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梁再堂从码头回来,整日闷闷不乐,时刻担心东莞人来找麻烦。
这天,他把彭昆叫到室内,开门见山说:“阿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等着别人上门收拾?”
彭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梁叔急什么?古人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东莞人来了,弟兄们一齐上,打他个落花流水。”
梁再堂摇头:“这固然是个办法,只怕他们一伙穷鬼把事情闹大屁股一拍,一走了之。我呢,有头有脸,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富人跟穷人玩命,吃亏的终究是富人。”
彭昆献媚道:“原来梁叔是害怕他们玩命,这好办,大不了我这帮兄弟从今天起就不离你左右,你只管供吃、供穿,打打杀杀的事包在我们身上。”梁再堂皱眉:“这当然也是个办法,不过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策略?”
彭昆知道梁再堂小气,靠他一个人游说断难成事,于是干咳一声:“策略呢,不是没有,但梁叔必须保密,不要说这点子是我想出来的。”
梁再堂点头:“尽管讲,我不会出卖你。”
彭昆说:“办法很简单,老太婆是阿飞失手打死的,东莞仔寻上门来就把阿飞交出去,说这事与同乡会毫无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砍都由他们,绝不报官。”
梁再堂喜道:“真有你的,和我一去了,只是这样委屈了阿飞,我心里不安。”
彭昆道:“你没必要这样,他是自讨的,谁叫他一错再错:一错失手打死人;二错不该太张狂把底细告诉了陈百威;三错低估了陈百威,让他逃了。”
梁再堂点点头:“说得有理。我也不会亏了他,以后每年他的忌日我会给他多烧纸钱。”
彭昆得意道:“梁叔,就这样了,我可什么也没说,阿飞以后的事都与我无关。我走了。”
梁再堂:“慢,我们怎样把阿飞交给东莞人?”
彭昆冷笑:“梁叔想试探我啊?要不连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会不知道‘掩人耳目’这一句话?”
梁再堂哈哈大笑:“就你鬼精,好罢,我也请你保密,计划我已经想好了,你先去和陈余祥他们讲清楚,再把苏小飞支开,故意让东莞人抓了他!”
彭昆击掌:“姜还是老的辣,此计实在是妙,梁叔可真是脱了干系,嘿嘿——”
彭昆话音未落,冷不防门“轰”地被人撞开,苏小飞一进来就跪在梁再堂身前:“梁叔行行好不要把我交出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彭昆趁机想溜,恰在此时,二、三十位参与打架的同乡一齐进来问原委:“这是怎么了?”
苏小飞哭道:“梁叔要把我交给东莞仔,看在同乡的情份上,大家帮我说说好话。”
苏小枫叫道,“梁叔,你真要这样做?”
梁再堂尴尬地看了彭昆一眼:“没有,没有,我正跟阿昆讨论如何对付东莞人的报复,阿昆,你说是不是?”
彭昆忙道:“是的,梁叔根本没有想过把小飞交给仇人。”
苏小飞指着彭昆:“你还抵赖这鬼点子是你出的,从头至尾我听得真真切切!”
苏小枫走近梁再堂:“梁叔,既是这样,我们就离开这里,永不回来。”
众人异口同声:“我们一起走,永不回来。”
苏小枫把地上跪着的苏小飞拽起来:“小飞,我们今天回广州。”
梁再堂万没料到会成这样的结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彭昆趁机说:“梁叔,大事不好了,弟兄们这一走,你就成凶手。”
梁再堂搓着手:“这,这场面该如何收拾?”
彭昆:“我一时急的也想不出办法来,单知道后面会有两种结局,一是他们告官,二是找你要人,反正都找到你头上,一旦他们告你以势欺人、草菅人命,你这‘太平绅士’的头衔断然难保。”
梁再堂急道:“快,快劝他们回来。”
彭昆道:“没用的,我凭什么去劝呢?”
梁再堂:“那你说怎么劝?”
彭昆故做苦思:“唯一的办法是正式成立一个同乡会组织,大家拧成一股绳,共同对付外来势力。这些人我了解你答应,年轻好斗,有过剩的精力,如果让他们专干打打杀杀的事,没有不喜欢的。”
梁再堂叹道:“好吧,你去说服他们。”
彭昆窃喜不已,梁再堂终于中了圈套。那些人其实没有走远,在彭昆租房等听消息,然后一个个欢呼雀跃。
是日,彭昆正在梁府编排队伍,有人报告文贵带了何南的话要跟梁再堂商量。
梁再堂估计不会有好事,招彭昆做陪,没想到对方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贵说:“本来呢,那两个姓陈的小子都恋着何南女儿,且各不相让,为了讨女人欢喜,互相斗气,要替死者报仇,我知道这事闹大了不好,双方会两败俱伤,这冤冤相报何时才得了?凭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饶以利害,说服了何南父女,答应只要你们交出凶手苏小飞,盛殓死者,这事就算了结。”
梁再堂望着彭昆。
彭昆道:“这事断然不成,死者行将就木,风蚀残年,随时都有死的可能,苏小飞才二十来岁,不要说这种交易不公平,最重要一点,阿飞不是有意杀人。”
文贵道:“阿昆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嘛,人命关天,一命偿一命这是自古的王法规矩,哪有年老、年少之分?若这来说,我也不管了。”
梁再堂说:“文先生息怒,我知道你做了不少工作,我会谢你的,你接着说。”
文贵道:“后来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人已经死了,如果非要以命偿命,就没有个了结,古人云,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最后阿南提出只要求你们交出尸体,给一笔安葬费。”
梁再堂十分欢喜:“多谢文先生,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喝酒,以表谢意。”文贵道:“谢当然是要谢的,没有我出面,谁愿这样让步,阿昆,你说呢?”
彭昆表面平静,内心却十分焦急,一旦这件事就此平息,梁再堂定会解散同乡会,自己才刚刚到手的头领很快就要当不成,他此刻的心情真是唯恐天下太平。梁再堂见彭昆久未答话,说:“人家已经想通了,如果还不依,全香港人都会说我们不讲道理。”
彭昆依然愁苦着脸,吃饭之前,和苏小飞关在一间小房里密议:“大事不好了,我们这个组织很快就要解散。”苏小飞不解:“此话怎讲?”彭昆叹道:“何南那老小子提出讲和,要求只要盛殓老太婆的尸首就算完事。这样一来,梁再堂肯定变卦,舍不得出钱养一批闲人。”
苏小飞听说不再找他麻烦,内心欢喜:“这样岂不更好?从此天下太平了。”
彭昆滴溜着小眼睛:“太平个屁,你以为他们真的肯放过我们?这是缓兵之计,知道我们有了防备,陈余祥伤未痊愈,陈百威在洞里关了十多天也才出来,一旦恢复了体力,肯定上门寻仇,头一个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苏小飞!”
苏小飞吓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回过神来:“那、那我如何才可保住性命?”彭昆趁机道:“保住组织才能保住你的性命,现在他们用缓兵之计来迷惑梁叔,我们必须想办法保住组织!老太婆的尸体你扔在哪里?”
苏小飞答道:“埋在晒鱼场的小山坡上。”彭昆:“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那晚一起去筲箕湾的弟兄们全都知道。”
彭昆:“我给你个任务,立即想办法把尸体转移。”
苏小飞不解:“这样干吗?”
彭昆骂道:“笨猪!过来,我告诉你!”
苏小飞一拍大腿:“妙、妙,昆哥不愧是诸葛亮再世。”只是那晚天太黑,估不清方向,那里的小山坡又多,这个……
彭昆命令道:“我不管你这个那个,反正尸首非转移不可,这事牵系到你自己的性命。等会我叫你,你一定要照我刚才吩咐的回答梁叔。”
彭昆开门出去,梁再堂、文贵还在客厅等他:“阿昆去了哪里?”彭昆道:“不好意思去了一趟厕所。”
文贵道:“不介意,都是老朋友了,刚才我和梁先生谈妥了,麻烦你找到何南老婆的尸体。”
彭昆说:“这个不难,苏小飞,进来,梁叔找你。”天井里应了一声,一会苏小飞跑步进来,站在餐桌旁望着梁再堂。
梁再堂:“阿飞,何南老婆的尸体安置哪里你还记得吧?”
苏小飞回道:“报告梁叔,那晚上因天太黑,弟兄们迷了路,走的又累,只好把尸体扔了大海。”
梁再堂怒斥:“混帐,你怎么能这样!”
苏小飞装做低声下气:“梁叔息怒,只怨小飞年轻无知……”
梁再堂闻言:“你你你,看你现在如何向人家交代。”
文贵急道:“梁先生,这就不好办了,阿飞,扔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吗?”苏小飞摇摇头:“记不得了,天太黑,又涨潮,刚扔下去就被大浪卷走了。”
梁再堂急得直跺脚。
彭昆骂道:“阿飞,还不滚!梁叔、文贵喝酒、喝酒!”
饭毕,文贵已有些醉意,梁再堂令人伺候他休息,把彭昆叫到内室商量。
“人家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如果连尸体都交不出来,我怎好交代?我是生意人,如果连这点信用都不讲,今后谁敢和我交往?”
彭昆道:“梁叔何苦只往一方面说,可不可以换一种想法呢?”
梁再堂不解,望着他。
“比如这只是陈余祥的一个阴谋,他们事前已经把尸体藏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然后再装出愿意吃亏地姿态,故意不提任何条件,只要尸体?”梁再堂愕然:“会是这样吗?”
彭昆说:“可能就是这样。他明知你交不出尸体,一味苦苦相逼,在天下人看来,这要求很低,且又合情合理,公理和社会舆论都偏向他,故意使你难堪。”
梁再堂摸着下巴:“这一招果然厉害,不知他目的何在。”
彭昆说:“很简单,最后名正言顺报仇,说得更具体一点,他这是一个‘缓兵之计’——目前陈余祥、陈百威都有伤在身,需要时间养精蓄锐,一旦恢复了元气,立即反扑。”
梁再堂点头:“原来如此,阿昆,现在我任你为同乡会的头领,你说,我们该如何对策?”
彭昆滴溜溜眨巴着狡诘的小眼睛:“这个不难,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就说尸首无处可找,愿意给一笔钱,如果答应,那就是为了钱,一旦连钱也不要,非逼着要尸体,那他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梁再堂听罢:“说得有理,你下去打理,我这就跟文贵去说,需要什么回头我们商量。”
彭昆忙道:“目前还不需要什么,只是我们这帮人都是杂牌军,虽个个好斗好勇,但无真本事,希望梁叔请个武林高手天天指点操练我们。”
梁再堂高兴道:“这建议很好,我同意采纳,只是聘高手没这必要,旺发赌馆的向科武、曾英勇武功不错,可由他们指点,这并不是梁叔小气,其实也省不了几个钱……”
彭昆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计划已成功了大半,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只剩下最后一步,他找来苏小枫,令他去湾仔码头、春园街打探陈余祥春来的行踪。
次日上午,苏小枫回来报告,说何南、陈余祥、陈百威在筲箕湾鱼场贩鱼去春园街摆摊。彭昆暗忖:他们是真的怕惹麻烦,春来我得想办法挑起事端。
彭昆纠集几十个同乡会成员准备赴春园街捣乱。这时,文贵带着何南的口信来回梁再堂的话。
彭昆令手下整装待发,自己随文贵去探听虚实。
梁再堂昨日傍晚送走文贵就等着这一刻,见他来了,起身让坐,令佣人砌茶,然后单刀直入问话,“文先生已经把我的意思转告了何南,他是什么态度?”
文贵施礼:“梁先生吩咐的事我不敢怠慢,昨天回到筲箕湾居地我就直奔何南家,除余祥、陈百威正好也在。”
梁再堂问彭昆:“何南在筲箕湾的住所不是给小飞他们砸了么?”
彭昆正要回答,文贵忙说:“何南他们还提出要赔偿房屋、家具的损失,后来我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劝通了。只是尸体的问题他们断然不会让步。”
彭昆窃喜,问道:“一具尸体臭兮兮的,我们把她海葬了就已经帮了大忙,梁先生答应赔偿几千银子,此等好事,哪里去找?”
梁再堂说:“文先生,一具尸体能值得几个钱,莫非他们另有用意?”
文贵思忖片刻说:“这个我不太清楚。按道理尸首是不值几个钱,可何南千叮万嘱要我转告梁先生,说钱乃身外物,给与不给都无所谓,死者和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加之育有女儿,生死离别最后一次见面非常重要,务必请梁先生想办法寻遍维多利亚水域也要找到。”
彭昆道:“梁叔,你可听清楚了?维多利亚海域宽广,一具尸体那么淼小,您老就算能活三百岁也断然难找到,不要再浪费口舌了,人家有意刁难。”
文贵愕然:“阿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家阿南连连让步,一片诚意,你还说出这种话来,要不,我也不管了。”
彭昆见时机成熟:“梁叔,尸体肯定已经到了何南手中,现在故意出难题。还有这位文贵也是他们一伙的,我建议把他轰走!”
梁再堂说:“文贵,我本打算成事之后重偿你,没想到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文贵盯着彭昆半晌,说:“你还真有几下子,我倒是小瞧了你。”转对梁再堂:“梁先生,我俩能不能单独谈谈?”
彭昆唬地站起:“来人啦,把这个奸细轰走!”
话音甫落,苏小枫、苏小飞冲进来反剪了文贵的双手,驾着往外推。文贵一路喊叫:“梁先生,你千万不能相信彭昆,他会害你!”彭昆用眼睛示意,苏小枫等人会意用手掌文贵嘴巴,不让他乱说话。
梁再堂见彭昆要走,叫住道:“阿昆,我问你,阿南老婆的尸体是真不见了吗?”
彭昆知道梁再堂对他产生了怀疑,越是到了关健时刻越要冷静他反问:“梁叔,你是相信别人呢,还是相信自己人?”
梁再堂不语,望着彭昆。
彭昆道:“关于何南老婆的事,从头至尾我一概不知,都是阿飞跟你说的,梁叔如果要怀疑的话,再去盘问他好了,到目前为止,我可一直和你在一起。”
梁再堂本是多疑之人,想想这两天彭昆一直不离左右,怀疑消了大半说:“我没有怀疑你,把一具尸体藏起来,对你没有好处。如果他们另有企图,你说,我们应该怎样对付?”彭昆紧绷的神经松驰了,坐回了原处。这是梁府的正厅,梁再堂与彭昆各坐一方,面朝天井,中间是一张四方红木桌子,桌子上供奉天地国师神位。
彭昆瘦削的屁股在太师椅上移动几次,尽可能让自己舒服:“我们轰走了文贵,这家伙回去一定添油加醋挑唆,这更好,说明我们有底气、有防备,在心理上对他们造成了威协。我说过,不到一定时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等到陈余祥、陈百威恢复了元气他们才有所行动。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操练队伍,聘请武林高手,有向科武、曾英勇还是不够,那天你都看见了,连码头搬运工都能把他摔在地上。”
梁再堂皱了皱眉头,彭昆从这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了梁再堂的心思,知道他舍不得花钱,稍停片刻又道:“梁叔应该有远见,弟兄们不会白让你养,一旦学成武艺,还可以开设镖局、赌局、妓院,从多种渠道赚钱。”
梁再堂不耐烦起来:“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走一步算一步。”
文贵被苏小枫反剪双手推出梁府,双膊疼痛,一路骂骂咧咧回了春园街市场。
已是正午时分,市场上少有顾客,小贩们或请点零钞或东倒西歪打盹,十分冷静。
何南、陈余祥、陈百威见文贵回来,一齐上来问道:“姓梁的如何答付?”
傍边的香珠戴着孝,眼如桃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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