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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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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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朵沉静地站着,用些许质疑与惊慌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人,就像一个女学生站在执考老师面前等待提问那样。易远方察觉到她认出了他,可她没表示出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稍多一些地停留便移开了。

她的目光又使他想到周诺君。

李茂生开始审问:“李朵,你回村几天了?”

李朵回答:“五天。”

李茂生:“为什么一直不向村里报告?”

“报告?我不知道还要报告。”

“回来后出过村子没有?”

“出过,去胭脂河捞花瓣。”

“捞花瓣?捞花瓣做什么?”

“给小婉治病。”

“你咋还扬着头?低下头!”说这话的是王留花,这是今晚她头一次说话。她是妇女主任,她应该对李朵说话。

李朵没吱声,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王留花,好像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也没按她的指令低头。

王留花刚要发作,李茂生又开始问话了。

“李朵,李裕川逃到青岛后,你和他通过信吗?”

“通过信,”李朵回答,“后来天津和青岛不通邮了,就中止了。”

“他的地址是怎么写的?”

李朵没立即回答,久久看着李茂生。

李茂生又问:“他的地址是怎么写的?”

李朵探询地问:“茂生叔,为什么要问我爸爸的地址呢?”

李茂生:“我们什么都可以问,你必须如实回答。”

李朵仍然疑惑地注视着李茂生,问:“你们要去把爸爸抓回来吗?茂生叔,是要去抓爸爸吗?”挂在梁上的马灯光线很暗,可仍能看清李朵惊慌不安的神情。

“抓不抓是我们的事情,你不必问,只要你说出地址。”

“抓到爸爸,你们会怎样处置呢?茂生叔,我想知道这个。”

“我们没必要告诉你这个。”

“爸爸会得到公正的处理吗?祖辉大爷没经法律程序给打死了,对爸爸也会这样吗?”

“法律程序?”李茂生哼了一声,“地主老财压榨剥削穷人,有法律程序吗?他们对穷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有法律程序吗?”李茂生尽管是农民,但他的思辨和口才极好。易远方觉得他对李朵的驳斥是有理有力的。他不由又想到小黄庄惨案,黄大麻子杀得全村鸡犬不留,又是经过了什么法律程序了?当然他又不认为李朵是有意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而只是书生气十足。

“不告诉我爸爸会得到怎样的处置,我就不能说出爸爸的地址。”李朵断然说。

一时空气紧张,易远方没料到李朵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拒绝说出地址,这无疑要触犯众怒,同时又无意义。他很清楚,青岛是敌占区,即使知道地址对李裕川也奈何不得。李茂生自然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不再追问下去了。

“你父亲李裕川是个罪恶累累的大恶霸地主,没受到惩罚就逃跑了,但迟早有一天会被捉拿归案的。”李茂生说,“你是他闺女,从小享受着他剥削得来的果实,当阔小姐、进洋学堂,你不觉得这同样是罪恶?”

李朵想了想说:“茂生叔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家确实欠下了乡亲们不少债怨。爸爸不在家,我是他女儿,我愿意向村里的乡亲道歉。”说着她向前深鞠一躬。

道歉?鞠躬?人们又是一怔,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一番情景。易远方也感到意外。不过他似乎觉得可以理解李朵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道歉是真诚的,是满怀忏悔之意的,但她却不知道在这残酷的阶级厮杀搏斗中,这般的道歉、忏悔就有些滑稽可笑了。

果然听到有人笑出声来,是王留花。

“道歉顶屁用,废话少说,急溜溜把浮财交出来!”申富贵说。

李朵被王留花的笑弄怔了,也没听清申富贵机枪扫射般的话,只是茫然地看看王留花,又看看申富贵。

李茂生说:“李朵,这里不是洋学堂,是李家庄,你得以实际行动为你的家庭赎罪,把浮财全部交出来!”

“浮财?”李朵转向李茂生,“啥浮财?”

“浮财就是金银财宝,金戒指、金耳环……”

“我有一副金耳环。”李朵说。

她向后撩撩头发,从耳朵上取下耳环来,上前递给了李茂生。

这副耳环没引起任何人的兴趣,李茂生接过顺手丢在桌子上。

他说:“我们要的不仅仅是你个人这点点小玩意儿,而是要你家的全部浮财。你们家有许多金银首饰,金条、小元宝、金簪子、金镯子、珠子、玛瑙、翡翠、银元、铜钱,数量很大的,你必须交代埋藏地点,隐瞒是不行的,明白吗?”

“我……明白,土改啦,这些财产应该交出来,可我不知道埋在哪儿,我真不知道埋在哪儿。”李朵说。

李茂生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金耳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知道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茂生叔。”

“你妈会不告诉你?是她和李裕川一块儿埋的,今晚叫她来交代问题,你不知道,为什么要代替她?”

李朵说:“我妈病了,起不来炕,我和恩宽哥说了,就替妈来了。”

李茂生说:“你替她来就得把问题交代出来。”

“可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叫你妈在明天的斗争大会上交代。”

李朵急了:“我妈病很重,身体虚弱,我请求你们不要斗争她,行吗?茂生叔。”

李茂生说:“这办不到,不过,要是你回家向她问出浮财的下落,告诉我们,就不斗。”

李朵低头不吱声,过了会儿说:“我一定向妈问出下落,告诉你们。”

“嗯,一定得问出来。”李茂生说,“还有,你记住,从现在起不准离村外出,直到交出全部浮财为止,听见了?”

“可是,我还得去河里捞花瓣……”

“不行!”李茂生断然拒绝。

“这……这是不能中断的……”李朵着急地说,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易远方,闪闪地看着他。这是今晚她头一次直接把目光对向他,这是求助的目光。易远方对她目光的含意是明确无疑的,他心里不由一阵慌乱,可他又很清楚自己无法帮助她。

他低头避开了李朵的目光。

李朵给带下去了。

下一个是富农孙永安。

5

早晨村子笼罩在雾气里,炊烟升不到空中去,掺合在雾气里使人窒息。这不由使易远方想到多雾的青岛,那里的雾气要比这里的清新,饱含着大海的气息。每当浓雾弥漫在城市与海滨,便听到从茫茫大海的遥远处传来一声声低沉悠长的牛哞,迷途的船只循着声音便能穿过雾幔安全归返。本地人传说海里有一只神牛,是这只善良的神牛忠贞不渝地为航海人造福。他记得曾多次与周诺君辩论过这只神牛存在的可信性。他从唯物论的观点对此表示怀疑,周诺君却坚信不移。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他就嘲笑她是天主的女儿。她承认自己有着浓厚的宗教思想,但这并没影响她倾向革命。昨晚睡下后他又想到了周诺君。

易远方去一个叫李锁子的贫农家吃饭,为广泛联系群众掌握情况,工作队员都是单独到各户吃派饭。易远方走进祠堂大门向西拐去,走到树中那株白果树下,碰见了赵祖辉的儿媳、名叫小婉的疯女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掀起一场大波尔后又失去神志的女人。此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摇一根绳子,她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树上,扯着另一头把绳子抡圆,就像有人在跟她玩跳绳游戏那样。她摇着,按绳子旋转的节奏哼唱着:从官道上过来一个俏小伙,他是俺来喜哥你为啥不理我……她反复哼着这两句,神情很平静。易远方发现她不像常见的疯女人那般蓬头垢面,倒像一个注意修饰打扮的正常女子。她长得很好看,不然也难被娶进财主家。易远方没料到她竟如此年轻,比李朵大也大不了几岁。看见这疯女人他不由想到他的前任卜队长,就是为这个女人,卜队长不光彩地回他的家乡长丰了。

易远方颇有些恐惧地轻轻从小婉身后绕过去,聚精会神的小婉也没看见他。

进村几天来他面临着许多考验,吃派饭便是其一,或者说是真正的考验。昨天他在一个叫李忠保的贫农家吃饭,他住在村头的一幢破草房里,屋里像个垃圾堆,墙壁被柴烟熏成了黑色,地上到处是麦根、破瓦片和碎布,一条狭窄的土炕占去屋子的一半空间。他的大闺女正在炕上睡着,躺在一床满是灰尘的被子下面,消瘦的胳膊从破窟窿里露出。她得了结核病,不住地咳嗽、吐血,走进屋便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李忠保的老婆几乎是用手把饭装进一只碗里,就叫他坐在炕沿上守着那个快死的女孩把饭吃下去。他知道,在这些碗筷上面,在呼吸的空气里,都已经沾染了结核病细菌,可是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当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是贫苦农民生活的一个缩影。如果说他的学生时期的革命热情是来自书本,来自空洞的理念,那么在这户贫病交加的农家里,他才真切地认识到革命之对于中国,尤其对于广大农村中苦难的农民是何等地紧迫不怠。

他走进李锁子家。李锁子是一个叫人说不出年龄的农民。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强壮,相貌粗犷,单看那一脸皱纹好像已五十开外。可他的行动矫健、肌肉发达,又像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庄稼人先从脸上老,他的老婆也同样是满脸皱纹。从屋里的陈设看,这户人家不比李忠保富有,但收拾得还较干净。他们给他吃的是面条、麦面、豆面和地瓜面混合在一起的面条。

“昨天黑下你们工作队和村干部溜墙根来着?”陪他吃饭的李锁子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易远方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锁子说:“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们公家人也溜墙根,看人家两口子在炕上干事儿。”

易远方的脸“刷”地红了。他不再吱声,埋头闷闷地吃饭。他知道无法对李锁子解释什么。昨晚放走了李金鞭等人,紧接着便开始了对他们进行秘密监视,以便找到藏匿浮财的蛛丝马迹。不管怎样看待这一行动的本身的道德性质,但却是十分必要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式。事实上也确实收到了效果。从偷听李金鞭黑下和他老婆的谈话就证明了他手里仍然掌握着不少浮财,这就对下一步斗争李金鞭心中有数。自然,监视中也无意间看到了一些不应该也不必要看到的事情,譬如普通农民讳莫如深的夫妻生活,但这又实在是无法回避的。在监视前对人员进行分工时,李恩宽提出他去监视吕福良,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妥,可又没理由反对,李茂生便提出让他和李恩宽一起去,他就去了。吕福良住在村子后面一座孤零零的草房里,这草房的原主人已住进他的青砖大瓦房里。黑下月亮很亮,照得草房像落了一层厚霜。李恩宽把他带到房子后面,进入月光的阴影里。李恩宽蹑手蹑脚靠上一只亮着灯光的窗子,用舌尖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向里看去。他忽然发现李恩宽的身子像打摆子似地抖起来,抖得十分厉害,也听得见他愈来愈粗的喘气声。他赶紧向他靠过去,小声问:“怎么啦李恩宽?”李恩宽没回话。他碰碰他的背又问了一遍,李恩宽才回过头,暗中两眼像火样亮,说:“快看!”他就学着李恩宽的动作把窗纸舔破,把一只眼对过去,这瞬间,只见一团白光闪闪,他差点儿叫出声来,连连倒退几步,身体也不自禁地颤栗起来。眼前依然亮着那团白光,这团白光直到他回到祠堂也未熄灭。他只听得李恩宽对众人大骂吕福良:“那王八蛋一边哭一边和老婆干,告诉他老婆交不出浮财就割鸡巴,两人就一边干事一边哭,好像有了今日没明日,这个王八狗杂种……”他听李恩宽大骂时心里也膨胀着对吕福良的憎恨,也包括对自己的不可名状的憎恨。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浮躁过。去李朵家“溜墙根”的王留花回来也愤愤不平。这不仅因为她没探听到有价值的线索,还因为她看见了李朵临睡前的卫生习惯,她恨恨骂道:“她娘的那小妖精上炕前还得洗洗臊胯子,就像叫十八个男人操了……”积怨甚深,贫苦农民不放过一切宣泄仇恨的机会,这本是可以理解的,即使过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千百年来贫苦农民承受的欺压屈辱确实太深重了,就像地层深处的岩浆,火山一旦爆发,也就不会恪守这样那般的规范。而现在,他却没想到李锁子对他们“溜墙根”的行为提出了异议,李锁子同样是贫苦农民。他感到困惑。

易远方草草吃了饭,离开李锁子家。这时天已清朗,雾气消散,太阳把热力倾泻在狭窄肮脏的村街上,暖洋洋的。避风向阳处聚集着一些老头子,一样的肥大破烂的黑棉袄,一样的下面扎着带子的黑棉裤,一样的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一样的肮脏的八字胡。他们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晒太阳,又脱下棉袄捉虱子,用指甲挤、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这样的“战斗”他们锲而不舍地进行了一生。当易远方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才稍稍停下,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公家人”。

白果树下,疯女人小婉仍在,但不再摇绳圈了,许是摇累了,或是独自玩腻了。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树上,向东望着灿烂的天际,阳光在她脸上照出清晰美丽的轮廓。她已经不是那个勾引革命者的小婉了,而是疯女人小婉,易远方想。她的罪过已同她的灵魂一道消失了。她只是一具躯壳,一具美丽的躯壳。李朵千方百计要把她唤醒、复苏。想到这,他的面前倏然出现一双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射出祈求的目光。这目光叫他面对小婉不由生出一种畏怯的心理,他想避开小婉,从她的身后绕过去。然而,这时小婉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现出兴奋的表情,她直愣愣盯着他,迈大步向他走过去,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脚。小婉冲他笑了,笑得放浪而妩媚,笑过向他发出响亮的询问:“干不干?不干堵死啦!”他的头皮突然一阵发凉,下意识把手按在腰间,朝她吼道:“老实点儿,不老实开会斗争你!”小婉没被吓退,又嘻嘻笑了:“斗争俺,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他不知该怎么摆脱这疯女人,正在这时从小学校里传来一阵钟声,是召集开会的钟声,这钟声叫小婉一怔。他趁机逃离了小婉,没走多远又听到小婉向他的呼叫:“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俺是革属,谁敢斗俺……”

他没再回头,大步向小学校奔去。

6

上午的斗争会成果丰硕,挖出一千块银元,打死了李金鞭。

小学校院里热闹得像唱戏,全村男女老幼情绪高涨,密密麻麻的人群显示出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这种颜色的洋布便宜,妇女都用它给男人和孩子做衣裳。在这一片黑暗当中,点缀着白色和土灰色,这是穷得连染料和洋布都买不起的人穿的家织的土布衣。在这暗淡的黑色与灰色中间,还掺杂着零星的鲜艳色彩,不是这个姑娘穿的红褂子,就是那个年轻媳妇穿的绿裤子,再不就是哪个怀抱婴儿头上戴的五色小“龙帽”。男人们坐在会场的最前面,一边镇定地抽烟,一边谈话,议论着今天要开的斗争会,时而骂几声狗地主。他们小心地从挂在腰间的小皮荷包里弄出一小撮烟叶,把它装进黄铜烟锅里,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把点燃了的火绒按在烟锅上。这袋烟点着后就传来传去,使得它在烧完之前至少有四五个人都能吸上一口,稍停,另一人又装上一锅。男人们抽烟聊天,女人们就做起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儿:有的捻麻绳,有的用已经捻好的麻绳纳鞋底,一边做活儿一边拉着家长里短,无非是谁家的媳妇嘴馋谁家的婆婆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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