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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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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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发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给咱村争脸。”他说。

“嗯。”儿子应着。

“给祖上争脸。”

“嗯。”

“你老太爷是英雄。”

“听你讲过啦。”

“南面仗打得挺紧。”

“早知道。”

“没准能开上去。”

“开上去就打。”

“精忠报国。”

“嗯。”

“像岳飞。”

“嗯。”

“不准当孬种!”

“嗯。”

“胡庄战役,你爹出民夫,扛着担架同冲锋队伍跑齐头。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笑了。

3

招儿爹走进镇子又走进乡政府大院。这时太阳已偏西去了。还闻得见刺鼻的硫磺味。这镇上的温泉出名,四周百姓都来洗澡。后来还盖起了疗养院。专治腰腿疼、皮肤病。

乡政府大院本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一户地主的宅居,群众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时姓蔡的老地主被穷人打死,他的后人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来长岭乡改为长岭公社,再后来长岭公社又改回长岭乡,颠颠倒倒,就把他颠倒成一个老头子啦。

招儿爹默默地走进院里,心跳个不停,跳得一阵阵恶心。这大院有些陌生了。刚解放那些年他经常出入这个大院,乡里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办钢铁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来,他会踏高跷,每回村里都叫他来踏高跷。他记得头一回来踏高跷的是庆祝国庆节,那回没经验,在院里绑上了高跷,可站起来就出不了院子啦,门楼和他肩膀齐。后来急中生智,骑着院墙跨过去了。自从那年修水库伤了腿,他不能踏高跷了,这大院就来得很少啦。

大院里有不少人,没人注意他,他也不认识人家,就木木地站在院中。他好像听到有宴客的声音,还闻见了酒肉的飘香。这里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不知道,是村里让来的。那人说乡领导正忙,烈士家属就要启程去前线,今天乡政府给烈士家属饯行。不过他说可以去通报一声。叫他等着。

等不等就是这回事了,老天爷!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了。他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招儿为国捐躯了。枪子儿不长眼,兴打别人的儿子,就兴打你的儿子,打上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没啥说的!招儿,你行,有种,给咱村争脸啦,给你爹妈争脸啦,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哩,你比爹强。爹和你说抬担架叫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是吹,实际是倒下了,不知怎么倒下了。爬起来再跑,就落在界石村那个民夫的后头啦。我就猛追,觉得真丢人。后来那个民夫牺牲了。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儿,你牺牲了,爹难过,再也见不着你啦。可爹能挺住,你妈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对政府也这么说,不给政府添难为。招儿,等着爹去看你,政府让俺去看你……等着,啊!

就像招儿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没个完。

这时又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是从宴客的屋里出来的,酒把脸烧得像猪肝。

他认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断过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说来叫人心烦,那是承包头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伙承包大队三十亩果园。因他腿伤后就一直在果园伺弄果树,懂技术。他应了,后来就一块干了。他和招儿没黑没白地扑在园子里干活,可干到秋后,治安主任变卦了,说当初他根本没讲是两家联合承包,他和招儿是他雇的工,只发给工资。就这么蛮不讲理欺负人,招儿坚决不认这回事,和他讲理。他就拿出和大队签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招儿到公社告状,就是这李冒处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以合同条文为依据,这官司就败给了治安主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进这乡政府大院,也没再见这个李助理。

“跟我来吧。”

李助理却没领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着头,等待着噩耗。

“杨志招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助理问,态度像审问。

“七月。”他答。眨眼看着李助理。

“阴历阳历?”

“阴历。”

“信上说啥?”

“说……”

“说实话!”

“他说……队伍开上了前线。”

“还有哪?”

“忘了。对了,他还说要好好打仗……”

李助理看了他好一会儿。

“杨志招死了,不做烈士对待。”李助理把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楚。

他直瞪着他。

“再说一遍,杨志招死了,不是烈士。”停了停又说,“从今天起,你也不再是军属了,回家把军属牌摘了!就告诉你这个。回去吧!”李助理说完站起身来。

他霍地站起,脸变得死人一般,张开两手把李助理抓住,“招儿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

“别问啦!”李助理把手一挥,“咋死的?反正死得不光彩,是我们长岭乡的耻辱!”说完走了。

他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骂了一路招儿,怎么恶怎么骂,骂他是孬种,是畜生,是杂种,是臭狗屎。他恨招儿,从心里恨,恨得牙痒。这阵儿招儿是世上他最恨的人。如果招儿此刻站在他眼前,他会把他揍扁,揍哗啦!

他一路臭骂,骂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不觉来到村头上。

天刚黑下去。西天上还残留一抹亮色,几颗最亮的星星在蓝黑色的夜幕上闪烁,已经看不清村子上空的缕缕炊烟,却闻得见随风飘过来的烟味儿。

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敢向前了。他寻思乡亲们一定知道了这件可耻事,村干部们更知情,支书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时那眼光现在一想更清楚了。没脸见人啦,他绝望地想,我养了个孬种,给村里丢了人,给祖先丢了人,我有罪过呀!比啥罪过都邪乎的罪过哟!

他站在那儿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彻底街上净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儿咋办?明儿在街上、地里咋同村里老少爷们碰面?

他晕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见一家房舍上的烟囱不住往外窜火星子,火星子愈窜愈高,愈展愈宽,啊,村子烧起来啦,他看见村子烧起来啦,渐渐村子变得像一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几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爷和老老老老太太从云南挑担过来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软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没有什么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迟了三十八年……

冲锋前他一点儿没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担架的那个人,生得细皮白面,文绉绉的。看去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得上趟儿?后来,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就更敌视他了。界石村也傍着昆洛河,在上游,从老辈子起两村就为争水打冤家,没完没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拦住,下面就滴水不见了。为这两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伤不计其数。他从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这个人抬一副担架他不情愿。冲锋开始后,他扛着担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们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种,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就这么往前冲,很快就和冲锋的队伍齐头了。界石人也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落后,接近胡庄的时候,守在胡庄的敌人开始射击,火力非常密集,不断有人倒下,队伍还像水一样往前涌。忽然他发现头上的帽子飞跑了,他当时觉得好像脑袋给打掉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趴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白脸界石人从他手里接过担架,往前冲去。他这才明白脑袋还长在头上,在心里很骂了一句“胆小鬼”,赶紧爬起来往前继续冲,他发誓要追过他,不能叫他抢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后头猛追,就这时界石人中了弹,身体一下子扑在地上。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担架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他四处寻找那个死伤不详的界石人。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他惦着他的安危,下决心要找到他,那怕是尸首。他终于找到了,那时还没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赶紧把他抱在担架上,和另一个民夫抬着往后方送。当路过一座小山岗时,那人不行了,他赶紧放下担架,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时界石人的脸更白了,像贴了纸,呼吸也更困难。他对他看了看,吃力地说:告诉界石村的人,枪子儿是从前面进去的。他忍不住哭了。赶紧点头应允。界石人又艰难地开口:不要再打冤家啦。死人不值得。他一个劲儿点头应允。后来他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界石人想了想,浅浅一笑,说:要死了,就说句不害臊的吧,长这么大没沾沾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界石人又笑了笑:小老弟,说这个别见笑……界石人死后脸上就挂着那最后的笑,到入土时也没褪。

4

“招儿咋死的?呜呜……”黑暗中招儿妈抽抽泣泣地问。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炮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机关枪扫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呜呜……”

“不知道。”

“招儿……”

“别问啦!”他吼了一声。

招儿妈放声哭了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她又从头絮叨起来:

“招儿咋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盖儿(步枪)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地雷炸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摊上口棺材啦?呜呜……”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问民政助理他也说不知道。

他只知道招儿死了,死得不光彩,不算烈士。

这个杂种。

丢了八辈祖宗的人啦,连累了乡里,村里,爹妈,兄弟,坑了美玲子。

美玲子一心一意等了他三年,到头来沾了一身臊气抹了一脸灰。叫人家往后咋办哩。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美玲子说清这码事。应该赔偿人家的损失,儿子欠债老子还,这没说的。

可是这债又该咋样还哩?

要不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儿子死了,把媳妇当闺女养,尔后择个好人家,像模像样儿嫁出去……

再不就叫柱儿娶了她?这样的事儿古来有之,不稀罕,不丢人,两全其美……

可柱儿能应吗?这小杂种也是块犟孙头,听说在林场干活儿动不动就替人打报不平。

不应能行吗?谁叫你是他弟他是你哥咧?再说如今讲究精神文明心灵美……

招儿妈还在哭,大概哭累了,变得呜呜咽咽了。

秋夜本来是很宁静的。被大片大片庄稼包围着的村子更应是宁静的。

招儿爹在这宁静的夜晚失眠了。用他的话说是:睡不着觉了。

庄稼人很少有睡不着觉的情况。

招儿爹记得一生中只有那么几遭。

一遭是娶亲那天夜里,就在这间屋子这铺炕上。新媳妇招儿妈害怕地蜷缩在炕角落。蜡烛在灯窝里闪闪烁烁,照得新房红彤彤的。那是夏季,阴历六月初六,不差齐的好日子。他上炕后本来是很冲动的,那年他已三十五岁了。他三下五去二脱下白小褂,又解裤腰带,千奇百怪,正这当口他面前呼啦跳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啊,是界石人,是和他抬一副担架的界石人,是给他挡住枪子的界石人,他刚想喊,界石人却隐去了,不见了,消失了。他心里怅怅的,披上了小褂,盯着闪闪烁烁的蜡烛一直到天亮……

他记得再一遭是和治安主任打官司输了的那晚。招儿怒气不消,扬言要去把治安主任的房子点着。他知道儿子不是说着玩的,他敢做敢当。他把招儿看得严严的,不准他出门。后来招儿答应不干,叫他睡去,可那一夜他没眨眨眼。

他觉得身子像石头一般沉。

他去赶集,他一般只赶长岭集。这是长岭集,赶集的人比往常多。他觉得好生奇怪,赶集的人都抬头往天上看,他也抬头往天上看,只见天上飞着那么多鸟儿,有雁、有乌鸦,还有斑鸠和黄雀,这么多鸟儿聚合在空中,不停地鸣叫冲击,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他问身旁的一个人:这是咋啦?那人回答;有人在钓鸟。钓鸟?新鲜!活这么大岁数,见过钓鱼、钓蟹子、钓蛤螟的,没听说过有钓鸟儿的。他又问那人:是谁在玩鸡翘脚?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谁玩鸡翘脚?你那宝贝儿子,杨志招!招儿?他在哪儿?他急忙问。那人往天上指指:你顺着钓鸟线找!他果真看见在鸟儿集中的地方有一根白亮的线向地面飘下来,这大概就是那人说的钓鸟线了。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线定能找到钓鸟儿的杂种啦。他端详了一下钓鸟线通向地面的方位,便拔腿奔跑起来,他奔出了镇子。这时他看见在一座小山岗上站着一个人,像放风筝似的不住绞着手里的线拐子,脸望着天。他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小畜生。小杂种,事到如今,你他妈还有精神玩鸡翘脚!他大步跑过去,断喝一声:畜生!招儿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笑:哦,是老汉你呀。他气极了,这杂种鬼迷心窍连老子都不认啦。他抢他手中的线拐子,招儿用手挡住,说:别闹,快上钩了,开始咬饵了。我得钓下来一只,不然让人耻笑。他抢不下线拐子,接着又骂了起来:畜生!还不快回队伍去,去打仗,去精忠报国!招儿又朝他古怪地笑笑:实话说吧老汉,打仗咱可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他哼一声:谁的呱呱,尿的哗哗,那你为啥开小差?当逃兵?招儿变了脸:谁说的?他脱口而出:公社李助理。招儿怒目圆睁:李助理,又是他!实话说了,我这次请假回来就是和他算帐的,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我饶不了他!他吓坏了,赶紧说:别怪李助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醒了。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张大眼四处寻觅着,不见了招儿。刚才那蔚蓝的群鸟飞翔的天空突然缩成一个黑暗的狭窄的空间。他栖息了一生的空间。

刚才的梦境依然叫他心跳不止。他真希望那不是梦。梦总要比现实让人称心些。

招儿妈还在抽泣。嘴里呜呜拉拉不知念咕着啥。

他装了一袋烟,划火点上,狠狠地抽着。

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也许快亮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怕天亮。他是个极顾脸面的人。如今,那个畜牲叫他无颜见人了。他不知道天亮后怎么跨出家门去。他从心里打憷!

他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境。那畜生说他打仗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这话,好像他最后一封信里这么说过。嗯,好像说过这话!

他伸手拉开电灯,从窗台上搬下一只小木箱,儿子所有来信一封不落的都在里面。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着。村里集邮的学生曾向他索取邮票,他怕弄坏了信没答应。

他从木箱里拿出最上面的一封。

其实,这封信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了。

父母亲大人安好: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收到的。好吃的在班里分着吃了。别生气,大家都是这样,军事共产主义嘛,哈哈!我们班有四川人、湖南人、山东人和福建人,因此可以不时尝到各地的风味食品,用咱家乡的话说,叫“开胃”。

不要再寄什么了,我也告诉美玲别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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