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我已经将她忘记了,如今又神秘地出现了。她的出现使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似乎是一种忧愁,又似乎是一点儿激动,转念一想,实际上是一种惊奇和渴望。
她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呢?
我们走了。
故事讲到这儿时,已经有些累赘了。我知道人们更关心的是欧阳的命运,但我不能绕过后来的历史。这些情感与心灵的历史使我变得满目沧桑,满心伤痛,然后又使我突然间顿悟人生的很多道理。
父亲认为我完全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那是经过数次谈话和他对我的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曾问我想好将来要干什么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对很多事都没有兴趣。他又问我,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南子认为你很有天赋,好几次说你可以在这方面发展。我就奇怪了。父亲从来不喜欢我搞这个,怎么听了别人的话就信以为真呢?这就是他们这代人,总是很在意第三者的态度和旁观者的意见,而往往对自己和对方的意见持怀疑态度。我告诉父亲,我弹吉它绝对不是为了表演,也没想过在这方面要发展,我就是喜欢它,就是想享受它,仅此而已。他有些恼怒地问我,那你花那么大的精力来学它干什么?你总有个目的吧。我也生气地说,为什么非要有明确的目的呢,高兴就是目的。他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但我却很清楚他的想法。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们是一群少年时期长期忍受过饥饿的人,也是一群曾经有理想而且为理想奋斗过的人,所以他们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指向。可是,我的很多同龄人和我一样,我们胸无大志,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也没有忍受过什么大的痛苦,我们整天在没有飞鸟的都市中像人鸟一样穿行,看惯了易逝的风景和各色人等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像他们那样老是痛心疾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我们很平静。我在大学里一个很明显的感受就是,农村来的学生总是很刻苦,有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继承了前代人的优良传统。我们这些城市的候鸟们不一样,我们是寄生虫。
关于这一点,父亲曾经骂过我,他以为这个名词会触怒我,会激发我,但他错了。我对寄生虫很有好感,而且见解独特。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过的就是寄生虫似的生活。大自然的果实太丰富了,人们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就能得到食物。人们吃饱后就睡觉、游玩、生育,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快乐。只是生物之间的竞争使人类不得已告别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和大自然、生物界展开了斗争。当人类战胜自然并争取到生物界的霸主地位时,人类就彻底告别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从而进入所谓的文明时代。人类的文明是以牺牲人类的自由为代价的。人类激励欲望、激励竞争,文明才得以延伸。结果人类就开始了战争,这战争先从生存的政治、经济间展开,慢慢地伸向了文化思想。实际上,吃的已经够吃了,穿得也已经够穿了,用的也差不多了,可是,人类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还要掠夺和竞赛呢?现在竞赛的是什么呢?是人的欲望。很显然是本末倒置。从一切圣人的理想来看,人类最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就是物质生活极其发达,也就是说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着再劳役身体,人类可以尽情地享受精神生活,也就是像我一样尽情地弹吉它,但却不是为了吃饭。这就是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生活,也是极乐世界,是彼岸世界。难道这不是寄生虫的世界?我们及早实现了共产主义,难道不好吗?再说了,你们已经挣了那么多钱,反正都是钱,你们不让我花,也得让别人花,既然是人花,谁花不一样,为什么非要逼迫让我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的钱呢?这是个大道理,一般人是很难想通的,但我能想通。
父亲怒不可遏,但无言以对。他的自行车在楼道里放着让人偷了,他非常生气。我说,能丢到哪里去呢?还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丢,只不过所有权不同而已,何必生气呢?他气愤地说,就是这个所有权被别人侵犯了。我说,百年之后,谁在乎这个所有权啊?他骂我说,你这是虚无主义,是对恶的纵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虚可化为实,恶也可能转为善,何必执着呢?
我就是因为这些也看不上他们这一代作家,境界太低,总是执着于一些小道,却对大道不察不悟。
有一次我正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见了,问我,是不是看着很过瘾?我说,刚开始还行,但看着看着就觉得情节的布置上有些不明晰,不大能抓人。他看了看我说,我是说那种生活的态度。我妈也在场,她说,你们说什么呢,不就是一个孩子在青春期的一些迷茫而已吗?我说,就是,你们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我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想法跟我们这代人这时候的想法很相似。父亲有些不屑地说,你以为这就赶上他们了?赶上他们就是好了?这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毛病,你看,现在流行的那是些什么先锋文学啊,都是些抄袭而已,还名其名曰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后殖民等等。他觉得我仿佛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对着我大加责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旦提起什么后现代这些名词时就愤怒不已,大概是那些人破坏了他的理想,解构了他们捍卫的道德,成了他们内心中的敌人吧。你看,这就是思想,思想使人与人产生仇恨,还没见面呢,就已经恨上了。我看思想也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愿意有什么思想。
“想把一切都破坏,解构,却没有任何建树。这就是你们的特点。”他后来气愤地说。
“鲁迅不也一样吗?”我说。
他又无话可说了。
似乎我和父亲永远都有一种难以填补的鸿沟,那不仅仅是代沟,还有思想,还有城乡文明的冲突。但另一方面,我发现他又很在乎我,因为我是他儿子。反正我们一见面,很可能就是战争,这战争也往往是他先挑起的,我往往只是个应战者而已,但战斗的结果往往是我胜利。当然了,他宁可相信是他战胜了我,不愿意和我争下去了。
给你们说这些废话,主要是想告诉你们我在这个家庭里是有敌人的,我呆不下去。另外,我也想告诉你们,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父亲这一代人是多么地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他们听不进任何劝告,但他们又整天地忧心忡忡,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我们却很宽容,在暗底里笑着他们的可笑之处。我们像那只猫,该有情绪的时候是有情绪的,我们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我们对一切功名视若粪土。他们则像那只狗,忠实地守候在他们那明知是虚无的信仰的大门口。我们在那门前做出无数种可笑的表情,讽刺过他们,但他们仍然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做谁的吧,谁过谁的日子吧,和平是多么珍贵啊!
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那个当院士的外公老爷子意外地获得了一辆别克车。那是省上给二十多位院士的特殊优待。听说还在给他们盖小别墅。最高兴的仿佛不是我外公外婆,而是我妈。她给我说,你想想,你外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她还不是得给我们,那别墅最终也是你的。对,他们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我外公突然间也有些高傲了,他对我说,子杰啊,你要好好地用功,一定要考研究生,或者就出国留学,反正你得好好读书。我一听头就大了。干吗啊?一个是知名作家,一个是著名的院士,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想让我超过你们啊?别做梦了。干吗非要劳役我呢?我也曾经在好多个晚上想过这事,但我得仰起头来看我要达到的高度,那是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一想就觉得达不到,也不想达到。
我是很物质的。你想想,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什么都不存在了。我爷爷那辈子还相信人有灵魂,到父亲这辈子就犹疑不定了,实际上,在口头上他们是反对灵魂说的。到我这辈子,就彻底地物质化了。这是祖国教育的成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到现在,也快一百年了,我们果然被树立起来了。
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奋斗呢?说真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件事。我曾经用稚嫩的语言问过我外公,你相信人有来世吗?他起初吓了一大跳,然后又犹疑不定地说,大概没有吧。我问他,既然没有,干吗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去晒晒阳光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笑着说,他只有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感到快乐。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靠工作而并非生活支撑着他的生命。我后来还问过父亲这个问题,他说的很堂皇,人就是要在奋斗中体会和享受快乐,就是要为理想而奋斗。我那时还不会用脑子来刺激他,还是好奇地问他,这理想管用吗?人必须要有理想吗?他也像我外公一样先是一惊,然后慎重地对我说,我必须得有理想,有了理想,人生才有了质量,才会有快乐和幸福而言。我说,人死了不就一切都没有了吗?他说,那就管不着了,我们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快乐就行了。
我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生很虚妄,但快乐很重要。也就是说,活着就是要追求快乐。他们有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方式。我的方式就是像猫那样消遣。他们的生命在他们看来总是很短暂,但我的生命在我看来很多很长。空余的生命是那样多,这种空余使我对人生有了与他们别样的态度。
当然,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两代人也是很残酷的。他们把一大堆问题留给了我们。比如,刚才我说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余的生命呢?就是这个问题造成的。它使我们对很多过去的事情丧失了信心和巨大的兴趣。我们常常漫步于人流之中和广厦之间而不是大自然中间,可能就是在寻找这种失却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恰恰可能是父亲失缺的那部分。
果然,一切都被我妈言中。外公对我说:
“子杰,喜欢自己开车吗?”
“当然。”我喜形于色。
“别让他开,他得到这些东西太容易了。”父亲说。
“不让他开,谁开啊?我们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肯定也觉得学起来吃力。我就他一个孙子在跟前,不给他开给谁啊?”外婆说。
就这样,我轻易地得到了外公的别克车。一个暑假就拿了一个执照。实际上,我早就会开车,但父亲说必须要有个执照。但是父亲对我约法三章:一,不准我开着车去学校;二,只能在周末开着玩;三,要爱护车。我愉快地同意了。我给你们说过的,我并不喜欢招摇。
开学之前,我开着车,全家去了乡下看我爷爷和奶奶。我妈最得意了,一路上给我爸说,如果将来我们再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把爷爷和奶奶接上来住一段日子。我爸一直沉默着。
最开心的却是我爷爷。老爷子一辈子了,没有坐过一次轿车,这下他准备好好地坐坐。我拉着他和奶奶去了县城看二叔和三叔,一路上,爷爷摸着车里的皮子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可贵了。我把音响放开让他听,他问我怎么看不见喇叭。路上碰到一位爷爷的老友,他从窗户里喊着那老人的名字。我停下了车。我爷爷问他到哪里去,老人说是进城去。我爷爷说,上来吧,这是我孙子的车。老人疑惑地上了车,一路上把我爷爷吹捧着。我奶奶则一直爬在车窗边看着路上的树哗哗哗地翻过,突然她对我说,她的心里有点恶心。我对她说,你别一直看着窗外,向前看,这是晕车。到了二叔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地吐了起来。我爷爷就骂她命贱。回去的时候,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令辉给她去买了晕车药,她才上了车。令辉看着我的车,脸红红的,看着我一直笑咪咪地。我给他说,下个假期我把车开到这儿来,给你教开车。他一听,比上大学还要开心。
爷爷对父亲说,他准备把院门重新修一修。父亲不解地问为什么。爷爷说,子杰的车现在进不来,总不能一直停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这个院门有些窄了。奶奶沉默了半天说,会不会断了我们的风水?人家不是都说咱们家的院门好吗?爷爷一听也犹豫了,我爸说,那就算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我们在那里一共呆了三天,若是我不出车,车就停在院门前。爷爷拿个板凳坐在车旁边抽旱烟,一是为了看车,二是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他孙子的车,是他亲家送的,好几十万哪,庄稼人几辈子都挣不来啊。好多的人都围着我的车看着,议论着,羡慕着。
我妈对我爷爷和奶奶说,现在方便了,以后等我们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让子杰开车来接你们去我们那儿住一段时间。爷爷笑着说,算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住在这儿最自在,到你们那儿去,上厕所不方便,又不能抽烟,这儿平平的,一出门就能看见天,多好啊!
我也觉得乡村其实挺好,就是交通不怎么方便。我和欧阳那时就曾想过将来住在郊区的农村。回去的路上,我妈睡着了。我爸则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我喜欢他的这种姿势。这才是真正的男人。那颗默默的心既显示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和作为人子而不能尽孝的遗憾,又表现了他坚强的内心和对未来的信心。我则一路想着欧阳。说来也奇怪,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起过燕秋。
见到燕秋是开学的前两天。她提前来说是为了见我。我开着车去了,还带着她到城外去兜风。燕秋比我还激动。我们一起去了郊外,还在车上干了那种事。当然很刺激。以前老在老外的小说里看见老外们在车里和公园的椅子上孕育下一代,现在我也尝过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从头至尾,我老是觉得身边坐的是欧阳,而不是燕秋。燕秋过分的激动使我很不舒服。开学的时候,我是打着车去学校的。我没有给任何人说我有车的事。但是,没过几天,认识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有了一辆豪华的别克车。都是燕秋说的。我对她的这一点也不满意。
吴静怡修学了,据说精神还是有些问题,身体也很差,不能上学,医生说可能要修复一段时间。燕秋从来不提吴静怡,她们成了真正的敌人。我是听刘好说的。刘好说,吴静怡太要强了,也太自闭了,她从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你,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燕秋又是她的朋友,她自己觉得样样都不比燕秋差,可你偏偏又和她好,她能不出问题吗?我听了后心里也非常难过,觉得和燕秋恋爱是一个错误。
一天晚上,我和燕秋做爱,她激动地坐在我身上,那技艺的娴熟使我快乐,然而当我们结束了那快乐之后,我却介意了。我本以为我对她的过去是不在意的,然而我渐渐地发现自己很在意。当然,我也承认,在意的主要原因是我对她的招摇的性格很不满意。
自从有了车以后,一到周末,我妈就老是打电话要我回家,让我周末开着车去转街。实际上根本没必要。我们家就在城市的中心,用不着开车。可我妈非要让我开着去。大概女人都是这样虚荣。往往是我们要转这个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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