一等吧。
不,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女孩的声音似乎没有以前的悲切了,女孩站在门扉与垂藤之间,以手指为梳一遍遍梳理着她的长发,尹树感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他抬起头,看见的是女孩深如秋水的眼睛,有森森清意也有脉脉柔情,女孩说,我不再等信了,我只是在等你。
尹树对女孩的话一时无法领会,他挠了挠头,为什么等我?假如你不等信,等我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想跟你说说话,女孩折过一条垂藤,拉扯着藤上的细叶,她的所有细小的动作都给尹树留下了仪态万千的印象。女孩说,我想跟你说说话,在医院里没有人跟我说话,每个人都不爱说话,我快闷死了,我寂寞得要疯了。尹树觉得事情到这里突然发生了变化,女孩的表现使他猝不及防,说说话?只是为了说说话?尹树尴尬地望着女孩,他苦笑了一声说,我恰好是最不爱说话的人。可是我每次偷偷跑出来,恰好都遇见你。你是医院的病人,其实你应该多跟医生说话,尹树说,你需要医生,怎么不多跟他们说说话呢?
他们从来不听我说,他们不想听我说。你与他们不一样,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能交谈下去的人。你是人世间唯一一个好人。为什么这么说?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不,我已经了解你了。女孩突然莞尔一笑,她交叉双臂抱着肩膀,低头看着身上的那袭白睡袍,我一年四季都穿着它,天凉了,起风了,下雪了,我常常觉得冷,一年四季,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天凉了,你该多穿衣服了,只有你对我说过这句话。尹树的脸莫名地有点发热,他嗫嚅着说,天真的凉了,你为什么还穿着睡袍呢?因为我只有这件睡袍。我什么都没有,我有许多辛酸的事情想告诉你,你想听吗?
我想听,可我是邮递员,我还要去送信。尹树注意到女孩的脸上再次出现了忧怨和失望的表情,而她的双眼在瞬间已是泪光涟涟了,尹树欲离欲留,他紧张地考虑了一下适宜的措词,最后他说,告诉我你的病床号好吗?到了休息天我会来看你。
九病区九号床,很好记的,女孩转过脸对着医院的高墙,她用一种哀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九病区九号床,你不会忘记诺言,你会来看我的。尹树说,我从来不忘记诺言,一定会来的。尹树跨上他的邮车骑出几米远,他觉得后面一阵清风一串脚步,女孩又追上来了,她挡住了尹树的去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凝视着他。怎么啦?尹树只能停下车,他说,我不会骗你,我会去看你的。我相信你,女孩的目光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她低下头说,你能不能送我一件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只要是你现在带在身上的。随便什么东西?尹树狐疑地问,他先是摸了摸头上的邮帽,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觉得都不合适,尹树充满歉意地说,真不巧,我穿着工作服,身上什么都没带。随便什么东西,我不要礼物,只要得到你的东西。女孩的声音听来是焦渴而真挚的。
尹树终于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是男人常用的蓝灰格子手绢,他说,给你这条手绢行吗?脏了一点,可只有它了。尹树记得女孩接过手绢时幸福而满足的表情,女孩抓着他的手绢像一只白鹿跳进医院的边门,他最后看见女孩一路挥舞着那条手绢,手绢在风中轻盈地舞动,还有女孩的白色睡袍,它们一起在十月秋风中轻盈地舞动。
以后的日子晴光艳好,尹树去枫林路送信时注意到医院的边门都是紧闭着的,门扉上的青苔和锈蚀的铁锁再次证明那是一座禁止出入的死门。
穿白色睡袍的女孩不再偷跑出来了,邮递员尹树觉得奇怪,就像当初突然在那里看见她一样。尹树侧首凝望着那扇门,心里竟然是一片怅惘。
尹树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他脱下绿邮服,以一个普通男子的装束走进枫林医院,医院传达室的老人认出了尹树,他说,你今天是来看病人吧?尹树点了点头,并没有作任何解释,他的脸上浮现的还是倨傲和神秘的微笑。医院很大,尹树几乎都是走在一片无尽的落叶残草上,走出秋天的花园就走进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回廊式病房,如此循环往复,尹树突然惶惑起来,邮递员善于识路认门,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白樱桃所在的九病区,九病区在哪里?他终于拦住两个匆匆而过的女护士问询,你们这儿有九病区吗?而她们的回答使尹树大吃一惊,以至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怪梦之中。一个女护士说,现在没有九病区了,九病区早就改成太平间了。另一个则指了指后面的树林说,过了树林有一座红瓦房,那儿就是太平间。尹树不记得他是怎么通过树林走近红瓦房的,也不记得当时的勇气和冲动从何而来。有个工人正在太平间门口乓乓乒乒地修理推尸车,尹树就问他,这里有叫白樱桃的女孩吗?工人说,有,好像是九号。尹树就问,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吗?工人说,好像夏天就死了,放在那里一直无人领尸,那女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是她什么人?尹树说,什么也不是,我是一个邮递员,我只想来看看她。
尹树脸色苍白,捂住胸口一步步走向九号尸床,他再次看见了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她的美丽的容颜栩栩如生,她的孤寂的神情一如既往。尹树看见女孩纤细如玉的右手,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块蓝灰格子的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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