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个混帐王八蛋的副省长也多管起这种闲事来!
“这可怎么办,大哥?”大勇显然有些慌张。副省长亲自过问,这可不比黄公望的工作组和某些人的咬牙瞪眼,再凶再恶,有鲁光明的一句话也就万事大吉了。
“这么办。”一霎时,岳鹏程想出了对策,“你跟齐修良去。告诉齐修良,就说我在医院里下不了床。省里无论怎么处理,那个王八蛋无论提么条件,一律应下来,不准讲二话。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快去!哎!还有,给县里回话就按这个意思,也要有个好态度,听见了吗?”
“听见了。”又是一阵山石滚动草木碰撞,大勇旋风般地刮走了。
岳鹏程定了定心绪,回到高坡上时已经露出一副笑脸:“妈拉个巴子!一个出差的在上海撞了汽车,也要找我!”他不等别人开口,先自做着说明。
“不行,叫他们这一折腾,我这鹰八成抓不住兔子啦。还是老局长来吧!”
“不就是一个人撞了车吗?你这书记当的,还真是关心群众疾苦哩!”董局长用不以为然和夸赞的口吻说。
岳鹏程咧了咧嘴。把套袖递了过去。
又赶起一只兔子。老鹰又扑过去。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兔子被抓住胯下那撮最痛的白毛后不仅不回头,反而翻身向一个山坡下滚去。鹰被滚掉了,很快又扑上去抓住。这一次兔子不滚了,只是闷着头,没命似地直向一片树丛里奔。
岳鹏程心下一沉,顾不上向看得奇怪的董局长等人解释,撒腿朝林子那边跑去。
多亏恺撒拦截,老鹰没被拖进林子里去。但只抓下几片带血的皮毛,兔子逃遁了。
“哎呀我的亲儿子哟!”彭彪子摸着老鹰翅膀上被折断的几根羽毛,叫着,“你总算命大福大造化大!要不真让那红毛兔子给劈啦!……”
“别陪叫!”岳鹏程喝过一声,朝随后赶来的董局长等人说:“没有事,没有事,碰上红毛兔子啦。这种兔子被鹰抓过,又刁又奸,闹不好老鹰也得栽到它身上。”
他说着,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红毛兔子该不是石衡保那小子,要来栽我岳鹏程这只老鹰的吧?
“再赶!我来掌一回拳!我倒要看看这老鹰,到底斗得过斗不过红毛兔子!”
岳鹏程露出一脸阴鸷的冷笑。
第十八章
军旅生涯并没有给岳鹏程留下多少值得长久回味的欢悦。退伍时,他简直是被当作一块用脏用破的抹布丢出营房的——那封灰黑的告状信击碎了他多少草绿色的梦想啊!但军旅生涯给予岳鹏程的有形无形的影响有多大,谁也难以估量出来。军人的豪爽、坚毅,军人的果敢、敏捷,包括军人雷厉风行、强迫命令式的作风,无不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他的体质也多得益于军队严格的摔打和磨练。时至今日,他经常是喝一杯鲜牛奶便开始工作。只这一杯鲜牛奶,便足以使他一头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
今天,他是一杯牛奶没喝完,就被一群干部拥进办公室来的。这群干部,一见岳鹏程就神经紧张心跳加速,一时不见却又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越见越怕,越怕越得见,这似乎成了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心理循环过程。
快刀斩乱麻地答复和处理了几个问题,刚想清静清静,镇党委副书记又堵住门。
他是来通知岳鹏程,到县里参加由中央有关部门召集的一个座谈会的。
“参加会的都有谁?”听完通知岳鹏程立刻问。
镇委副书记自然明白问题的真正含意,笑笑说:
“还能有谁?人家单点你的大名。”
“我最头痛的就是这个点名!今天这个点,明天那个点,我都快成猴啦!”岳鹏程发着牢骚。
“你这个鹏程啊!”镇委副书记笑着,“人家点是看得起你。帅书记的话儿,我们这些人想往里挤,人家还不让登门味。我来时帅书记特别要我告诉你:去好好放他几炮,给咱们登海镇争争脸面!”
“你大书记出面,又有帅书记的令旗,我还敢二话?”
岳鹏程露了笑脸,镇委副书记也露了笑脸。
为了一个会议通知,镇委副书记亲自登门,还要把镇委书记拉扯上,不能说不是一件怪事。
怪事源于今年“五一”节。本来“五一”是城里人的光景,与乡村向无瓜葛。
因为近年乡镇企业兴起,“工人阶级”登上农村阵地,“五一”国际劳动节这才下嫁到乡村。一连几年,登海镇“五一”都要举行庆功检阅仪式。请县里领导讲讲话;讲完话发奖;发完奖还要由各村和镇属各单位出动车队人马,来上一个分列式。开始提起这件事,岳鹏程双手拥护。搞过两年觉得纯是花架子,积极性便有所降低,但面子上总过得去。今年“五一”他却大闹一通,使庆功检阅不欢而散。原因是:
往年无论表彰或者检阅,岳鹏程和大桑园总是名列榜首、独占鳌头。今年因为小桑园几乎与大桑园形成了二雄并立的局面,为了特别嘉许和鼓励后进的意思,镇党委在发奖时,安排岳鹏程与羸官作为第一轮上台。岳鹏程一听念完名单便大光其火,装作没听见,就是不向台上去。齐修良只好代他领回了事。检阅仪式中,镇里又打破往年规矩,让大小桑园的两辆彩车并驾前行,岳鹏程见此情形,未等分列式开始,传令大桑园的车马人众,开足马力从检阅台前穿过,径直回村去了。此事使岳鹏程与镇党委关系骤趋紧张。蔡黑子又赶来一阵咸言淡语,岳鹏程与镇委新调来的正副两位书记便对峙起来。镇委书记虽是顶头上司,对岳鹏程也奈何不得。撇开其他原因不讲,一,其人确有贡献、威望,许多时候许多方面要靠他支撑门面;二,大桑园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找不出也不可能找出代替岳鹏程的人。为了缓和关系,“五一”后镇委书记特意找到岳鹏程家里,作了一番说明和解释。从岳鹏程方面说,芥蒂虽然已经结下,却也不愿意把与顶头上司的关系搞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经过几个月时间,双方关系已经有了改善。但不想又碰上个邢老造访,使关系有形无形中出现了某种回潮。今天镇委副书记,实际上是代表镇委书记疏通、巩固感情来的。
岳鹏程洞若观火,好言笑语之外,吩咐搬来两盆正开着花的扶桑,让随镇委副书记来的司机带了回去。
送走镇委副书记回到办公室,齐修良、大勇忽然推门而进。岳鹏程鲤鱼打挺似地弹跳起来,与两人握了握手,将门销紧,示意让两人挨近自己坐到沙发上。
“人领回来啦?”
“领回来了。”齐修良回答。
“怎么个精神?”
“副省长批示,说是严重违法乱纪行为,要求退还石衡保原先承包的果园,对责任者严肃批评。还有,今后如再发生类似事件严加追究。……”
“石衡保有么要求?”
“要求赔偿这几年的损失……”
“要求你赔礼道歉,为他恢复名誉。”大勇插进一句。
“你们怎么答复的?”
“按你的意思,全部应承下来。”
“没有把石衡保破坏果树的情况反映反映?”
“反映了,人家很严肃,说已经查过了,石衡保砍的是病树。……”
“石街保现在哪几?”
“家里。
“这些情况还有谁知道?”
“没有。除了石街保就是我们俩。”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起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一夜没阖眼吧?先回去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齐修良和大勇把一肚子要说的话,都吞回肚里。岳鹏程等他们出门,立刻拿起电话,吩咐话务员通知胡强和岳建中来见他。
那天,岳鹏程让老鹰捕捉红毛兔子的企图没能实现。但对付石衡保这个试图要栽他这只“老鹰”的“红毛兔子”的办法,经过几天的酝酿已经成熟在心了。在他的领地里,他的臣民们只要好言好语笑模笑样,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有谁要战着毛跟他过不去,他决不让你喘一口匀乎气儿。“你有本事闹我有本事治,你能向上告我能向上反告。反正你是个人我是组织,你是群众我是领导,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看谁最终败在谁手里。你要下狠茬子栽我,让我活不下去?好,你就不要怨我对不起你!岳鹏程生来一副英雄胆,临死也要捅你两刀子,抓一个垫背的!——这就是岳鹏程处理石衡保这类人物和事件的“原则立场”。
胡强和岳建中很快来了,扑愣着两双眼睛,等候着岳鹏程的指示。
“石衡保回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颗扑愣着眼睛的脑壳,一齐摇摆了一下。
“这小子告状到底告赢了。上边有令,合同要恢复,果园要退回,再出了事要追究。”
愕然。两双扑愣的眼睛同时僵直了。岳鹏程故意停顿住,察看着面前两位亲信大将的进一步反应。
“妈拉个巴子,这是谁的令?”胡强忿忿然。
“果园退回给他?那还让不让咱们活啦?”岳建中阴沉着脸。
“暖!你们服不服,这个令还非执行不可味!你们看怎么办吧?”
“非执行不可?……”激愤中带着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中到底找到了出路:
“我们听书记的!”
“听我的?我有么办法?就算我出出点子也是帮你们的忙。反正果园是你岳建中的,人是你胡强的,上边追究下来我顶多是个官僚主义。”
胡强、岳建中听出话音。目光对视了片刻,说:“书记,你说吧,我们保证把这件事办好,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有过话就是了。”
“那好。我有两句话,你们自己去领会。”岳鹏程压低调门,“建中一句:果园退回,但不能落到石衡保手里。胡强一句:石衡保死了你负责,跑了你负责。
办公室里静得疹人,手表嚓嚓的脚步和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辨。胡强和岳建中费力地咀嚼着各自得到的指示。岳鹏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两个人似乎已经领悟了,正小声商议着协同方案。
“书记,你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就这两句话你们执行不好,将来的苦头就够你们吃的!”
“书记,你放心!”
“书记,你看好吧!”
岳鹏程瞅也不瞅两位大将,只把手朝外摆了摆,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一○一政委送的,说是刚从武夷山搞回的“大红袍”,过去是专绪皇帝老子进贡用的。那皇帝老子果然口福不浅,杯盖一启,未经入口,已觉茶香袭人。岳鹏程吮一口细细品了品,随之大口吞饮起来。
与胡强、岳建中领受任务同时,石衡保七十三岁的二大爷,正打发人越过马雅河桥,去找石硼丁儿回来见他凯旋归来的老子。
小桑园要招收石砌丁儿去做半工半读的特殊“职工”,开始时石硼丁儿怎么也不肯相信、不肯应声。小玉几次找到这位二大爷,靠着这位二大爷作主,石硼丁儿才十分勉强地、怀着一腔疑虑地过了马雅河桥。
那天上午,石硼丁儿跟随小玉来到小桑园小学时,正赶上课间休息。不同年级、性别的孩子们,在那座花园式的宽敞的校园里尽情地欢跃着。小玉拉着局促不安的石硼丁儿出现在院中,并且介绍了一声:“同学们,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同学石小朋!”
孩子们立刻就把石硼丁儿包围往了。女同学接过他的书包,男同学搂住他的脖子,一位幼儿班的小朋友则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说:“小朋哥哥,你怎么迟到啦?”经历了多年苦难,心已经变得又粗又野的石硼丁儿,突然扑到小玉怀里,落下了一阵滚烫的泪雨。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老师亲切暖人的话语,石砌丁儿恍若生活在神话的世界里一一这里没有欺诈,没有冷酷,没有仇恨,比起书本上看到的神话世界,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呢!
石硼丁儿的半工半读,实际上只是一个名义。上午补习功课下午让他温习罢了。
只是石硼丁儿把书丢得久了,补习几乎要从头开始。又加流浪得心里发野,每每把温习的事儿,丢进鱼塘长满绿苔的水里和果园挂满果实的枝叶中了。
今天上午作文,题目是(我美丽的家乡)。石硼丁儿写好后。老师特意让他在全班朗读了一遍,并且把他好一番夸奖。石硼丁儿多少年中没有得到这样的荣耀和幸福了。他只觉得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下课后立刻飞也似地奔上马雅河大堤,奔上秋田的无边的原野,尽情地奔跑着、呼号着。阳光是那般美好!秋色是那般美好!
人生是那般美好!石硼丁儿童稚的心中,再次闪耀起生活的七彩光环!
石硼丁儿终于跑得累了,倒在果园中的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了。他在草地上躺了许久,让心绪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许久,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想起老师让复习的多位数乘法,爬起,找一块平坦的地场,用树枝在地上演算起来。他算得好不得意,直到彭彪子“扑沓扑沓”来到面前才停下。
“耶!彪子叔!”
彭彪子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数码子,偏着脑壳道:“你这小兔崽子,这是摆弄的么戏法?”
“你不懂!”石硼丁儿嚷着。
“嘻,胀包啦!不是求你彪大叔放大鹰的时候啦!”
“人家这是功课,你又没进过学!”
“这么说,那儿子真让你进学堂啦?”
石硼丁儿去小桑园前跟彭彪子说过。彭彪子一口咬定:天下哪有这种美差使!
不是骗你去出苦力,就是有人存心要你的猴,要不就是哪个坏种想瞅机会给你耗子药吃!石硼丁儿去后,彭彪子着实为他吊了一阵子心。自然,他更多地还是为的缺了个帮手和好作伴儿的。
“当然啦!俺二大爷说了,人家官子叔跟他爹原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他爹那是个么东西!……”他想起那一日彭彪子落到他身上、屁股上的木棍石块,顿住不说了。
“妈拉个巴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彭彪子心里犹自疑疑惑惑。
石硼丁儿又趴在地上写写划划。
“写个毬!费些老牛劲,屁用!”彭彪子把老鹰朝一棵树枝上擎,同时发表着评论。
“那你彪子叔摆弄老鹰屁用啊?说飞就飞了个毬!”石硼丁儿听得刺耳,反唇相讥。
“飞了个毬?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儿个毬!”
彭彪子不把老鹰朝树枝上擎了,在石硼丁儿眼前晃了晃,猛地一颠胳膊,老鹰一个蹿儿飞起;先是贴着地面、果树梢顶,随之升人空中,盘旋着、翱翔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不好啦!彪子叔!”石硼丁儿惊出一身冷汗。
彭彪子像是无事一样,随手摘下几颗又红又大的山楂,躺到地上。石硼丁儿紧张地注视着天空。天空中的老鹰,转眼间消失到山那边望不见的方向去了。
“飞啦!彪子叔!老鹰真的飞啦!”
石硼丁儿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彭彪子似是“彪”劲发作,眯缝着小眼睛瞅也不瞅石硼丁儿,只是得意地啃着果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石硼丁儿沮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行泪珠悄没声息地滚落下来。他恨自己不该跟彭彪子怄气,把只老鹰给怄飞了。他跟老鹰可亲哩!要不是进学校,他是宁愿跟老鹰厮守一起的。
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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