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做出接受治疗的决定这一刻,心里升腾起对苏原无以复加的仇恨。“治不好死了死了的!”北野咬牙切齿的话用不着卜乃堂翻译苏原也听得明明白白。
日本人采集“药方”的过程使村子的百姓再度隐人惊慌中。昨夜的战事刚过,尽管村里人确实没有参与对日本人的偷袭,但还是挨家挨户被搜查了一遍,许多男人被打,许多女人被强奸,最终日本人还觉得不解气,又硬是指定了几个“嫌疑犯”,将他们关押起来,凶古未卜。
日本兵将村里所有男人一齐赶进离河不远的学堂里。
整个治疗过程由高田军医负责,他让所有患足疾的军官和士兵在学堂院子里站成一排,命他们脱下鞋袜,绾起裤角。关于治疗的方法,事先已在他们中间传开。这正应了中国一句俗语:有病乱求医。尽管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可还是乖乖地赤脚站着,等中国百姓往上面撒尿。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这些被驱赶来的庄稼汉们究竟要做什么,他们确实只像一味药那样任人摆布。日本兵恶声恶气地吆喝他们,叫他们怎样怎样,动作稍为迟缓,便拳脚交加。阵势总算摆成了,日本赤足兵与村里的男人面对面站成两排,后者被这奇怪的阵势弄糊涂了,再加上头一遭和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靠得这么近,心里咚咚地直敲鼓。
高田大声向村里的男人宣布:“大家都照我说的做,脱裤子,往皇军脚上撒尿!”
村里的男人闻声惊呆了,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不约而同地望着那个向他们发话的日本人,却没一个人照他说的做。
“撒尿!往皇军脚上撒尿!”高田又喊。
这道他们是听清楚了,俱吓得心惊肉跳。狗日的鬼子躲还躲不及呢,还朝他们身上滋尿,这不是自己找死咋的?这没准是狗日的日本人设下的圈套让他们钻。有人开始朝后倒退,许多人又跟着退,队形立时乱了。
一名值日军曹从腰里拔出手枪,嘴里哇里哇啦吼个不止。
卜乃堂赶紧翻译;大家别动,都照皇军说的做。皇军说哪个敢不往皇军脚上撒尿就毙了他!
听说不尿就毙倒真的有人尿了,不是尿在皇军的脚上,而是尿在自己的裤裆里,尿顺着裤筒往下淌,在脚下地面注了一大汪。
“八格呀噜,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没逃过军曹的眼睛,他怒不可遏地将枪口指向那个将尿抛洒光了的中年汉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苏原见状急了,忙向大家喊:“乡亲们听我说,日本人脚长了病,在上面淋一泡尿就治了。大伙都知道苏家泊有个苏子熙老中医吧?这是他留下的药方。我是他儿子苏原,大伙只管放心尿,别害怕,尿完了各回各的家。”
苏子熙老中医的名声很大,四邻八疃哪有不知道的。这当中许多人还让苏老中医看过病。又听这人说是苏老中医的儿子,大伙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想既然不是日本鬼子设的计谋,就尿他个娘的。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骑在中国人头上拉屎,今个咱掐着鸡巴往这群王八蛋身上尽一遭,也算替中国人出了口鸟气。
“尿他娘,尿他娘。”像互相鼓励,又像互相壮胆,这群庄稼汉子便迅速行动起来,一人选中一个目标,凑到跟前,然后解开腰带,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精神抖擞地朝日本鬼子猛滋一阵,刹那间,尿声如瀑,臊气冲天,日本兵脚底像开了锅……
这是一个无比壮丽的时刻,以至许许多多年之后村里人提起这事便感到回肠荡气,而那些往日本兵身上滋过尿的男人更是以抗日英雄自居,豪情永存。
北野没到现场看中国老百姓给他的部属治病,可他想象得出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不仅如此,他甚至感到那汹涌奔腾的尿水从祠堂上空铺头盖脸向他倾注下来,将他淹没,令他窒息。直到通信兵又有电报送来,他才从这种幻觉中回到现实。电报的内容令他震惊不已:大本营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以及北野所带领的新编十一旅团先遣队行动不利,决定仍滞留于辽宁海岸待渡的十一旅团大部队放弃渡海计划,改由陆路乘火车经山海关进入华北,然后沿津浦线南下。为便于部队行动,大本营重建了第十一旅团的指挥系统,任命古本豪少将任第十一旅团旅团长,率领部队入关。同时大本营命令北野旅团长将先遣队带至莱阳城与当地驻守日军汇合。鉴于驻守日军大队的山谷大队长不久前在一次扫荡中负伤,仍在医院治疗,暂由北野少将代其指挥,负责全部军务。
一纸电文如同雷从天降,炸得北野呆若木鸡。
行伍出身的北野自然清楚这道命令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变相的罢黜,是对他指挥不利的惩罚。他深知陆军部那些军阀们的一贯做法,他们对旅团长一级的指挥官向来不当回事儿,只要他们效力卖命,战场上稍为失利,便立即给以颜色。北野曾多次为他的那些失宠同僚不平,今天却轮到了自己。
他愤怒,恨他的上司,也恨给他制造麻烦的中国人。这时,他眼前又显现出一群中国百姓得意洋洋地往他的士兵身上撒尿的情景。这更叫他气恨难平。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阴影从祠堂四周的围墙下一点一点向中间收拢。天空又出现了乌鸦的阵列,“哇哇”地鼓噪不止,刺耳扰心。北野再也按捺不住,“唆”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向天空。他一向有射杀飞鸟的嗜好,见了便情不自禁。此时,在他即要扣下扳机时。却冷丁收住,连他本人都觉得异常。然而只停滞了瞬间,他便豁然醒悟,什么才是他此时此刻最迫切的心愿。
3
行刑地点在村外河边,开阔而有依托。负责现场实施的尖下巴少尉,嘴里哼着绵软的家乡小调。时间尚早,太阳从河对面的堤坝上刚刚露出,雾气使它显得很大,很红,边缘模糊。
少尉抬头向太阳看看,觉得这异乡的太阳与他家乡的太阳毫无二致,是那样鲜艳。
太阳再升高些,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几名日本兵带到河堤前面的一块平地上。起初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在那块平地上站住后,便发觉这里是日本人设置的刑场,即将被枪决的几个中国人已被带到堤上。苏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他们被一字捆绑在河堤的杨树下,背对着同样一字排开的持枪日本兵。那时刻的太阳开始强烈,光线在这些将死的人光亮的头顶闪耀着玉样的亮点。四周无声无息。苏原兀地感到透心的恐惧,他向妻子身边靠靠,发现妻子的身体在暗自颤抖。他想日本鬼子为什么要让他和妻子来到这刑场?北野要一并杀死他们吗?他想不会。昨天下午给北野部下的治疗很快便有了效果,在尿液的浸泡下,日本兵肿胀的脚迅速消肿,不再疼痛,有的症状完全消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当傍晚时分回到北野住的祠堂,高田军医如实向北野报告了治疗情况,北野还假腥腥向他表示感谢。在这种情况下,北野还会下毒手吗?他把握不定。他有生头一次体验到人面对死亡时的感觉。作为医生,他的职业是同生死打交道,他曾无数次目睹生命是怎样一丝一丝进入死亡,这种合乎自然犹如瓜熟蒂落的死亡,早已被他的职业心理所接受。在医院的病室里,面对逝者家人悲痛的号啕,他能够平静以对,而眼前这种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予以毁灭的现实,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论别人还是自己。
苏原感到眼前悬在堤坝上空的太阳失去了颜色,天地间阴森森,冷飕飕。
北野、卜乃堂、高田军医以及另外几名日军军官随后来到行刑现场。
北野的出现给苏原心灵更增添几分压迫。一般说来,像北野这样的高级将领是不必亲赴刑场监杀几个普通中国人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目的。苏原在直觉中将北野的出现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与自己也包括妻子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北野的出现不啻是死神的降临。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不由抓住妻子的胳膊。
走来的北野神情淡淡,他甚至没看苏原一眼,站定后只看着前面的河堤。负责现场的尖下巴少尉,跑步到他面前,敬礼,报告一切就绪。他没说什么,无言在此时此刻便是一种指令。少尉便跑开,直跑到行刑枪手一侧站定。这时苏原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知道只要少尉将腰间的指挥刀拔出举起再挥下,堤上的几个中国人将于顷刻间血染黄沙。奇怪的是少尉久久不动,行刑枪手也保持原来的状态。苏原正诧异间,又看见高田军医向前走去,绕过枪手,一步一步走上河堤。苏原大张着眼。高田走到一个被缚的中国人身后,盯着他的背后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在上面摸摸按按,像在寻找什么。之后,苏原又看见高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在那人后背左侧描画着,很快描画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圆圈。啊!这是心脏的部位。苏原立时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寒气穿透全身骨缝:这是高田军医在为枪手指示射击的弹着点。在这之前他曾听说过日本鬼子行刑是射击心脏而不是射击头颅,却完全不知道还须事先描示出心脏的位置。这是日本人万事寻求精确的刻板,还是完全将杀人视为一种游戏?苏原无从判断,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黑色脊背上的惨白的圆圈,似乎清晰地看到在那个死亡白圈的前方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在噗噗跳动,尔后这颗心脏便爆裂开来,眼前喷出一片漫漫血幕,血幕将他全部的精神笼罩,使他难以挣脱。直到他妻子的一阵更为剧烈的颤抖,才使他冲出这坚韧的血幕,太阳重新出现在头上的天空,他又看见白杨如走的河堤以及那一排被捆绑的黑色躯体。高田军医依次在这些躯体上进行自己的工作,无一遗漏地在那个致命的部位画上了白圈。这些白圈连接成一根白色的链条,在阳光下犹如一串亮晶晶的珍珠。
苏原内心油然生出对高田军医的无比愤恨。
事毕的高田已转过身来,向这边望望,然后绕过行刑队列到原先的位置。这时少尉举起了指挥刀,行刑的日本枪手同时举枪向前方瞄准。
这瞬间,卜乃堂一步迈在牟青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几乎就在同时,一排清脆短促的枪声在她耳畔炸裂开来。
那一刻苏原曾强制自己将双眼闭合,不使自己看见这惨绝人衰的屠杀,可是不行,他无法将眼闭合,如同那不是自己的眼睛,他大睁着眼,连眨都不眨,于枪响的同时他看见堤上中国人像同时接到口令一齐将头歪向一边。他们完了。完了。苏原心中只凝着这单一的意识。
紧接便是高田军医的一声沉哑呼叫,行刑的日本兵闻声向河堤奔去,快捷地将刚刚被他们枪杀的中国人从树上解下,放在准备在一旁的担架上,抬着向驻地村飞奔而去。高田军医紧随其后。
苏原惊愕不已。
由于卜乃堂的遮挡,牟青没有看见堤上中国人被杀的情景,她眼前很久都是一片土黄,那是卜乃堂的后背,当这片黄色移开,她眼前的河堤就变得空空荡荡。可她清楚凶残屠杀并没因她没有目睹而不存在。她移开目光,不由看了眼站在侧方的卜乃堂,她觉得卜乃堂那白胖模样很像一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
该论到自己了,苏原不由转头向北野望去,正碰北野投向他的目光。他又立刻低头回避。
北野开始对他说话,声音很高,卜乃堂翻译的声音也很高:苏原君,我让你再做一次选择,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原愕然。
我是说永远留在这里。北野补充说,抬手指指刚刚杀过中国人的河堤。
4
在胶东地面,莱阳属一个不算太小的城镇,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宽阔的五龙河从城边流过,河岸两旁绿树造迄,郁郁葱葱。从地图上看,莱阳城位于半岛正中,是东西通道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乱,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城。
整个夏季中国战场战事频繁。按“一号作战”计划,日军首先要击溃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路南段地区。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军第三十七师团向中牟一带的中国军队暂编第二十七师阵地猛攻,豫中会战由此拉开。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二日攻陷郑州,五月一日占领许昌,五月三日占领禹县、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阳。三十八天的豫中会战中河南守军作战消极,一触即溃,丢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余万。具有讽刺意味的场面是,第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被日军包围在陕南秦家坡一带的麦田里,总司令李家钰被日军冲锋枪射死在即将成熟的柔软如席的麦棵上……
过了端午节,胶东地面的麦子也黄熟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这块地面,每年麦收都不太平。地里那点可怜的麦子被所有人盯在眼里:日本人、伪军、抗日队伍、还有老百姓自己。刚刚开了镰,一拨拨队伍便从各自的据点出动。日本人将他们的行动称之为“麦季清乡”或“麦季扫荡”。清乡便是清粮,扫荡也是扫粮。他们狮子大张口,恨不得将百姓的麦子“清扫”得一粒不剩。与其他敌占区相比,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比较壮大,然而队伍混杂,从属于多种政治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无党无派只是打着抗日旗号的游击队。抗日的队伍麦季主要任务是阻止日本人和伪军的抢劫,帮老百姓留下一点粮食糊口,也包括给自己弄到一点军粮,抗日不吃饭也不成。
为便于行动,北野将自己的部队临时分编成八个中队,四个一组,轮换担当抢粮和驻勤任务。每天天还没亮,抢粮队便从驻地出发,分东西南北四路往乡里去,抢到粮食便逼着老百姓替他们运回城里。抢粮的过程实际便是与抗日的队伍接火的过程,枪炮声便在这个半岛小平原上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给一年一度的麦收增添了不凡的气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苏原以随队医生的身分跟抢粮队下乡。苏原清楚北野的险恶用心是想让他以汉奸身分在四乡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军后,北野便对他耿耿于怀,将他扣留在军中,自然有让他不断为日军诊治疑难疾病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北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汉奸,就偏偏叫你做汉奸,赶着鸭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里,她充当了北野的人质,以防苏原趁下乡之机逃遁。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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