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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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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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察觉到有人向他爬过来,从左侧的树丛里。他不看便知是李茂生,那瘦长的身子像一条柔软的蛇贴着堤坡滑了过来,一直滑到他的身旁。

“李裕川像出殡!”李茂生压低声音说。

他没吱声。

“快半夜了吧,易队长?”

“嗯。”他看看夜光表。

“操他妈,穷磨蹭!”

“陆地上没风,海里就有风。”

“不是说他们坐汽艇吗?”

“小汽艇也经不住风,再说离岸很远就得关机器,靠着潮水往岸上漂。”

“情报对头吗?”

“嗯。”

“我老担心,李朵把消息告诉了我们,可她又不见了,会不会……”李茂生没说下去,可意思很明白。撤退时民兵没有找到李朵,这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易远方知道她已藏匿,等待她的父亲。

“她不会欺骗我们。”他安慰李茂生,“她如欺骗我们,倒不如不告诉我们。”

“是这祥,”李茂生赞同,却接着又提出疑问,“可她为啥要告诉我们?使人想不通,这等于杀死她父亲,她为啥要加害她父亲?”

易远方没吱声,他无法回答,不说出事情真相就无法回答。他忽然觉得不妨把真相告诉李茂生,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告诉他或许对自己有帮助,是的,应该告诉他。

他向李茂生身边挪了挪。

然而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像急促的降雨声——这是岗哨发现敌人的信号。易远方和李茂生浑身一震,埋伏在堤后的所有人也一齐紧张起来。

树枝停止摇晃。夜死去一般。

开始并没见到什么,黑幕还是黑幕,星光还是星光。稍停,便听到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似乎响在天空,开始像一头老牛在缓缓耕地,均匀的沙沙声时而夹杂短促的喀喀声,如同行进的犁头不时切断几条芦根。声音迅速急促、加重,又犹如无数匹驴马在啃嚼草料。随之,匪徒穿过夜幕在堤前道路上出现,像一堵黑浪迎面扑来。易远方屏住呼吸,感到周身如同被寒流紧裹,又如同被烈火灼烧。辛苦庄、黑夜、沟壕、匪徒,眼前完全是那时情景的再现。他紧紧咬着牙齿。这时“黑浪”碰到了河堤,没有越过,擦堤向南拐了过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整条河堤冻结了,寂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从村子方向传来牲口、家禽狂乱的嘶叫声,敌人进村了,开始了既定的大搜捕。

正这时,黑暗的旷野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一声,又是一声,声音遥远、模糊不清,但此时此刻却是那么刺耳,让人心惊肉跳。糟糕!易远方几乎叫出声来。

“是小婉。这该死的!”李茂生咬牙切齿地低骂。他躬着身子,双手深深地插进地面,紧紧抓着,好像抓的是小婉的喉头。

叫声却停止了。

人们透出一口气,却惊魂未定。

易远方辨别出刚才的叫声来自村子的西方,那里正是陈努力和卜正举看管危险人物的地方。为什么敌人刚刚进村小婉就发了疯劲?究竟出现了什么事情?村里的敌人是否听见?易远方心里忐忑不安。

小婉的叫声没再出现。

这时半轮月亮终于升出来,照得原野现出层次依稀的轮廓。南面的昆洛山归位了,像一只伸向空中的巨掌。

易远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着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只是很模糊,没有光泽。估计匪徒不会在村里呆久,他们会很快撤向海边。堤上的人静静地等待着。

“我们不应放李裕川进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这么说,“应该在这里截击!”

易远方没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说得很对,不仅应该在这里截击,还应该派人潜入海湾炸船,炸了敌船便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要把李朵送上那条船。他又想利用此时的间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这位村长。他的承诺是一种道义,更是一种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帮他分担,虽然他们相处才一个多月,却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谊。他要告诉李茂生。

他却没有能够,因为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使堤上的人又一阵心紧,又听到蹄声间杂有众多的脚步声。是匪徒转回来了么?在村里劫了马么?不会那么快。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对。惊疑间,马和人的轮廓就浮现在月光中,起起伏伏地向这边跃进。

李恩宽,是李恩宽。

人们松了口气。

李恩宽出人意料地带来一支队伍。原来他在完成传递消息时从各村召集了三十多名民兵,急急赶来助战。他知道队伍埋伏的地点。

易远方和李茂生立刻把这些喘息不止的民兵部署在河堤阵地上。

敌我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

易远方清楚,现在已能够对匪徒实施一场歼灭战了。根据刚才见到的敌兵力,只要指挥得当就能够将敌人歼灭,起码可以把敌人包围住,等待天亮后的增援。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不想以战事的前景来改变自已的初衷,他觉得他仍需履行自己的承诺,这一点坚定不移,只是在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烦恼和悲哀。

当重新隐蔽好一切又复于安静时,他发现卧在身边的已不再是李茂生,而是李恩宽。

“狠揍狗日的!”李恩宽说。

他没应声。

“嗯,狠揍狗日的!”

他仍没应声。他知道民兵连长并不需他的回答,他是在自语,他为赶上这场战斗而激动不已。他打死了赵祖辉和李金鞭,但他最痛恨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的东家李裕川。

“狠揍狗日的!”

“肃静!”他告诫李恩宽,“听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开火。”

“听你的枪响为号吗?”李恩宽问。

“枪响为号。”他说完又转向村子望去,月亮渐高,田野和村子都明亮些了,却没有亮透。村中的喧嚣声已弱,也许李裕川就要撤退了。

李恩宽向他身边凑凑,偏过头小声地问:“易队长,嘻嘻,尝了鲜了吗?”

“尝啥鲜?”他不解地问。

“你没听人唱《四鲜歌》?”

“不要说话!”

“没事儿,敌人出村就看见了。《四鲜歌》这么唱:头刀韭菜香椿芽,十八岁的小嫚嫩黄瓜,嘻嘻……”

他仍然不语,盯着李恩宽在月照下古里古怪的长脸。

“实说了吧,我看见李朵勾引你,”李恩宽开门见山了,“从树底下把你领进河边林子里,是不是?”

他血液奔涌,浑身颤栗。这个无赖!这个流氓!原来今晚他和李朵的行动一直在他的邪恶的眼光之下,“你——”

“易队长,你行,你行啦,这遭行啦!”

他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把枪管向那张叫他恶心的涎脸狠捅过去,枪在他手中拼命地抖跳,似乎急于行动。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胸胀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干蹊跷事儿,瞒不住的,卜队长和小婉的好事就是败在咱老宽手里,给席队长报告了,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吃独的……”

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尽管此时此刻不是适宜时机,可巨大的屈辱与愤懑驱使他立即向李恩宽还击,不是为自己和李朵洗刷什么,而是一场人格的较量。

他紧盯着李恩宽的脸,压低声音:“你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你把革命和邪恶连在一起,你在打击坏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变成坏人。你强奸李朵不成,便诬告她勾引你,伤天害理;你不会知道,要不是李朵搭救,今晚你必死无疑!”

“你,你说什么?!”

“你听着,是李朵把她父亲要带还乡团回村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才使全村人免受杀身之祸,你叫人救了一命,倒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李恩宽目瞪口呆;“是,是李朵?不,不会的,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她,她恨我,恨王留花,恨全村人……她不会救我们……”

“可是她救了,这是事实。你亲眼见了,她把我叫到村外,不是勾引我,是救我,还有你。她一句话救了全村人,你懂吗?”

“我……不懂,不明白,”李恩宽嗫嚅地,“易队长,这,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不会……”

“假若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就已经死在被窝里了,还容你深更半夜趴在堤上,给我唱什么《四鲜歌》?!”

李恩宽深埋下头,不吭声了,喉咙里不时响几声沉闷的如老牛犁地时的“吭吭”喘息声。

易远方也不再言语。本来他还想数落几句,可他压抑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惆怅感把他的心全部占据。

这时岗哨又把树枝摇响——匪徒出村的信号。朦胧的月色下,黑点似的匪徒结队与村子脱离,疾速向这边接近过来。堤坝上的人再次紧张起来,一支支枪管从柳丛中向道路伸出。敌渐近时,发现队形拉得很长,前头队伍仍快速前进,后头则异常迟缓,显然敌人料到会有埋伏,采取这种一字长蛇的阵势。此刻易远方心间异常烦乱。此刻李朵无疑已在队伍中。在前?中间?还是后部?她心中紧张还是坦然?这些对于他似乎都不重要,因为他将把整个敌队全部放过去。除此不能再有他念,不能。这中间每个环节都必须严密把握,不能失误。随着敌人的队伍更为靠近堤坝,他心中愈是慌恐,膨胀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不知所措心惊肉跳的恐惧。他擎着手枪,眼睛紧盯着奔涌而来的黑浪。最前面的匪徒已可见清晰的形体,已可见手中短小精悍的卡宾枪。易远方的心倏然一震,面前的目光似乎突然明亮,看着奔过来的匪徒如同白日一样清晰。他首先看见的匪徒竟是一张麻脸,狰狞可怖。黄大麻子?!他险些叫出声来,持枪的手轻轻一抖。

“砰”地一声响,易远方面前划过一道红色弧光。

啊——走火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走火了!这瞬间他脑中腾起一片空白。几乎与此同时,堤上柳丛间射出一长排火光。刺耳的爆裂声使易远方迅速神志清醒。开始了,他清醒地想,战斗开始了,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匪徒遭到突然袭击,只慌乱了片刻,便迅速向东面田野上退去,后面的队伍边退边向一起靠拢。易远方从堤上跃起,率队伍向前压迫,射出的火光时时把田野照亮,匪徒在奔逃中回首扫射,双方时有伤亡,倒下去的身躯立刻被茂密的麦苗埋葬了。易远方忘记了一切,不停地射击。匪徒迂回着向海边奔去,当被李茂生带人阻住,于是又转向南方奔逃。如果不改变方向,必定要经过群众藏身的鸦雀窝。易远方心中叫苦,立即带队伍向南迂回过去,把敌人退路截住。敌人南逃不成又只得与李茂生带的人厮杀着继续东撤,最后抢占了一座坟地,以坟丘为依托进行狙击,卡宾枪施展着威力,把追击队伍压迫在坟地前面的麦地里。易远方让队伍在麦垅里隐藏好,以减少伤亡。他向前爬到麦地边沿,借月光窥望着坟地,这是一座不小的坟地,足有二三十亩的规模。坟地里没有林木,只有一方方惨白的石碑。在坟地东面的边沿处,可见一座方形小石屋,这是早年间看坟人的住处。坟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阵地。

易远方不急于发起强攻,只是与敌人不停地对射。在一阵急风骤雨般的追击之后,他的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他此刻想到李朵,想到自己作出的承诺。她此刻一定在坟地里吧?在某个坟丘后面和她的父亲在一起,她心里一定充满着憎恨,以无限轻蔑鄙夷的心情诅咒他这个背信弃义的人。她会想到这是一种预谋的欺骗,但这不是事实,完全不是事实。

敌人的火力渐渐减弱,许是为节省弹药,许是在运筹对策。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对整个坟地实施包围,主要兵力部署在坟地南侧,将群众藏匿的鸦雀窝筑成一道屏障。卧在麦地里的民兵不断向坟地里射击。易远方发现有一个人出现在麦地的边沿,月下他认出是李恩宽。他起劲地向坟地里射击,一次一次往枪膛里装压子弹,后来他停止射击,向他身旁爬了过来。

“易队长,刚才我看见了李朵。”他在暗中说。

“她?她在哪儿?!”

“在石屋后面,火光一闪,我看见她被一个人拉到石屋后面……”

易远方把目光紧盯着石屋。到石屋大约有二百多米的距离,中间隔着连绵的坟丘,靠近石屋的坟丘不时被匪徒射击的火光照亮。

“我在她家扛活,她从城里回来歇假,常偷她爹的洋烟给我抽……”

易远方在心里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队伍必须先占领坟地的一侧,利用坟丘渐渐向敌人接近,把敌人压迫在石屋周围,然后实施包围,迫敌投降。

“那时她还小,老叫我带她上山抓蚂蚱、抓蝈蝈,累了就叫我背着她。她的身子真轻真轻,真轻真轻……”

从麦地到坟地边沿这段距离完全暴露在敌火力下,必须以最迅速的动作通过。易远方决定由他和李恩宽首先通过,占领了坟丘再掩护其他人通过。

他和李恩宽一跃而起,扑向坟地。当敌人突然醒悟一齐掉转枪口射击时,他们已经扑到坟地边沿,占领了坟丘。

他们立即向敌人射击。

与此同时,麦地里的人向坟地冲过去,有人被击中倒地,没倒的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终于越过了开阔地。

利用坟地的一隅作支撑,队伍舒展开来。

“易队长,不能叫李朵死……”易远方听到身旁的李恩宽说。他的心不由一颤。

“李朵有功,得叫她活,她不能死……”

易远方呆呆地盯着月下的小石屋。

战斗打响了,一切都不由人。

然而应该有起码的公正。她让全村人活下来,而换得是自己走向死亡,这不公平!

他看到身旁的李恩宽也定定地盯着小石屋。

他下令停止射击,自己向前面的一座坟丘爬过去,身下全是柔软的迎春枝蔓,花早已凋谢,却似乎闻得见残留的清香。他占据了那座坟丘。匪徒似乎有所察觉,向坟丘扫射一梭子弹。他不在乎,爬上坟顶,大声向小石屋方向呼叫着:“你们不要射击,听我喊话!不要射击,听我喊话!……”

坟地里的枪声果然消失了。

易远方呼喊:“你们已经被包围,抵抗只有死亡,你们赶快投降,我们一定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匪徒又开始了扫射,这是他们的回答。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匪徒心如铁石,至死不降。

卡宾枪子弹纷纷钻进坟丘前面的地里,发出扑扑的声音。

民兵的步枪与匪徒对射。双方都有良好的掩护,战局呈僵持状态。

待枪声稍减,易远方又开始喊话,他是向李朵呼叫:“李朵,李朵,请你离开坟地!赶紧离开坟地!……”

枪声完全停止。显然对方在听他的呼叫。

易远方继续呼叫:“李朵,你赶紧离开坟地!现在,我告诉你走出坟地的安全路线,你首先站到石屋南面,拍三声巴掌,然后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走出坟地,听见了吗,李朵?我再说一遍……”

他重复一遍刚才的呼叫。

小石屋在月光下伫立着,像一块惨白的巨碑。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石屋,紧张地期待着。

小石屋依然孤独地站立着,静无声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很蠢很蠢。

他知道用不着继续呼叫和等待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恩宽从后面上来,趴在他身旁。

“李裕川那狗日的不叫她出来,够歹毒的!”李恩宽愤愤地说。

他觉得李恩宽也很蠢。

从石屋前面的一座坟后射出一梭子弹,落在他和李恩宽隐身的坟前,子弹的入土声很沉闷,很凶狠。

民兵开始还击。

“易队长,我救她出来!”李恩宽望着石屋说。

“救?怎么救?”

“绕到石屋后面,把她从李裕川手里抢出背回来……”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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