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没糊纸的窗棂射进屋里,照得高田吐出的烟气迷迷离离。
苏原这时想到高田要他来的目的,说:“高田队长病了吗?”
高田说:“我没病。”
苏原又看了高田一眼。
高田说:“我开始已经说了,有件事我必须早早与你谈,再返怕来不及。”
苏原说:“高田队长要走吗?”
高田眼盯着苏原:“恰恰相反,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苏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高田一笑:“看,苏原君,你的反应又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苏原低下头去,十分地沮丧。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和老马的事情败露了,可究竟是怎样被高田察觉了呢?他无从判断,更不知道高田和北野将怎样处置他。
高田不再笑,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说:“苏原君,别担心,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你。相反,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
苏原看看高田。
高田:“苏原君觉得奇怪吗?”
苏原不语。
高田又说:“我和苏原君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是生于医学世家,又同是在大学学习医科。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国,而我生在日本。而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生于日本,但我最终没成为一个武士,我想这也许与我畸型破碎的家庭有关系。我祖父是个制造商,很富有,可是缺少责任感。他在横滨、东京、大坂有三个家,一妻二妾。在我们日本,传统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连天皇也不例外。可是我祖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人占有三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敢怎么声张,借做生意之名,一年到头穿梭于三地之间。我父亲是祖父的正式妻子生的,所以祖父对父亲还是很抱期望的,他希望父亲能学习制造业,将来继承他的事业。父亲鉴于祖父的所做所为,对祖父一直是有成见的。他不肯按祖父的意旨行事,最终选择了医学。祖父一怒之下将父亲赶出了家门。父亲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的,由一个穷学生到著名眼科医生,这中间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说来可叹,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事业却继承他对女色趋之若鹜的秉性。在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之后,又姘上了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将母亲与我们兄弟三人置之不顾。家庭的不幸给我的童年和少年蒙上一层阴影。后来我学习医学完全不是由于父亲的原因,而是我的一个中国朋友的父亲的影响。我家住在横滨,横滨有一条华人街。我家就离那儿不远,从小我就和一些中国孩子交朋友,跟他们学中国话,有时也到他们家里去,吃他们父母做的中国菜。和我最要好的一个中国孩子的父亲是个中医,当我的母亲积郁成疾后多亏他的精心治疗才恢复了健康。他高超的医术为很多贫苦的日本人治好了病。他的收费很低,对那些赤贫的病人则不仅不收费还将药物赠送。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起初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晓得这是一句佛家偈语。是劝人行善救人的。他说假如一个人能给予别人两样东西,金钱和健康,那么给人以健康远胜于给人以金钱。我说我选择医学这一行是缘于这位姓唐的中国医生是毫不为过的……”
苏原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对他说过关于金钱与健康的话。此时此刻一种思亲的情愫油然袭上心头。苏原崇敬自己的父亲,无论是他的品德还是医术。在乡间医生是真正的名士,而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者会流芳百世。苏原的父亲苏老中医便可归于此中。说起来,苏老中医从医的经历颇有一种传奇色彩,在乡间传为美谈。他八岁那年,发了一次高烧,高烧退后耳朵聋了,然而从此以后竟不明不白地懂了医道,天赐一般。初见端脱是救治他的亲爹。那一日他爹在地里干活突然晕倒,抬回家仍然人事不省。他妈哭哭啼啼无所措手足,而他倒不慌不忙十分镇定。他找来一根筷子,抵住他爹的人中,再用力往下一按,如同钥匙开锁,他爹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在场的人看得愣了,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此法,且在实施中又如此从容,实叫人惊异不解。后来他爹问他,他说当时他听到有人教他,只闻话音不见人影,叫他如何如何,他就照着去做。他爹听得将信将疑,一个耳聋孩子又怎会听到声音?不信却无别样解释。再一次是村里有一人病了,本家人抬了往镇上去看医生,他在街上看见了,对人说不必送了,赶紧抬回家吧。人家不予理会,急急地赶路,可在半路上病人就断了气。这又一桩奇事再次成为众口新闻。他爹却冷丁看到摆在这个失聪儿子面前的一条光明大道:从医。儿子将终生抱定这个金饭碗吃饭。那时的乡间缺少医生,尤其缺少正儿八经的医生,巫医倒有不少,鱼目混杂。巫医真正能治病者少,行骗诓财者多,因此名声不好。苏老中医的爹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担心乡人一开始便把儿子划入巫医之列,便将儿子送到镇上跟一个老中医学徒,这便算入了正道。学了几年,那老中医病故,已成少年的苏子熙便回村挂牌行医,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行医生涯。他一生中给数不清的乡人治好了病,医术精湛而怪异。尤其对一些疑难病症的医治颇为玄妙,一砂一石俱可入药,一草一虫皆能治病,使人难以区分医、巫两者之界限。至于他这奇特的医术究竟是得之天赐,还是得之镇上老中医的传授,不仅众人不晓,就连他的亲爹也稀里糊涂。总而言之,苏老中医的一生算得上是风光的一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的一生,死而无憾。况且他也死得甚是时候,倘若再晚些日子,北野这伙日本兵也就找上了他的麻烦。
苏原问:“那位唐医生后来怎样了?”
高田说:“战争爆发以后,举家迁到乡下去了。不久,我也应征入伍,从此不知下落。”
苏原不再问什么。
高田说下去:“苏原君,现在你已经对我的家庭、经历有所了解了。前面我已经说了,咱俩除了出生的国度不同之外,学业、经历大致相似,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可以设想一下,假若现实不是日本入侵中国,而是中国入侵日本,再假若你也被应征入伍,而且不是医生身分,是端枪的步兵,那么我问你,你会不会开枪杀我们日本人呢?
苏原不知道高田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高田说:“你会的,一定会的,只要你是个士兵,你就不能拒绝杀人,杀人是士兵的职业。”
苏原说:“高田队长你错了,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杀人。”
高田说:“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假如二者供你选择呢?”
又是选择!苏原恨恨地想。在他的心中,选择这字眼,像一条蘸水的鞭子,北野用来抽过他,现在又是高田。这可恶的选择,可恶的日本鬼子!
高田看了苏原一眼,笑笑说:“当然,请苏原君不要误解,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杀人有理,证明杀人不可避免,而是涉及另一个问题:一个平常人怎样站在战争之中。战争犹如从天而降的泱泱大水,将所有的人淹没,卷入旋涡之中,无一逃脱。作为中国医生的苏原君没有例外,作为日本医生的我也没有例外。回到前面的话题,苏原君申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杀人,对此我不想妄加论断,我只说我自己,假如我是手操枪炮的步兵、炮兵,我想我避免不了杀人,因为我拒绝作战,将被指挥官以临阵怯逃者处死。面对生与死的选择,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将理想置于生命之上。而我们都是凡人,愈是凡人愈珍惜生命,我们清楚这很卑贱,这正注定凡人将永远望其英雄之项背,高贵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这是其一。另外,我们凡人远离理想,因此理想在我们的视野里十分模糊,这便影响我们对理想真伪的判断。比如说日本天皇将这场战争称之为大东亚圣战,目的是拯救东亚人,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是许多日本军人走出国门在别国作战杀人,心中倒怀有一种拯救人类的神圣感,这是怎样的荒谬与可悲啊!但值得庆幸的是,坐在你对面的高田军医既没有被编入端枪杀人的步兵行列,又不是被天皇鬼话蒙骗住的糊涂虫。说到这里,我必须再次向苏原君申明,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头脑不清,都支持天皇和大军阀们发动的战争,无论是日本本土还是本土以外战场上的日本人,都有许多反战者在行动。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原一直听高田说下去,高田毕竟是日本人,他有限的中文水平限制了对自己思路的表达,因此苏原听得似是而非,但大体的意思是领会了。高日关于英雄与凡人的说法,细细体味不是那么好驳斥的,想想自己和妻子到现在还苟且在日本人的军营里,这不正说明自己是无法与英雄齐肩的凡人吗?承认自己是凡人而不是英雄,这或多或少会起到宽容自己的作用。只是高田后面的话他尚怀疑,就算日本人中间确有反战者存在,高田会是吗?不久前高田在枪杀中国人刑场上的情景,苏原记忆犹新。
他说:“高日队长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高田说:“这一点我在开头便阐明了,为了我们的合作。”
苏原说:“合作什么呢?”
高田说:“从大的方面说为中国的抗战早日取得胜利,从具体方面说,将中国的抗日英雄从法西斯的枪口下抢救下来。”
苏原不由冷笑笑,说:“我倒是看见过高田军医和刽子手合作残杀中国人的事实。”
高田无语。
苏原又说:“请教高田队长,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日本反战者干的勾当吗?”
高田叹了口气,说:“苏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
“等见了你自己询问吧,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个城镇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垒透出的灯光犹如凶神恶煞的眼光监视着这块地面,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争岁月。
苏原对小城的街区很不熟悉,何况又是不见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转两拐就迷了路。他渐渐觉得这是高田有意达到的效果。他问高田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高田说你不必多问,知道太多对你对我都没有益处。
高田对北野说了谎,这一点苏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将他带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个军官下围棋。那军官是苏原在刑场上见到的那个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苏原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苏原曾于业余时间钻研过围棋弃法,从技艺上说差不多已经入段。只看了几着,苏原便看出两人棋艺平平。当看到北野明显投错一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哦”了声。这一声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转头看看苏原,说苏原君有高明之着?苏原慌乱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将北野这句其实已被高原听明白了的话翻译出来,苏原连连摇头。北野笑笑,说改日和苏原君对奕一局。高田又翻译出来,苏原仍然摇头。这时高田便向北野报告,说刚听说城里出现痢疾病例,他要和苏原去查看一下,采取措施,否则在城里蔓延起来,殃及部队,后果严重。北野挥挥手算是应允,高田便赶紧带苏原出了司令部。苏原从高田对北野的欺骗似乎觉出他是日军里一个神秘人物。
高田终于在一条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踏上台阶敲了几下门。等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随之听一个男人沙哑的本地口音:从集上割肉回来了吗?高田回应:没割肉买了鱼。里面男人的声音:买的什么鱼?高田回应:偏口鱼。苏原觉得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买回什么偏口鱼?
门开后,显出一个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苏原能分辨出是个上岁数的老人。高田和苏原走进院子,门又被关上了。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高田和苏原走进屋后,那老人便在外面将门关严,自己留在院里。
穿过堂间走进右侧的一间住屋,苏原看见一个青年人斜倚在被窝里。油灯下,他的脸色极其惨白,像糊上一张白纸,由此也显出一副清朗模样。青年人见了高田连忙欠身招呼说:“恩人来了?”说完又将目光转向苏原。高田介绍说:他是你的同胞,是医生,今天请他给你看看伤口。你这几天感觉怎样?”青年人说:“愈来愈好,伤口已收了疤。”
青年人脱下上衣,苏原见他的胸部缠绕着纱布,纱布很干净,没有血迹。苏原看了高田一眼,便走近炕沿,伸手在青年身上一层一层往下解纱布,当纱布完全脱下来后,他看到青年人的左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疤,这位置让苏原惊讶不已,他问道:“是枪伤吗?”青年人说是。苏原又问子弹是从前还是从后射进去的?青年人说从背后。苏原又让青年人转身让他看,果然看到一块比胸部那块略小些的疤痕。从前后这两处对应的伤口看,子弹无疑穿过了心脏,而这个青年人竟没有死,真是不可思议。
高田说:“他是被日本人枪决的,那时候你我都在现场。”
苏原吃惊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高田说:“你应该记得的,那个村庄那次夜袭,第二天白天五个中国老百姓做为嫌疑犯拉到村外河堤上枪决……”
这件事苏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转向青年人问道:“你就是被日本人枪决的人吗?”
青年人说:“是。”
他又问:“那你怎么又活过来的呢?”
青年人指指高田,说:“是恩人救了我。”
苏原质疑地看看高田。
青年人又说:“枪响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看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为我治伤的恩人。”
苏原问高田:“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高田说:“我已对你说过,我是反战的日本人。”
苏原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真的是从枪口下活过来的?”
高田说:“正是这样。”
苏原不语。
高田说:“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是啊,一个深晓人体构造的医生怎能相信子弹穿过心脏而未导致死亡?问题是子弹没有穿过心脏,是擦着心脏下端的边缘穿胸而过,就这样。”
苏原紧盯着高田:“你是说射手的瞄准出现偏差?”
高田摇头说:“日本兵个个枪法很好,又隔那样近,哪会出什么偏差呢?”
苏原说:“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击中心脏?”
高田没立即回答,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
高田转向青年人说:“你的伤已经不需要再治疗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问你的名字,可我们俩是有缘份的。你说是吗?”
青年人眼里聚了泪,在灯光下闪亮,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
高田伸手拍拍青年人的肩,声音低沉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无计其数,罪恶深重,我所做的不能弥补其万一啊!”
苏原的心被高田的话触动,可他没说什么,只是向青年人问道:“你要回自己的村子吗?”
青年人摇摇头,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日本人枪毙了,我已经‘死’了……”
苏原一怔,又问:“那你又能到哪里去呢?”
青年人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参加抗日队伍,打日本鬼子。日本人刚打过来的时候,村里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抗日队伍。我没去,我胆子小,心想老百姓万般不如个平安。可想平安日本鬼子不给平安。那天夜里听见枪响我连大门都没敢出,日本鬼子硬是说我给抗日队伍通风报信,拉到村外去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