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 作者:徐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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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80 作者:徐兆寿-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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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国内现在最红的诗人南子,这是我儿子胡子杰。” 
    他握着我的手,我发现他只达到我鼻子那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果然是天赋奇高啊!” 
    我只是笑笑,看见他眼睛红红的。只听他又说: 
    “刚才无意中听到你的琴声,哀婉动人,催人泪下。我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说真的,如果没有人在的话,我可能会放声大哭的。” 
    “是吗?”我诧异地问道。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问我。 
    我摇摇头。 
    “真是杀人的音乐。”他说道。 
    “那就不好了。音乐不能太哀,所谓哀而不伤才是正乐。”我爸说。 
    “哎,胡老师,子杰的音乐并非是伤到人,而是打动人。他引发的是人的幽情,并非伤情。”南子说。 
    从那一次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琴声真的是好。有时,我在宿舍里也唱那首《爱的宣言》,倒使我常常泪流满面。有好多次,班上和系里来人要我上台表演,我拒绝了。我绝不会去到那种地方让人看我的心。 

    我把那首《爱的宣言》的乐曲编成古典吉它曲的形式,常常躲在宿舍里一边又一边地弹奏着。我始终没有去找欧阳。我知道她好了就行了,我不想再去找她。她肯定知道我为她伤成那样,但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不但答应过张潮,还答应过我父母,不再跟她来往。我也确信我们不合适。她肯定不会等到我毕业的时候就会和别人结婚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此算了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就是这样在弹奏中度过的。我的头痛和失眠也是在那时开始的。由于悲伤,我变得少言寡语。由于少言寡语和长期的失眠所致,我发现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刚刚见过的人,一转身就想不起名字了。英语单词也总是要记好几遍才能记住,可是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小时候我爸让我背下的唐词宋词和古诗十九首,我也几乎全忘了。我的生活完全颠倒了。由于晚上睡不着,我常常在别人上课的时候才睡觉,而在别人在的时候,我往往又不想呆在宿舍,而是去了外面,到了别人要上课的时候,我又转回来睡觉,所以我几乎整天都在逃课。 

    悲伤锁定了我。那时我读的书,全是刘好给我借的诗集。我最喜欢看华兹华斯的诗。他的诗我几乎全能背下来。有一首叫《啊,心上人》的诗是这样写的:啊,心上人,你的倩笑微微!/那笑的光辉穿过我的心扉。/假如我的眉宇反射出这光辉,/那情景你务必欣然看取;/像羞怯的月亮看见自己的柔光,/投射到山麓和倾泻的山涧上,/然后又反照回去一样。我把它复印下来,放在床头边,在睡觉前夕又拿出来读一边,我便看见夕阳的金红色将我们照亮。 

    在人稀罕至的学校理科楼后面,有几棵大树,在黄昏的大树下面,有一个忧郁的青年在茫然若失地看着天边的晚霞,膝上一本诗集被微风轻轻地翻阅着,发着谁也听不到的神秘的声音。他会一直坐到夜色将他完全浸黑,才会叹口气站起来。他从来不进教室,也从来不去图书馆。他只在自己的内心和记忆中生活着。也许此时,那个先写情诗后写政治诗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情诗第七首》最能表达他的心境了:挨近薄暮,我把悲伤的网,/撒向你深海的眼。/我的孤独在最高的火堆那边/蔓延并且燃烧,溺者一样挥动臂膀。……黄昏星为夜鸟所啄,闪亮/如我为你迷恋的灵魂。/黑夜骑着阴暗的马驰骋,/把蓝花穗洒落原野。 

    而那个失神的青年,就是可怜的我,被夜鸟啄了又啄。那时我十九岁,像一只空空的行囊,一无所有。 
    暑假的时候,我妈认为我们应该去旅游,但我爸的意思是应该回一趟老家,去农村看看农村人的生活,也许对我有好处。这一次,我没有赞同我妈,而是和我爸去了老家。我妈要照顾我外婆,因为她的病每年夏天都会复发。 

    乡村的生活真的很美好。我爷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爸是老大。我爸八年前帮二叔在县城开了家饭馆,五年以后,二叔把饭馆打给了别人,开了家小酒店,生意听说不错。二叔一家全都搬到了县城。三叔上了个中专,费尽周折也留在了县城,结婚不久单位就不行了。后来两口子帮二叔开饭馆,因为老吵架又无事可做。县城的经济不经气,没有几个像样的工厂。忽然的一天,我爸的一个老朋友来我家,我爸知道他是某个酒厂的厂长,就问他厂里能不能解决一下我三叔的问题。后来我三叔在厂里居然很得那个厂长的赏识,现在已经是销售部的经理了。只有两个姑姑因为没有上成学早早地出嫁了,一辈子做了农民。我爷爷现在是不愁吃不愁穿,地也不种了,每天起来到别人的地头上转一圈,然后回来就是吃饭,吃完饭后就到镇子的街道上闲转去了。我奶奶也少了很多家务事,每天就是坐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老太太们说长道短的。我爸很羡慕我爷爷和奶奶。他说,他如果能过着他们的生活,那可真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了。我妈不理解,我妈天生喜欢大都市的热闹,乡村太冷清了。 

    实际上这里一点儿都不冷清。爸爸让我向所有过路的人叫什么爷爷、叔叔或哥哥,也有不少人一见我就称爷爷的,真是有意思。乡下还是古典的生活。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姓胡,没有一个外来户。人们都把那里叫老胡家,意思是这方圆百里姓胡的人家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村子只有一条街,人们都住在街的两边。那条街大概有一公里长。我爷爷家住在街中间,街两头的人都要经过那里,我们要到县城去看二叔和三叔也得经过街两头的人家。大概我们去的当天下午,整个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第二天或以后的很多天,人们都会记得我们是哪一天回来的。有很多人都要找我爸爸聊聊,特别是家里有学生且都想把学生攻读下去的人家都会来看看我爸,给我爸说说他们家的事,仿佛我爸是教育局长。实际上,他们只需要我爸的肯定。我爸也很大度,一个劲地肯定,并答应在可能的情况下帮他们的忙。我爷爷为这一点特别自豪。他常常一直待在家门口,端一杯浓浓的热茶,坐在门口和过往的人们打着招呼,闲聊着。因为天气热,我常常进进出出,拿着一把扇子。我穿着一条大短裤,发现这一点是那里的新鲜事。老家人无论多热,一般都不会穿短裤,一是因为他们怕麦芒,二是保守吧。我认识了很多人,因为我适时地称呼了他们,他们都说我没有架子,很和气,很有教养。我爷爷奶奶天天回家就夸我。我一生中最多的肯定大概就是在那里得到的。 

    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爸,开始在心里称他为父亲。“父亲”一词和“我爸”一词并非同一个意义。父亲对爷爷和奶奶特别孝顺,很少背逆他们。父亲也能管得住其他的姐妹。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说什么一般没有人不听,除了我。他到县城里去过很多次,只有几次是和我一起去看二叔和三叔,其它的全都是看他的朋友和同学,当然还有一次,是县委书记亲自来请他去赴宴的,不过,单就这一次,他就成了整个胡家人心中的神。过去他可能是胡家人的骄傲,现在则是他们心中的神明。谁家家里有什么家事解决不了,就来找他了。他都能解决,谁都愿意听他的,觉得他说的就是对的。这一次去,他一共解决了六家人的家事。有三家是因为无人赡养老人。在老家人的心中,老人一定得呆在某一个儿子的身边。父亲却认为,老人不一定非要和某个儿子住在一起。他把那三家的老人跟儿子们分开了。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赞同他,但因为是他的建议,也只好先试试,结果,那三家的老人都发现,分开住比过去要好的多。婆婆不再和儿媳妇整天吵架了,儿子们和儿媳妇还每天都来问候他们,有了好吃的首先也给他们端来了。孝也成了竞争的对象。老人也不再为儿孙们操心了。这是父亲在那里开的风气。 

    我每天在奶奶伺候饱之后,除了睡觉,就是和我弟弟胡令辉一起骑着摩托去玩。他是我二叔的儿子,摩托是我二叔的。我二叔是农民,可以生两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女儿。胡令辉比我小五岁,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熟视无睹。我可不一样,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时,我们大中午骑着摩托去兜风。我们到一处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才停下。那里有一眼井在一直吐着水,因为长年的冲击,离水管近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水池。水池里的水又清又凉,我看着喜欢,就连凉鞋一块伸进水里。令辉小,他说,哥,我们在这里打澡吧。老家说打澡就是游泳的意思。我摇摇头。他却脱了衣服,赤裸着黑黑的身体,一下子钻了进去。我只为他打了个寒噤,可是他很舒服。他钻出来又叫我。我还是不敢。水太凉了。他说,哥,放心,这里又没人来。我在他再三催促之下,害羞地脱了衣服,试了好几次才钻进了水里。太凉了,但舒服极了。从那以后,我们常常大中午到那里去游泳。令辉的同学家有种瓜的,他就带着我去。我们在瓜地里摘了刚刚熟了的瓜吃。我吃着那泌人心脾的甜瓜,才知道我们在都市吃的东西有多糟糕。我姑姑家的情况不是太好,离爷爷家也很远。我和令辉去的时候正是他们刚刚打麦的时候。令辉不想干活,想跑,我虽然不会干,但想看看他们的生活。姑姑也不想让我走,给我们买了啤酒,让我们在打麦场的树底下坐着乘凉。中午的时候,姑姑他们都累得睡在树底下。令辉领着表妹去兜风了。姑姑让我去家里休息,我不想睡。我就坐在树底下乘凉。凉风轻轻地绕着我的脖子和腿上,从我的脸上吹过去。晌午的太阳像火一样烤着麦场,有些没有晒干的麦秆发出了声响。大树底有一条小河,河里的井水哗哗地流着,声音很凉很凉。我看着他们都睡得很香,有些羡慕。我什么时候在这样的情景中睡过觉呢?这简直像诗。不知不觉中,我也躺了下来,头枕着溪流睡去了。睡醒来时,才发现姑姑他们早已在烈日下干活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能休息。我发现他们的脸都被汗水浸得红红的,一个个脖子里都被麦芒刺得伤痕斑斑,但他们看着堆成山的麦子,有人高兴得唱起来了。我也坐在新麦上,一股清凉直入我体内。麦子的体温多么让人心醉。晚上,姑父要在麦场上睡,我和令辉也要去。姑姑没办法,给我们拿去被褥。几个表妹也过来了。他们都听说我的歌唱得好,让我给他们唱歌。我一首一首地给他们唱。后来,我还给他们唱了那首《爱的宣言》。我给他们说,这首歌是我作的。他们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说,就是我的吉它没带,如果带了的话,我就给他们弹一个晚上。他们都神往地求我,明年的这时候一定来这里。我答应了。晚上,我们睡在麦草堆上,闻着麦草的味道,望着天上的星星,在那里听着我给他们讲省城的生活和大学里的故事。我原以为天空是暗红色的,现在才知道真正的黑夜原来是这样的。天上的星星又低又多,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些星星就在地上飞着。流星多得叫人心颤。风从很远的树梢上飞过来,拂动了麦场附近的玉米叶子,发着“沙啦啦”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流声在静夜里格外动听,只有狗的吠声才能将它搅碎。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我有时也坐在爷爷的旁边,拿一把扇子乘凉。村里有很多女孩子和小媳妇们在走过我家门口时,大都会偷偷地看我,如果看见我也看她们时,她们一定会脸红的。有几个小女孩有时一天会经过我家门口好几次。她们手拉着手,远远地嚷着过来了。有一个长得很标致,我爷爷说,那是我们老胡家现在最漂亮的女孩子。她总是夹在中间,在走过我们时会歪过脸来看我一眼,其它的女孩子也一样,然后她们就突然间咯咯咯地笑起来,并回过头来匆匆瞥我一眼,看见我疑惑地看她们时,她们就跑起来了,到很远的地方才会停下来,再看这边一眼,然后慢慢地走了。第二次她们来的时候会大胆一些,脸蛋儿红红的,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她们大概只有十五六岁,有些甚至更少。可是我能看见她们的心,红红的跳动的心,张望世界的好奇的心,一朵朵即将开放的心。 

    我相信人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看见的人都不会说破,更不会议论,最多笑几声。说真的,她们逗乐了我。我总是想看清楚一些她们的面容,但我没有一次看清楚过。 

    在她们走后,老人们总是聚集在一起说些东家西家的故事。农家的故事都有些离奇。比如,有儿子们把父母赶出家门的,有媳妇和公公私好的,有为一半条埂子出人命的,有姑娘家不愿嫁给不出意的郎君而跳井自尽的,还有家里闹鬼的,过三隔五就能听见谁家讲迷信的。老人们有时可相信那些了。这些都是我在大都市里很少能听见的,没有一样不是新鲜的。 

    最难忘的是我在那里看见了鹰。因为天气热,它一般飞得不是太高。爷爷说,如果到了深秋,天空高起来,雄鹰就多了,飞得也很高很高。我不敢奢望能在深秋还会来看即将枯萎的大地、越来越高的天空和自由的雄鹰。我特别喜欢拉美安底斯山最富盛名的民歌《老鹰之歌》(El 
Conder Pasa),由于我听的一直是原版英文歌词,不知道有谁将它翻译过中文的,所以我只能用英语给你们再唱一遍,让我们重温那云端上的舞蹈: 
    I’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 
    Yes;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I’d rather be a hammer than a nail。 
    Yes;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Away; 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 that’s here and gone。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its saddest sound。 
    I’d rather be a forest than a street。 
    Yes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I’d rather feel the earth beneath my feet。 
    Yes; I would。 
    If I only could; I surely would。 
    我还喜欢智利歌手维克多唱过一首歌,意思是:他在山林开辟了道路/他在风行间留下身影/苍鹰带着他飞翔/寂静将他隐藏…… 
    我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拿的这盘拉美歌曲磁带的。我估计它是父亲什么时候买的,因为一次他给我说起他喜欢阿根廷的一个名叫 Atahualpa 
Yupanqui的歌手,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是他喜欢他唱的一首阿根廷散巴,那首歌的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我是长驱不停/遥远美丽的梦/总是跟石头与道路相逢/每应停步/我却又四方漂荡/有时我像那河/哼着歌走来/趁人们不注意/我又流着泪远去…… 
    父亲是热爱家乡的,我看见他回到那里时大部分时候像个青年,有时甚至像个少年。他到老家时就不修边幅了,头发也乱乱的,他总是蹲在田埂间和麦场上跟他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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