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料想,人家根本不屑交手,不声不吭一个“釜底抽薪”,便戳进你心窝!
纵然断不了血脉,也让你成个半身瘫痪!
岳鹏程终究是岳鹏程!羸官不能不佩服他父亲的老谋深算。智高一筹。作为对手的这些年中,尤其饮料厂一次“龙虎斗”之后,羸官每每是把岳鹏程的为人和智谋反复咀嚼多少遍的。收留石硼丁儿和为肖云嫂盛葬之后,他曾经设身处地思考过,如果自己处在岳鹏程的地位上,可能作出的种种报复性反应。但他疏漏了最为致命的一着!他还是嫩!与那个淌着同一条血脉的人相比,他还不是对手!
摆在面前的形势是如此严峻!五十万贷款一丢,水泥厂眼下急需的资金一断,“二龙戏珠”只能搁浅,“西北片咨询协调中心”只能成为空谈中心,发展果品种植也必然要受到影响。
更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鼓才能富,人心散财也完。”“二龙戏珠”呼呼隆隆刚刚把李龙山区的“火”点起来,一旦浇灭,再想点起可就难了。李龙山区的贫穷落后面貌,不知还要延长多少年月!
还有反对派。小桑园老尊主那伙人早就煽风,说搞“二龙戏珠”是羸官要踩着小桑园老百姓的脑瓜子向“劳模”位子上爬,小桑园早晚要毁在羸官手里。谣言一旦找到事实作依据,就会变得象狮子一样凶猛。……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羸官,你有什么办法逃脱得了厄运的调侃吗?
剜疮补肉,停建或缓建轧汁厂,把资金转移到水泥厂上去?但轧汁厂稍一停缓就会错过一年季节,造成严重损失。而且轧汁厂已近竣工,即使可行,实在也没有多少资金可以转移了。
正视既成事实,“二龙戏珠”暂停进行,把一切责任归结到岳鹏程和农行个别领导人身上去?这也许可以起到转移责任、缓解矛盾的作用。但败局已成,于人于事业何补何益?
针锋相对,找县农行领导,找上级农行领导,必要时找县委书记和副市长方荣祥干预,坚决把五十万元贷款追回来?这虽然要花费很大精力物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而且只有走通这条路,才能使岳鹏程得到必要教训,懂得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
三人不约而同,都想到这条办法和出路上。但羸官沿着这条思路向前没有走出多远,便断然否定了:即使这样打赢了官司,要回了贷款,损伤了岳鹏程什么?岳鹏程轻而易举折腾你一通,岂不也算是一个胜利?日后他不以此自夸、变本加厉才怪呢!
必须让岳鹏程尝到苦头!然而……
羸官蓦然想起一件事。还是父子携手的时候,一次羸官跟随岳鹏程去物资仓库领取特批的五吨优质钢管。当时钢材极缺,优质钢管尤甚,岳鹏程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从县计委一位副主任手里抠出来的。但开单的会计一看,说少了一个公章,硬是不准提贷。眼看车要放空,岳鹏程不觉急了。偏偏那会计是个二犟头,脾性比岳鹏程还大。两人你一枪我一弹便吵起来。岳鹏程那时己是大名鼎鼎的“改革家”了,他手一甩进了经理办公室。那个经理是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回一声“你先坐一坐”,把岳鹏程丢到一边。岳鹏程越是恼火着急,他越是满脸嘻嘻带笑:“先坐一坐,先坐一坐。”并且无事一样照常处理业务接待来客。岳鹏程被甩在那儿不下一小时,欲怒无由,只好悄然退出。那个“二犟头”岳鹏程转身就忘掉了,而那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直到几年后岳鹏程提起来,还禁不住噎气翻眼,大骂不止。
不怕青锋刀,就怕棉裤腰!作为儿子的羸官,终于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岳鹏程的致命之处。
“妈,小玉!他费尽心思把五十万贷款抢走,要把咱们打趴下了不是?咱们也来个干脆的,权当让他抢了块抹布去,不要啦!”
小玉、淑贞愕然相视。
“不行不行!那不白让他占了便宜?”
“没那事儿!他是什么人,受得了这个窝囊?他得比刀子扎了心还难受!”
“羸官,说是说,你又没有造票子的机器,那五十万块钱,从天上能掉得下来呀?”
“咱们不求天,求地!发动群众集资入股!我就不信,咱小桑园和李龙山周围这么多村子的群众手里,集不起十万二十万块钱来!有十万二十万我就能先干起来,很快倒过手!”
“按说再穷的地场也有家里藏金的。”淑贞思索地说,“可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是不肯人你那个股,你可怎么办?”
“我按股分红,利息比银行高!再说可以借风吹火,把群众发动起来!李龙山区穷了这么多年,现在有这么个好机会,有人还要捣鬼……对,就是这个办法啦!
妈,小玉,待会儿就通知开董事会,让胜利、张仁那帮小子们都来长长见识!”
一切疑问都成为多余。淑贞感动地望着儿子,忽然起身朝门外去。
“妈,你干么儿去?”
“你不要管!我转个身就回来!”
“妈!……”羸官预感到什么,拦住淑贞。
“这个孩子!不是要集资入股吗?妈去把那五千块钱的存折给你拿来!”
“妈,我不要你这样!
“看你,越大越不懂事儿!妈是看着你吗?妈是想等着那厂干发啦,也跟着分点红沾点光哩!”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颗母亲的心哪!
淑贞的身影消失到夜色中了。小玉扑进羸官怀里。她想起,把那座村北的旧屋院和杂旧物品卖掉,再加上自己原先攒下的零用钱,她至少也可以拿出一千块钱来。
她想告诉羸官,让他高兴高兴,却终于没有开口。
第二十一章
董事会开得很成功。这一半归功于岳鹏程触犯众怒的举动和羸官“借风吹火”
计谋的运用,另一半则应当归功于淑贞和小玉。面对淑贞的五千元存折,和小玉卖房子的一千二百元钱,“二龙戏珠”的组织者们仿佛成了赤壁大战中吴蜀联军的将领,发誓赌咒,嗷嗷大叫说:三日内完不成集资任务,拿头来见!
三天后,除了吴正山如期完成,其他各路声息全无,连打去询问的电话,也不见一声回复。
“搞的什么鬼花胡!海江,走!”
帅府坐不住了,羸官拉上即将到水泥厂走马上任的吴海江,坐上小上海进山去。
小上海进得了山?要是搁半路上……
搁哪儿就推山沟里去,起码能听几声炮响,比那帮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三声锣响爬不上杆的废物们强!——羸官恶狠狠地回答着司机和吴海江的目光。
车行东路,第一个要找的是初胜利。你闹得最凶、喊声最大,总得拿出点“干货”来吧?
初胜利确是拿出来了。连同自家卖老母猪的钱,十几股总共集起一千五百块钱。
“老同学,这不是寒碜人吗?你不是报的一万五,还说是三个指头抓海螺?怎么睡一宿就成三两的鱼三斤的泡儿,两分钱的毛驴拉不出门来啦?”
“我跑了五十多户,人家都说穷得裤裆里打嘀啷。……”初胜利第一次露出窘困相儿。
“拉倒拉倒!上车!山前李家!”
山前李家支部书记“红鼻子哥哥”,哭咧咧又是一肚子苦水:人家一听集资就皱鼻子,说早就知道你们这帮孙猴子成不了事儿,果不其然吧?果品种植许多人也不想干了,说等结了果子小桑园的厂子垮了,眼看着果子烂到树上,还不如现今就找个别的门路。
“上车!张仁那儿!”
羸官真正动了肝火。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岳鹏程硬刀子软刀子也罢,那是对头冤家,没气可生。这帮伙计们却这么长不起脸来,而且自己也那么糊涂,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容易!
小上海在山路上颠簸。初胜利和红鼻子哥哥见羸官怄着脸,只得装哑巴。倒是吴海江冲两人示过几个眼色,表示了一点安慰的意思。
前面一道山梁,上坡的路七凹八凸。小上海底座矮,一旦触地,可就成了旱地里的乌龟。司机想绕行大路,问过两声不见羸官回音,只好硬着头皮加大油门。凭着经验和感觉,小上海居然踩钢丝似地爬过了山梁。
进了龙山后,不等张仁开口,羸官直奔养兔专业户张聋子家里去。
张聋子是登海镇重点扶持的大名鼎鼎的“养兔大王”,与羸官一起开过会,一起登台领过奖,算是有点情谊的。他见羸官登门,胡子稍上带着笑朝屋里让。羸官参观一通他的阁楼式环墙兔舍,夸赞了一番,才笑着说:
“张大叔,我今天想跟你求求援怎么样?”
“跟我求援?哎呀小岳经理,咱们谁是谁,只要你张嘴……”他忽然恍悟地瞥瞥张仁,问:“是你自个儿的事,还是俺这新书记说的那件?”
“一码子事。咱们几个村准备联合办个水泥厂。我们想发动群众集资入股,你张大叔带个头儿行不行?”
“哎呀……”张聋子搓起手掌来了,“不是我驳你小岳经理的面子,实在是这眼下不比以前了。兔毛降价,原先八十一百一斤,现今三、四十;饲料涨价,一毛五的苞米,一下子蹦到三毛还多;加上前几个月还招了场灾……”
羸官和张聋子说话时,院外进来几个人。都是周围几个村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专业户,有养鸡的、养蜂的,也有养蝎子的、做豆腐的,五花八门。他们是来打探消息的。这几天各村又是开会又是个别找,搞得他们心里扑扑腾腾不落实地。羸官觉得是个机会,便借题发挥动员起来:
“张大叔,要说困难肯定有。我们这帮人没困难,也求不到大伙面前。钱是个好东西,没钱办不了事儿。可也有句话,钱跟血脉似的,靠的是个流通,不流通当不住生蛆发臭。你就是把一百块钱封坛子里埋地底下,一百年以后也下不了半个崽儿。咱们建厂就不同。你投上一千,这一千就活了。按百分之二十分红,一年就是二百,三年六百块钱白赚,本钱到期还不会少你一分。”
“说是都那么说。前年集的资,说好一年还本付息,到现今还没见影儿哪。”
有人低声说。
“把钱埋地底下,也比往马雅河里扔强啊。”又有人嘟哝。
有人更来了干脆的:“中央有文件没有?要是中央有文件人人都得摊派,舍了命俺也得拿!”
这些专业户最注意上边的动向,中央三令五申不准乱摊派的精神,他们从电视广播中是早就知道的。
“怎么是摊派?”张仁有些恼火,“说过多少遍了,是自愿入股,年底分红!”
“有‘自愿’两字,俺还是自愿先不入。”
张聋子见羸官十分尴尬,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这些人都让集资集怕啦。
这样吧小岳经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俺这帮伙计再说道说道,尽可能的话也援援助,只是你别嫌少。……”
话说到这份上,羸官只好谢过张聋子出门了。出门没走几步,院里传过声音:
“忒!就这帮子人吧!嘴上没毛,说句话没根鸡毛沉,还办厂子?办火葬场吧?”
“也别说这话,当不准李龙爷开恩,还真有门道睐!”
“有门道你去人上一股哇!”
“忒!我没那钱,有钱也得找个可靠的主儿!……”
羸官肝火哧哧往上蹿,也只得强自忍住。一行人闷闷地走过石子铺成的高低不平的街面。街面上“嘎达嘎达”的脚步响,跟卖豆腐的小贩敲的木鱼似的,单调得让人心里着火。
“我岳羸官这一下子算是一栽到底啦!”来到村边路口时,羸官终于爆发起来。
他指着初胜利、张仁、红鼻子哥哥,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也别埋怨人家瞧不起咱这伙人!你就看看吧,一个一个:光不溜秋的小平头,一百年前丢猪圈里的黄鼠狼子皮,推单轮辕车那阵的牛鼻子鞋,脸上跟霜打的地瓜叶子没半点两样!我要是腰缠万贯,我也不朝这伙人手里投!撕了烧火,还能烧开壶水嘞!你再看看这片兔子不屙屎的穷酸地方!看看这些没见过三尺半天、有几个钱恨不能藏裤裆里的老百姓!
穷?不穷那才是邪门!你想不让人家穷,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理那个茬哪!”
羸官粗声粗气地诅咒着。他多年的心愿,筹划多时的宏图,竟然因为集资不成而濒临破灭。一腔热血,如同洒进冰窟窿里。震惊、失望、悲哀、愤怒,一齐化作火焰,突破理智的防线,喷射而出。
众人被惊住了。吴海江、张仁、红鼻子哥哥,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初胜利也愕然地皱起双眉。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上中学时一场糟糕的篮球比赛之后,羸官有过一次类似的表现。
“行啦!”羸官犹自舞着胳膊,“你们尽了力,我也尽了力!权当咱们吹了一通牛皮做了一场梦!水泥厂靠边!董事会解散!咱们各人还回去忙各人的事去!开路!”
他朝吴海江瞟过一眼,径直大步朝不远处的小上海走去。
张仁、红鼻子哥哥垂下了脑壳。吴海江打了一愣,只得随后而去。初胜利这时却突然绷起眼角,把冷冷的目光盯到羸官脊梁上。
“岳羸官!”羸官来到小上海前,拉开车门要向上跨步时,初胜利突然一声吼,跃到面前。
“岳羸官!你骂了我们一通、咒了我们一通,抬抬脚就想走?”初胜利指着羸官的鼻尖,凶凶地:“你说明白,哪个给你的骂人咒人的权力!是宪法、党章还是你那个无法无天的老子?还有,建水泥厂是签了合同作了公证的,董事会是大家协商推选的,你想靠边就靠边?你想解散就解散?你好大的口气!”
初胜利的反攻,使羸官愕然地打了几个怔愣。但他留下几束冰冷的目光,还是钻进了小上海。
这越发激怒了初胜利,他抓住车门扶手吼着:
“滚!你滚!液回你的大桑园去!以后你再说……”
车门关了,小上海一运气力,甩下初胜利等人风驰电掣而去。
一阵尘土飞扬,旋即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初胜利一声悲叹,把半截砖头砸到路边的石阶上。张仁、红鼻子哥哥眼前一阵发潮,几乎要落下泪水来。
一切都结束了!水泥厂、董事会、“二龙戏珠”,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了片刻沉默之后,初胜利、红鼻子哥哥跟在张仁身后,默默地朝村里走去。
受了半下午气,两人还没登张仁家的门槛,还没喝一口热水呢。
三人沿着街面走出不过一百米,背后忽然一阵车声,没等他们回头察看,那辆熟悉的小上海已擦身而过,接着“吱”的一声,停在了前面的街口上。
车门推开,羸官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三人面前。他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初胜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突然,把重重的一拳落到初胜利肩膀上。
初胜利的双眸里荡起了碧波。……
一小时后,小上海重新行驶在通往小桑园的公路上时,羸官已经与来时判若两人了。他的一通“气冲斗牛”和初胜利的一通“重炮轰击”,使他在倏忽间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难以原谅的缺点和弱点。当他终于战胜了自尊心和虚荣心引起的痛苦,毅然掉转车头,追到初胜利他们面前时,他多么希望同窗好友和伙伴们,狠狠地骂他一通或者煽他几个耳光子啊!还是初胜利说得对:反对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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