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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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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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日头已经偏西,高凤山高司令带着他从村里撤出的队伍像离弦之箭疾速西进。渐渐清晰的枪声是队伍的向导。枪声使人振奋,有枪声便有战斗,有战斗便证实县长的队伍仍在与敌人搏战。陈科长不在队伍中,他另有使命,在高家父子达成协约后他就离村进山了,他要将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交给刘罗锅的军师小老头。李云齐在信中告诉小老头,抗日队伍一旦突出日本人的包围,便撤往昆嵛山,然后以山为依托进行下阶段的保卫麦收战。李云齐严厉提醒他到了决定何去何从的时候了。不可犹疑。

情势无比急迫,救国军队伍舍弃道路,傍着昆嵛山山脚裁弯取直地越野,一半野地一半庄稼地,队伍行得跌跌撞撞。高凤山骑着自家那头黑骡子,是出发前金虎从牲口栏里牵出来的,并将他扶上骡背。他毕竟上了岁数,何况又是司令,拥一匹坐骑理所当然。骡子由金虎在前面牵着,骡背上的他还是往日的装束,黑缎衣裤,戴一顶黑缎瓜皮帽,只是身上多了一把盒子枪,远远看去,简直难辨他是个乡绅还是个辖军司令。

枪声让初赴战场的救国军心往神驰,一个时辰后枪声已近在咫尺。越过一座小村,便看见前面有一座绿茵如被的山坡,坡后飘溢出浓黑的硝烟,坡下便是那座正遭战事的缫丝厂。仗就要打了。高凤山下了骡子,从枪套里取枪在手,他命队伍散开前进。临战使这伙持枪庄稼汉紧张而又兴奋,他们按照训练时刚学会的作战动作猫腰向坡上运动,无声无息,不久就到了坡顶。队伍卧在坡后等待命令。高凤山探头向前观察,被烟尘笼罩的缫丝厂尽收眼底。缫丝厂规模不大,大抵是一个作坊。座落于青山绿水之间,更使人觉得像一座僻静的庙宇。缫丝厂傍着一道山涧,就在山坡的下面,看不见洞里的水流,只看见大大小小的裸石在夕阳下闪亮。当初许是考虑到水源的因素,这缫丝厂才建在这地势局促之地。高凤山终于看见了布置在涧中的鬼子兵以及架在涧石后的机枪和迫击炮,这些火器一齐对着缫丝厂射击和轰炸。厂子的围墙已有几处被炮弹炸塌,出现一个个形状怪异的豁口,里面的抗日队伍用火力封锁着豁口,不让鬼子由此突入。高凤山看得明白,李县长占了易守不易攻的地利,这也正是能坚持一天一夜到现在的原因所在。眼前的战斗异常激烈,涧里的鬼子一次次向豁口发起冲锋,又一次次被打退。战斗处于胶着状态。

高凤山不敢犹豫,一边观察战况一边思索该怎样对日本人下手。他想最痛快的行动是从山坡直扑下去,打鬼子个措手不及,接应李县长突围。但这样不利之后果也显而易见,救援一旦不能成功便没有了余地,救国军只能进入缫丝厂与县长的队伍会合,就会一起被敌人包围。这样不行。他想,只能以这个山坡为阵地,向鬼子步步逼进,将火力吸引过来,以使李县长能趁机突围。

救国军开始向山涧移动,边移动边射击。涧里的鬼子发现从背后突然冒出股队伍立刻慌张起来,暂停对厂院的冲锋,用部分火力将豁口处封锁住,将其余火力调转过来向山坡猛射,打得救国军在山坡上驻足并出现首批伤亡者,进攻受挫。涧里的鬼子眼光并不迟钝,他们发现攻过来的援军不过是些衣衫混杂的庄稼汉,遂松了口气,不再把他们当回事,改换战术,仅用少数火力对山坡做封锁扫射,重新组织兵力向厂院冲击。鬼子的傲慢如重锤敲在高凤山头上,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一种雪耻的欲望在胸中膨胀,眼光所及,正好是鬼子插在涧边的一杆膏药旗。旗在山风里神气地飘扬,高凤山油然心动,遂命队伍一齐向旗射击。旗成了众矢之的,顿时被枪弹打飞。这一枪也将鬼子打惊,不敢轻敌,再次停止对厂院的进攻,将火力掉转向山坡。这时李县长的队伍开始从豁口向外突围,但没有成功,被敌人发现后使用火力压住,只得再退进院内。高凤山命令救国军继续向山涧靠近,当靠近到手榴弹可以投及的距离,手榴弹便在涧里开花,只炸得砂石和鬼子的尸体一起横飞。鬼子无奈,只得将涧里的兵力分别向两边收缩,然后各自形成一个火力点,箝制住豁口和山坡。这样一来,却无意中让鬼子占据了有利地形,使厂院里的队伍和山坡上的队伍进退受阻。

只有改变战术。毕队长向高凤山建议,队伍不再向山涧靠近,那样一来会有较大的伤亡,另外也无作为,应该立刻炸毁敌人的火力点。他请求让他带几个人试试。高凤山同意,将身边的几个年轻救国军战士交他组成爆破组,其中包括高金虎。毕队长看了金虎一眼,使附于高凤山耳边说:将金虎留下吧。高凤山自然心明他的用意,但作为一军指挥,焉能在战场上顾及亲情?如此何以服众。他摇摇头。毕队长又说:留下金虎给你牵骡子,那鬼东西只在他手中服贴。高凤山再摇摇头。毕队长就只得实话实说:金豹废了,留下金虎给高家续个香火。高凤山的心不由被触动,脸上呈出烦恼,但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毕队长叹息一声,就带着五人爆破组向左侧敌火力点摸去。

他们贴着地皮向前爬行,渐渐靠近了山涧。他们看见火力点在润中一个凸处,上面架了两挺重机枪,一挺对着厂院豁口,一挺对着山坡,除此还有持掷弹筒和三八大盖的鬼子。火力点向外吐着火舌。毕队长扬手向火力点投去第一颗手榴弹,其余战士也跟着投掷。由于火力点从涧内突起,像一个空中堡垒,手榴弹难以投中,即使投中也随即从上面滚落下去,在洞底爆炸,构不成威胁。相反爆炸组倒直挺挺地暴露在敌人力之下,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掀起一串串土花。很快五人中就有一死一伤。手榴弹已全部投完,毕队长只得带着尚活的金虎和另一名救国军战士回到阵地。

高凤山见毕队长在将几颗手榴弹捆成一束,知他还想再上。便说你刚下来,另换一拨儿人吧。毕队长摇头说我看出人多也没用,这遭我自己去。高凤山不由看看他那只断指的手,刚又要说话却又被毕队长打断,他说你看手便知你心里想的啥了,咱俩都从阎王老子跟前走过一遭,还怕个毬哩!这遭就是完了也赚了好几个月呢。高凤山听这话心里酸楚楚的,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再说什么,眼看着毕队长将手榴弹捆成。

毕队长沿原路爬回,他灵巧地躲避着从涧里射出的子弹,三滚两爬,便靠上涧边,他突然从地上站起,将手榴弹束向“空中堡垒”投去,手榴弹刚刚脱手,一排尖叫的子弹便像突然冒出的一股罡风将他掀倒。而他投出去的手榴弹束却因用力过猛,飞越过“空中堡垒”,落进涧底爆炸出来,巨响惊天动地。

高凤山将一切看在眼中,怒火烧胸。他突然转向身边的金虎,吼道:金虎再给我捆。他要自己上。

金虎不动,闷闷地说。这样不行,得换个办法。

高凤山不屑地盯着他,眼光很硬。

金虎又说:刚才上去看了地势,要是用石头往下滚,准能把鬼子的机枪砸了。

高凤山变了眼光,想想说:石头有棱有脚,在这土坡哪里能滚得下来!

这时旁边一个救国军汉子说:用碾砣,碾砣行。

高凤山说:碾砣自然行,可这会儿到哪去找!

汉子说:咱刚经过的村子离这儿才一里多地,去人一会儿就滚过来了。

金虎说他带人去弄碾砣。

高凤山同意了。命他快去快回,金虎就带一拨儿人飞快向山坡后奔去了。

战斗就这么僵持着。结局仍像一个谜。

金虎果然来去匆匆,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将两个碾砣从坡上滚下,直滚到阵地前面,这时他们个个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般。

高凤山以怪异的目光看看身前的两个巨大的石陀,口中念念有词。可谁也没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连趴在身旁的金虎也茫然不晓。

之后,高凤山就让人将碾砣分别对准两个火力点滚将下去。

这是一个无比奇异的时刻,救国军这土造的武器顺坡而下,愈滚愈快,风驰电掣,直逼山涧,当在山涧边上腾空而起飞向洞中时就如同两道闪电呼啸而至。鬼子开始见滚来个家伙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已经猝不及防。滚向右侧的碾砣稍稍偏了一点儿,凌空而过时像挥起的巴掌般将火力点边沿的一挺歪把机枪及射手打下涧底,而左边的碾陀就不偏不倚落在那火力点当中,将上面的鬼子和武器砸了个稀巴烂。侥幸未死的个把鬼子傻子似地瞪眼望天。

这瞬间,整个战场都哑了。

这沉寂似召唤又似号令,李县长的队伍水流般从豁口涌出,冲过山涧,直扑救国军控制的山坡。这时,右侧那个火力点又开始射击。追击着刚爬上山坡的抗日队伍,高凤山立刻命救国军压住敌人火力。突围的队伍不顾一切地向坡上飞奔,救援行动眼看着成功在即。

然而这时战局陡变。原来在缫丝厂那边包围的鬼子发现抗日队伍已冲出厂院,遂立刻从两边向山坡包抄过来,速度极快,瞬间便接近救国军据守的阵地两端。枪弹横着扫向山坡中间。两支队伍尚未汇合,进退两难。进则伤亡惨重,退则重陷敌围。山坡不同于厂院,一旦被敌人包围,无险可守,必将全军覆没。情势至危。正这时忽听侧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只见一群赤膊大汉端枪向日本人射击,口中高喊:杀小鼻子!杀小鼻子!高凤山和他的人一齐张眼望着这群来路不明的鲁莽汉子,他们奔跑得极快,不避枪弹,夕阳的光芒照耀着他们裸露的雪白的肌肤,望去宛若一片活动的石碑,跳跃着滑向坡下,一会儿便从救国军阵地呼啸而过,冲向敌阵。啊,高凤山不由叫出声来,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红脸汉子是儿子金豹。他全身的血“呼”地冲到头顶。这时刻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战况吓懵,连连后退,直退到山涧里。以山涧为战壕开枪射击。赤膊汉子不为所惧,仍边射击边向前冲击,中弹者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当人们的视野中剩下最后一个赤膊汉子时,奇迹出现了,那汉子似乎已将子弹打光,也似乎受伤不能前进,只见他直挺挺站在山洞的上方,任鬼子一齐向他射击也屹立不倒。白亮亮的“碑石”如同埋进了地里。这时李县长的队伍和高凤山的救国军看到战斗的转机,一齐从地上跃起,猛烈射击的队伍像一股声色俱厉的狂风卷向敌人的阵地。

任何言词都无法描绘战争的真切经过。报告结果就更显得苍白。要说的只是这场历时一天一夜的战斗终于结束。这股日本兵几乎被全歼,剩下几个腿长的逃回城里去了。县长李云齐的抗日队伍和高凤山高司令的抗日救国军亦伤亡很重。再就是那伙赤膊兵们无一生还。打扫战场时李云齐和高凤山去看望山润上方那个奇异的不肯倒下的战士。到了近前,他们才看清楚那战士所以不倒的缘由,当然,人死了不能说话,还须活着的作一些推理:他一定是在中弹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将自己的枪筒牢牢地插进地里,这枪就成了一根不倒的支柱。那战士倒将自己的身子固定在这个支柱上,枪林弹雨不动摇。不明白他所以如此的原因,但有一点显而易见,由于他实际上将自己当成一座活靶,便吸引了鬼子兵的许多火力。李云齐和高凤山看到他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那赤裸的前胸和后背已被打成蜂窝状,洁白的肌肤上布满鲜艳的斑斑血迹,如同碑石上雕刻的红色碑文。高凤山高司令心里已明确无疑这个躯体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许多事已无法为人所知,比如高金豹的心为何一下子归于抗日?他又是怎样从那些无心无肺的歹人中拉出几十名英勇杀敌的抗日兵(这么叫是因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称谓)?是他又许诺了这些人新的悬赏?还是这些人突然间迸发出泯灭已久的良知,这些也许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还有两件事需稍加叙说,一是县长李云齐托陈科长带给小老头的信奏了效,到最后时分方看出小老头确不愧为小老头,他竟有办法偷出了刘罗锅珍藏于密室里的地契,以此为要挟迫使刘罗锅归于抗日。但李云齐并没急于将刘罗锅的势力收编。只要刘罗锅愿意抗日,就允许他保留自己的那股势力。当然也包括那些不明不白得来的地契。再一件事情纯属高家自己的事。高家儿媳红豆在闻听高金豹战死的消息后悬梁自尽了。高凤山一家人十分悲痛。然而悲痛之中还另有一桩棘手的事,即如何殡葬。红豆在踏进高家门槛后其身份一直模糊不清。与高家两个儿子的关系都似是而非,被公认的名存实亡(甚至连名也不存),而偷情相爱的又没有名份。最终还是高凤山拿起主意:将红豆作为金豹的媳妇与其合葬。入殓前高凤山的心忽有所动,他觉得合葬固然会对金豹和红豆的心思,可“断根”的金豹终不免为废人,就这样送他们去也着实对不住儿媳红豆。于是高凤山便请来一位手艺超群的细作木匠,让他为金豹赶做一副男人的物件。那木匠自是心领神会,也感念着金豹和这女子炽热的恋情,便使出全部手艺制作起来。他选用上等的红木,精雕细刻,一遍一遍地打磨,又一遍一遍地上油,最后完活的物件竟然像真的一般栩栩如生。只是不晓木匠出于什么考虑将尺寸做得大了。放进棺木如同在里面安了一架炮车。于是高家便体体面面为金豹和红豆举行了婚娶暨丧葬仪式。那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天空晴朗,阳光明亮。参加这合二为一的仪式的人很多,连县长李云齐和陈科长(已被任命为胶东抗日救国军副司令兼参谋长)也特地赶来参加。灵牌重新制作了,无论其样式、规格还是上面的书文皆合乎当地千百年规范:

右写:故显考高公讳金豹之神位;

左写:故显妣高吕孺人红豆之神位;

左下写立灵牌孝男高宝某孝祀。

因他们没有亲生子女,立灵牌人仍以虚拟人高宝某替代。虽勉强却也实属无奈。不过随年月的往后推移,下几辈不清楚当年高家恩恩怨怨故事的人,也就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破绽了。

〖注〗小鼻子:当地对日本人的蔑称。如同称欧美人为大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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