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的事情,无定规。军需装备大者如火炮机枪步枪亦基本与队伍的建制相称,不过随战事增增减减而已。至于再详细如手雷多少,子弹多少,则是任何人也说不出来的,就像种田人谁也说不出地里有多少棵庄稼囤里有多少粒粮食一样。所谓情报,就是这么回事儿。小山不招供,自己就替他招供。反正语言不通,使审人的和被审的中间像隔着一道墙,翻译的人说什么是什么。他主意定了,便放宽了心,转向小山说:“人家问你据点里的情报,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小山说:“你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当叛徒是皇军最大的耻辱。”
周若飞转向审讯人赵武说:“小山交待:上庄据点的日军是一个中队的建制,伪军是一个大队的建制,日军中队长是田原中佐,伪军大队长姓陈,外号叫陈大膘子……”
赵武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还算得上是情报吗?再说这些你已交待过,叫他讲有价值的。”
周若飞说是,又转向小山说:“小山君,中国有句古语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俩已做了俘虏,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啊。”
小山晃晃倒置葫芦样的脑瓜说:“我们日本也有句话叫‘马死疆场驴耕地’,我小山万太郎就是马,是烈马,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说到这儿颇有点儿卖弄地重复着周若飞教他的那几句在他认为是至死不投降的中国话。周若飞不由地暗自得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从小山嘴里冒出怂包话,无形中为这出戏增添了真实性。
他对赵武说:“小山说他愿意把最有价值的情报讲出来,完全彻底,不留尾巴。他只是希望你们能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对他宽大处理,不要杀他这个认罪投降了的日本俘虏。”
赵武想了想说:“行,叫他如实讲,我们会根据他的表现考虑怎样处置的。”
“是是是,”周若飞满脸谄媚地说,“我和小山一定好好表现,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以下,周若飞便使尽浑身解数,在两者间左右逢源,瞒天过海,为小山炮制口供。孙一更老师在纸上刷刷记录,小山的口供就出来了,白纸黑字是最让人放心的事,赵武他们松了口气。
周若飞同样也松了口气。当然,为这次审讯画一个圆满句号的还是小山本人,当审讯他的人走出磨房时,他不失时机地呼叫:“我投降——饶命啊……”
赵武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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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近年根,石沟村就愈临近灾难的深渊。饥饿使村里的孩子一拨儿接一拨儿睡过去。玉琴家成了一个临时救助医院,大摊煎饼不止。赵武还给玉琴找来几个帮手,磨面的,烧火的,担水的,各负其责,关键环节——分发药饼(小村人独出心裁地将煎饼称为药饼)仍由赵武掌管,为的是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与不公。尽管如此,可还是不断出现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比如有的病孩喂了药饼并不见功效,经详细盘查,原来那家给病孩喂药饼的也是个孩子,忍不住把大半药饼咽进了自己肚里,病孩“剂量”不足,当然治不了病;还有的人家让孩子躺在炕上装睡,一谎报病情,冒领药饼。对于这些情况赵武则是十分为难,望着孩子那黄黄的瘦脸终不忍心将其伎俩戳穿,照样发给药饼,使赵武犯难的是,从万有家借来的那点粮食很快在减少,他不知道一旦用完该怎么办?万有家当然还有可以出借的粮食,但要再次向他开口,恐怕就像上刀山下火海那般的艰难。除了万有家,还有余粮的就是五爷。
想到五爷,赵武眼前便现出他家饭桌上用布遮盖的柳条筐子。心想五爷连自己的亲生孙女都不管不顾,怎还会可怜别的与他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一族之长,五爷是很让族人心寒的。许多年前,族人便对他将庙产据为己有而提出过异议。并指出别的村子庙产收入除祭祀外,所余为族人所共享。丰收年景村里的庆典以及歉收年景对贫困户的接济都取之于此。村人觉得别村这种做法合情入理,为何至贫至穷的石沟村却抱着老皇历不放,让一家一户独吞?五爷也有自己的说法:别的村族怎样怎样是人家的事情,与石沟村无干,石沟村只能依照自己祖先留传下来的族规行事,不能更改。这是前些年的事。尔后日本人打过来,五爷当上国救会长,族人就更不敢多言了。
思前想后,赵武也就断了向五爷借粮的念头。但村里的局面还得由他这个当村长的应付,他无法推脱。他像一头精疲力尽的牲口拉着石沟村这辆破车向前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为寻找能赖以活命的狗日的吃食。
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派去昆嵛山送情报的民兵回了村,说在山里见到了吴队长和比吴队长官更大的首长。他们说石沟村抗日政府已经完成看押俘虏的任务,应予以表扬。但鉴于战争形势,抗日队伍去解押俘虏已无可能,而且也无此必要了,他们指示村抗日政府将在押的人犯就地处死。
听到杀人,在场的赵武、五爷、赵志不由面面相觑,口吐凉气。石沟村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论怎么个杀法都没有。人们的生老病死都遵从着自然,再贫再病也不轻生,再恨再仇也不杀人。在他们看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刀砍死或者一枪打倒,简直不可思议。但命令就是命令,谁也不敢违背。他们只好商量处决人犯的各项事宜。如行刑时间、地点及行刑方式等等。既然是杀人,所涉及的一切都不可马虎大意。有一年小村宰牛,屠手一刀没捅准地方,牛疯了,挣断绳子先顶倒了那个背时的屠手,又瞪着血眼满街寻人,吓得村人屁滚尿流地乱奔,关门堵窗不敢动弹。直到那牛血尽而死,这事才了。小村人只要想起那桩事便心有余悸。杀牲口且如此惊险,又何况杀人?
见多识广的五爷对此更是忧心忡忡。他说民国十四年间,他在牟平城西刑场看过一遭秋决。沙滩上一拉溜跪着七个壮汉,一色的“胡子”。刽子手只有一个,手持大刀站在这伙死犯身后。他正琢磨该从哪头下手时,只见其中的一个对他吆:别愣着,先拿我开刀。刽子手问为啥?他说我是弟兄们的头儿,我要叫弟兄们看我掉下的脑袋还能骂三声狗官,叫他们明白今生没跟错了人,来世还跟着我干。刽子手说行,成全你。一刀向那匪首后颈挥去,那颗头就落在身前沙滩上。却是也奇,掉下去的头竟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几个还没死的“胡子”,嘴果然张了几张。那伙“胡子”见状叩头不上,齐吆大哥慢走,弟兄们随后跟上。接着又一齐转头向刽子手吆喊:快动手!快动手!那刽子手早被这场面吓住,软软地举不起刀来。监斩的警官见事不好,立马调来一挺机枪从后面将人扫了。果然杀人不犯轻易。
说到这里,赵志问了一句:“五爷,你听见那颗头在骂狗官吗?”
五爷说:“我离得远没听见,可很多人都赌咒发誓说听见了。”
“那胡子头儿着实利害啊。”赵武说。
“杀人不犯轻易啊。”赵志又说一句。就都不再说话。
好大一会儿,赵武才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
赵志说:“可不?眼看着就贴年根了。”他转向送情报的民兵问,“吴队长没交待是年前杀还是年后杀吗?”
民兵说没交待。
赵志说:“没交待咱们就研究定吧。按说早比晚好,早杀咱们能过个安稳年,省得大年五更还得排班站岗。”
五爷说也是。
赵志想了想又说:“可要过年了,杀人是不是不吉利啊!咱石沟村这些年够倒楣的了,天灾人祸不断,可别再叫这码事给丧门了。”
五爷也附和着说:“年前杀人是不好,祖先们回来过年,闻见血腥味儿哪还吃得进祭品?”
赵志点头说:“老祖先一年才请回来一次,可不能冲撞了他们啊。”
赵武问:“那就年后咋样?”
五爷和赵志一齐点点头。
赵武说:“咱都同意年后,就年后吧。”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不知咋的,这结果使赵武从心里松了口气。他并不迷信,不相信过年杀人会犯什么忌,招什么灾。他只是觉得过年是人生在世的一桩顶顶重要的大事。这对谁都一样。他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大年三十煮出了饺子就念念叨叨地说:人过年,畜类也过年啊。边念叨边端碗饺子去到院子,给驴几个,给猪几个,给鸡几个,反正养的牲畜都有份儿。这就使他觉得过年是满世界的事,谁也不例外。那么拉到近前,对于关在他家磨房的两个人犯来说,年应该也有他们的份儿,不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该过个年。让他们过了年再死,两方面(石沟村和待死的人犯)都似乎通顺。这就是赵武在附和五爷和赵志的说法时,自己的真实想法。尽管出自不同的考虑,留下人犯过年,终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既然如此,在哪儿杀,怎样杀这些问题就不必急着商量了。难弄的事还是放一边儿,别让它缠磨得过不好年。赵武表示大年夜那班岗归他,反正是在他家里,两不误。赵志担心会出事,赵武说不会,拴人犯的那盘石磨当年是四个壮汉搬进屋的,落地就像生了根,他俩挪不动半步。赵志说行。五爷也说行,这事又一致了。接着五爷就说起今年过年祭祀的一些事,和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五爷说了,赵武、赵志听了,也无非是说了听了,没人再有说道。说到底,过年是活着的人过,老祖先、老老祖先们无非是回来吃点喝点,再当仁不让地领受后人的几个响头罢了。族长五爷将祭品备得好好的,族人们把头磕得好好的,不就能打发个满意了吗?而活着的可要吃要喝,麻烦的事一大堆呢。身为一族之长的五爷,只顾死人,不管活人,也太他妈的了。赵武心里想。
转眼也就到了除夕。庄户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样。这天天气很好,有日头没有风。从早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大人来来往往忙年,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谁家孩子(十有八九是像万有家那类富户)炫耀地提前放起了鞭炮。年就在僻僻啪啪的响声和漂浮在天空的硝烟里显出模样。死寂了大半个冬天的小村,像一个久病的汉子,强打精神走出了家门。
赵武没听从玉琴的意见将儿子接回,他实在顾不上。也不愿给玉琴添麻烦。玉琴告诉他,她公公要她带扣儿回去过年,她拒绝了。赵武说:“按常规是应该回去的。”玉琴哀怨地说:“按常规他应该逼我再嫁他老大吗?”赵武叹了口气。他清楚,她不去公婆家过年,主要是不愿他一人孤孤单单过年,她要和他一块儿。他何尝不这样想呢?那才是像模像样让人心满意足的年呐。说心里话,若不是五爷从中作梗,他也早就和玉琴结成夫妻了,何至于一年到头野狗似的溜门跳墙不得安逸呢?想想这些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怎么说年还是得过的,不为自己还为玉琴和扣儿哩。赵武和民兵打个招呼就出门了。他要去赶龙泉汤集,置办点年货回来。年三十的集叫半半集,只有一上午的交易,天一晌集就散了。卖的和买的都匆匆赶回家过年。半半集的规模比较小,赵武从集这头就望见了集那头。买卖多是过年现用的货品,鱼、猪肉、粉条、烧纸、香、鞭炮以及水果等。这些也正是赵武要置办的东西。正如俗话说的,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只一会儿工夫,赵武就把仅有的一点钱化得精光。有的东西还没买齐,有的东西买了双份。比如鞭炮、猪肉和水果,他这是准备回去时绕一下路去一趟丈人家,多的一份就是给儿过年的。钱了心事了,不齐的也就不齐了。他把东西装进小车篓里,推着离开了集街。
刚走出不远,赵武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认出是小古庄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停下脚等他。古朝先小时候放炮仗崩瞎一只眼,日本人打来时他报名参加抗日队伍,人家不收。他不服气,说一只眼打枪瞄准更方便。人家见他决心大,就收了。后来打仗果然显出独眼的优越性,一枪撂一个,成了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腿负了伤,没治利索,就回小古村当了民兵连长。他也推着个小车,小车随着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赵武等了好一会儿,“船”才靠过来。赵武问他也是来买年货吗?古朝先说他是来卖年货的,两人并排往前走着,赵武问他卖啥,古朝先说卖猪肉。
赵武朝他的小车篓里扫了一眼,问:“没卖了吗?”
古朝先说:“肉卖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过年了。你的年货置办齐了?”
赵武笑笑,心想这人说话就像念“了”歌似的,说:“齐不齐的就这么回事了。”
古朝先问买下水了吗?赵武说没。古朝先说:“我这些你要了吧。”
赵武说:“我不要。”
古朝先问:“咋?”
赵武说:“罗锅上山前(钱)上紧呐。”
古朝先一笑说:“想要就赊给你。”
“真的?”赵武动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猪下水过年,这年可就不一样啦,玉琴见了一准合不上嘴。于是,他赶紧说:“老古,当真能赊给我吗?”
古朝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老赵,你不是那种吃了把嘴一抹不认帐的主儿。”
赵武说:“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过下来麦子前我没钱还你。”
古朝先说:“那就下来麦子还,给钱也行,用麦子折也行,随你。”
赵武应了声好,就停脚放下小车,把古朝先车篓里的猪下水搬进自己的车篓里。行了,这遭行了,赵武心里充满由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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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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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走出了镇子,镇子里的温泉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儿渐渐远去。赵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田野里的清新空气,对古朝先说:“这温泉味儿真顶人哪,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怎么受得了?”
古朝先说:“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打枪那时,也恶这般硫磺味,呛得头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再后来闻不见味儿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烟上瘾那样,想闻。”
赵武突然想起什么,向古朝先问道:“老古,你杀过人没有?”
古朝先笑了,说:“你个老赵装糊涂咋的,远近谁不晓我老古是杀鬼子的神枪手?”
赵武说:“我不是指那个。”
古朝先问:“指啥?”
赵武说:“我是问你枪毙没枪毙过人?”
古朝先侧脸看看赵武:“枪毙?你是说处决犯人吗?”
赵武说是。
古朝先摇摇头说:“我杀人都是在战场上。可这没啥两样,战场也好,刑场也好,都是将敌人结果掉。”
赵武说:“一样也不一样。战场上杀红了眼,见了敌人就搂枪机子,想咋样打就咋样打。可在刑场上枪毙人就不能乱来,那有一些套路。”
古朝先说:“这倒也是,从古至今这方面都有规矩。像古时候出斩犯人要等到秋天,斩前管一顿酒肉,想骂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儿,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杀不死就得赦免……”
赵武打断说:“古时候的事书里戏里都有,我是说现在杀人有些什么规矩。”
古朝先说:“我没在刑场上枪毙过人,见是见过不少遭,有的和古时候一样,有的不一样,反正判决文书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绑;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单发枪不用连发枪;朝后脑打,这样犯人死得快……哎?老赵你咋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赵武连忙说:“没啥,咱不是拉孤儿拉到这档子事嘛。”
古朝先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