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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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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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几个本事大怎么着?”吴正山探过脑袋,“来,哪个跟我来几下子!”

  他把手朝初胜利手上拍,初胜利急忙躲开,朝张仁和嚷得最欢的那个鼻尖上挑个红痣的“红鼻子哥哥”面前靠,那两人也连忙摇头。

  开玩笑,谁不知道“白干大王”吴正山哪!

  据说是在“祖国山河一片红”那阵儿,一次吴正山推着一小车地瓜干子到城里换酒。换了两大桶老白干,还剩出满满一钢精锅没处盛。酒厂的人要他再买一个塑料桶,他说:“我还是盛肚子里吧。”端起钢精锅咕咚咕咚一阵子,酒竟然就没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那一钢精锅至少四五斤,把个酒厂里的人惊得眼圆舌卷。吴正山抹抹嘴,推起两桶酒就往回返。酒厂厂长认定他走不出几步就得趴下,派人随在后边要看热闹。没想一直跟到大桑园村头,吴正山除了撒了一泼尿,连个趔趄都没打。“白干大王”的名号由此四扬。如今吴正山虽说上了几岁年纪,真要较量起来,初胜利、张仁几个绑到一起,也未必赢得了他。

  “要论喝酒,你们差远了,我也不行。我那爷,那才算是这个!”吴正山得意,挑起拇指。

  “你是白干大王,那老爷子不成了‘白干神仙’啦!”

  “不在这,在个意思。”吴正山绘声绘色讲起来:

  “那年我十一,我爷八十,每晚都是我陪着他睡。他馋酒馋得要命。过阳历年前一天,俺妈给他买了一瓶,怕他看见,藏到碗橱里。俺爷知道了,夜里翻过来覆过去不阖眼,跟我说:妈个巴子,今黑下怎么就翻夜啦?我说:八成是叫那瓶酒给馋的。俺爷说:可也差不离,你说我是喝了它还是留着明儿过节?我说: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俺爷说:知道更好,放那儿说不定叫耗子给我踢蹬了呢,干脆!说着,起身下炕了。到碗橱那边咕咚咕咚一阵回来,孜得不行。我说:行了,这会儿没心事了,睡觉吧。俺爷上炕,咂着嘴唇,好一会儿说:山子,你妈这回买的么个好酒,还咸丝丝的。我一听,忙说:坏啦:俺妈买了瓶酱油也在碗橱里,别是让你喝啦!

  跑去一看,果不然,那瓶酒一动没动,酱油瓶子干了底儿。俺爷一听倒乐了,说:

  上算,一瓶酒顶了两瓶喝!

  羸官、初胜利等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几乎没把一桌酒席给掀了。

  吴正山讲故事有功,被赏了三杯酒。

  “谁还有好听的故事贡献出来,赏酒五杯!”羸官悬出赏格。

  “好听的还不有的是啊?”张仁眼珠一旋,伸手抓杯,“我先喝了赏酒再说。”

  “那不行!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那好,我讲个美人的故事给你们涮涮耳朵吧!你们说,天底下哪儿的美人最绝?”

  “这个问题嘛,得认真考察考察!”

  “巴黎出美人,这还用问?”

  “你们全是老外了不是!”张仁郑重其事地说一句屈一个指头:“天下美人出中国;中国美人出山东;山东美人出蓬城;蓬城美人出李龙山。”

  “喂,有讲究头!李龙山的美人咱怎么没见哪?”

  “哎!没见你就别啰啰,听我细细儿跟你说。”

  讲故事成了说山东快书。声调抑扬顿挫,一双筷子嗒嗒地代替了铜板。

  当今世上美人多,美人偏生在山窝。

  有个村子的名儿咱先不讲,位置就在李龙山的前半坡。

  村里一个美人你就别说有多俊,柳叶眉,樱桃嘴地,轻轻一笑就是俩酒窝。……

  “老套子!老套子!”有人喊。

  谁说老套子闭上嘴,听我把新鲜事儿往下说。……

  初胜利早已听出门道,接口道:

  那个美女芳名就叫肖小玉,爱上的小伙是他羸官哥。……

  张仁的包袱被人揭穿,沮丧地坐下了。众人一阵哄笑,羸官也被逗得乐了。

  “你们这也叫讲故事?罚!每人三杯!”

  张仁接过一杯喝了。初胜利却涎着脸盯住羸官说:“说正经的吧,要是在过去,要是小玉再高出那么一丝丝,说不定皇后娘娘也当上了。你老兄,溜墙根去吧!”

  羸官招呼众人喝酒,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哎,你们说,女的漂亮的好还是丑的好?”一杯酒下肚,红鼻子哥哥忽然问。

  这伙人正处在一个复杂的年龄,有的刚刚结婚,有的还在谈着对象。女人,尤其姑娘是他们经常的话题。而且一旦提起,每每便肆意泛滥,失去遮拦。

  “废话!没听说谁,见了漂亮姑娘朝一边躲的!”

  “那才不一定!”

  “不一定?你怎么单挑俊媳妇,不找个丑闺女搂着?”

  “呃,这就得看怎么说了。我给你们说个故事。”红鼻子哥哥鼻尖上的红痣闪了几闪,一本正经地道:“话说苏州有个厂子,厂子里边有个女的,比林黛玉还得猛出几分。

  张仁:“林黛玉算什么呀!挑一担水得掉井里!”

  “哎哎哎!”初胜利连忙揪了他一把。

  红鼻子哥哥并不受他们干扰,有声有色地讲着:“那女的三十一、二了,屁股后边至少还跟着一打。后来被厂长看上了。两个人先是偷偷摸摸在一起粘,后来干脆就大摇大摆朝家里领。

  张仁:“他媳妇呢?”

  “这不就说她漂亮吗?人家厂长的媳妇每次见那女的来,又是买菜又是做饭,还得赶着那女的说:‘大妹子,快上床吧,被窝我都给你们暖好啦!’……”

  “胡扯!胡扯!”“天下哪有这种事儿!”“该不是说的你红鼻子哥哥自己吧?”

  初胜利、张仁等人一阵哄笑、一阵叫嚷。

  “别说啦!”羸官突然发一声喊,把一只酒杯拨到地上。一声脆响,众人惊住了。

  “我说酒喝得多了吧!”吴正山连忙来扶羸官,“要不要醒醒酒?”

  羸官一愣,突然站起,换过杯满满斟上,锐声嚷道:“你们光顾了胡扯!酒剩下谁负责任?喝!缺一罚十!我带头!”

  咕咚一声。吴正山心里打了一个颤。

  送走客人,太阳已经歪到马雅河那边去了。天上还是没有风,“秋老虎”威风还是不减。田野里收获已经开始,早熟的豆子花生正在被割倒刨出。羸官坐在河边的树荫下,身上仿佛散了架儿。

  “喝多啦,快回去歇着吧。”吴正山劝慰地说,“有事,有我和海江呢。”

  “知道。”羸官随口应着。到小桑园这几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尽量少喝酒或不喝酒。今天确是多喝了几杯。但如果论起酒量,实在则算不了什么。上技工中专时,他和几个好友打赌,啃着成萝卜,一次就喝过一瓶景芝白干。

  “要不我送你回去?”吴正山问。他对羸官怀有一种父亲般的情感,也看出羸官今天的酒喝得有点溪跷。

  羸官摇摇头,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正山叔,石衡保儿子的情况,你查过了没有?”

  吴正山诧异地翕动了一下嘴角。石硼丁儿被开除的消息,是那天小玉当着他和羸官的面讲的。小玉的用意很明显。但两人都没有表态。因为羸官从外地外村招聘了一批能人到小桑园落户,小桑园的一姓天下被打破,惹得老尊主和家族里原先的几位头面人物四处告状,明里暗里设置障碍。羸官虽然不肯屈从他们的压力,对招人聘人的事却谨慎多了。吴正山是被视为吴家叛逆的,受的气自然也不少。石硼丁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处境纵然令人同情,收到小桑园来也并没有多少理由。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正山不明白羸官何以重新提出来。

  “我想把他先收到咱这儿来,你看行不行?”羸官又问。

  “收是可以。”吴正山思谋着说,“只是那样一来,你和河那边又得一场热闹。

  我寻思着,你们终究是父子,尽可能的还是别……”

  “这根本就扯不到热闹不热闹的事儿!”羸官跳起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犯了什么罪了学上不成,活也不让干,这是什么王法?什么共产党社会主义?旧社会碰上善人还收养孤儿味!咱们总不能眼看一个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吧?”

  好象觉出过于冲动,他缓了口气又说:

  “再说,咱可以作为招工,让他半天干活半天上学,等他父亲回来再说嘛!”

  透过羸官的冲动,吴正山感受到了一股动人心扉的浪潮。那浪潮中翻卷的是对弱小善良的同情和对不公正、丑恶的嫉恨。他甚至猜出,羸官的决定和冲动,与方才酒宴上摔碎的那只酒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同意收。妈个巴子,咱揣个党票总得像那么回事儿!……我这就找小玉去!”

  吴正山趿沓着一串脚步离去了。羸官整理了几下衣服,起身直向马雅河对岸去。

  一次酒宴,使羸官心中生发起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回到马雅河对岸的那个家中,急于见到那个爱他、怜他也让他爱怜和同情的母亲。

  院门大敞而开,院里静悄悄的。羸官跨进家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

  “哥!你回来啦!”

  银屏从屋里跑出,勾住羸官的脖子,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又朝从墙角跳起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

  “哥,你在家,我得温习功课去”

  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这几天已经开始给“摩托车”加油了。

  “爷爷在吗?”

  “没!”

  “妈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

  一座院落,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

  恺撒后腿圈伏,前足支撑,两耳扌宅立,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

  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不惟生疏,作为一种象征,简直视若寇仇。尤其现在,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给它留下几记重重的教训。

  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身后传来几声犬吠,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

  “哎呀我的羸官子耶!”

  羸官刚踏上门阶,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手里端一个药铫子,汤药已经滗净,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

  “你这个羸官子呀!多长时候没回来了?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全都不要了是不?”

  徐夏子婶快嘴如刀,羸官只好陪着笑脸。

  “姥,我有那么大胆子?人家事多嘛。”

  “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你没见你那妈,想你都想得疯啦!”

  “我这不回来啦——哎,姥,你给谁熬的药呀?”

  “给谁熬的?你妈的呗。”

  “俺妈病啦?”

  “你说说你这个儿子!你妈病了这好几天,你还不知道!”

  “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姥,俺妈得的么病?”

  “么病,头晕,心口窝疼,血脉不齐。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你那爸呀,真是没良心!在外边……”

  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这才又说:

  “羸官子呀,待会儿见了你妈,好好劝导劝导她,让她想开点儿。啊!你妈心里头就是有你。你劝劝,她定准能听。啊!”

  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

  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

  “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

  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

  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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