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落山后到村北大草场中间的草棚子等我。她知道那地方。”他说的大草场就是班长曾带我去砍草的旷野。我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去呢?”他指指后窗:“这儿,我试了试,窗棂都腐烂了。你看着人,我把它推下去。”他果然把整个后窗推掉了,我赶紧跑到房后又把窗子安上去,竟一点儿看不出破绽。我回到屋后见他兴奋得两眼发亮,说:“等以后关你禁闭时也可以从这里跑。”我说:“谢谢你还想着我。”
为防止意外,李岪实际上处于被监视之中,这也确是必要的。她的明里或暗里的主要监护人自然是宫班长。我们新兵发现,以前他们俩人相跟着走是班长在前李岪在后,而现在是李岪在前班长在后,我们还看到班长那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锐利目光。如同押解俘虏一般。
整个下午我都在考虑怎样才能把孙鹏成的话传给李岪。我有些后悔,本不该赞同孙鹏成与李岪见面的计划,假如出现意外会使他们的处境更糟。但后悔也晚了,我已无法再见到孙鹏成,只有把信儿传给李岪了。
我忽然想到我的干儿子小国,知道他能帮我做成这件事。我找到他,交给他一张揉成团团的小字条,又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当小国子撒着欢儿往回跑时我晓得他把事情做成了,心里充满喜悦,想着无论岁数大小还是有个儿子好呵。
熄灯之前,村子上空突然响起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哨音,连里有句名言叫新兵怕号老兵怕哨。因为发生最危急的情况总是听到哨子瞿瞿乱吹,吹得人紧张万分。哨声响时我正和吴宝光趴在床上下军棋。班长从外面回来大吼一声:上装备集合!于是我们便赶紧奔向枪架取枪。下班后我并没有分到真正的枪支,只分到一支信号枪。枪和信号弹都装在一个挎包里,背在身上一点也不威风,我曾提出把信号枪拿出来别在腰带上,但班长不允许,说这样不符合条令。为此我深感遗憾。我们带好装备后便飞速奔向连集会场。天已完全黑下来,只是在西天上还能看到一抹淤血似的暗红。在街上我看见村里的民兵也持枪奔向集合点,我知道这叫军民联防。我忽然想到没准是发现小股匪特登陆?最近一个时期上级不断发出这样的通报。我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一阵高兴,我们当兵的都盼着和登陆的匪徒打一仗。
集合点在村北的打麦场上。军人和民兵分列两队。鸦雀无声。连长在队前宣布:连队有人失踪,立即将其追缉归队。
我顿时清醒:被追缉的正是孙鹏成。他运气不好,行动败露了。
后来我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为什么部队开始行动后便直扑村北的旷野?莫非有人看到或者侦察到孙鹏成的去向?抑或是有人跟踪了李岪?
两支队伍呈扇面状向旷野包抄过去,我们机动通讯班的任务是限定连指挥位置,准备随时传递指挥员的命令。在我们身后,有线排的战士提着线拐子在放线,他们的任务是随时保障电话畅通;无线排的战士则背着沉重的步话机气喘吁吁,并不时轻轻呼叫着,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清回答的联络信号。我一直几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来看待这些无线电兵的。下连后当得知自己分在通讯班而没有分在无线排时我似乎对整个服役期都绝望了,再后来每当我听到从无线排的教室里传出的滴滴达达的收发报声心就一阵阵颤抖,我甚至对无线排排长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因为听他的发报声就像听泪泪的流水声,极为悦耳。但此刻我才发现果真有了情况他们并不消停。原野无限的黑暗,月亮还未升起,满天闪烁的星星只能使夜显得更加黑暗无边。除了看到周围奔跑的人影,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却闻得见原野那惯常的苦香掺揉的气息。
必须承认,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前进中的每一瞬间都规范得无懈可击,我看到连长手持的那支手枪在黑暗中发光,看到宫班长义愤填膺地平端着冲锋枪,我竟然看到了“虫”,我看见他时吃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我忽然记起他是我们军民联防指挥部的副总指挥。此刻他正是置身于他的指挥位置上,嘴里不断发出“肃静跟上”的口令声。从那次河边谈话之后,我更加憎恨他了,而此刻他的出现更使我难以容忍。
我们已经到达旷野的边沿地带,行进速度减慢了。孙鹏成和李岪此时在哪里呢?在草棚子里?还是闻声已藏匿在草丛?我在心中猜测着。一本没有皮面的书使我卷进这个不平常的事件中,这确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白天看,这片茅草丛生的旷野并不很大,从一边可以看得清另一边吃草的牛羊。而在夜间这片草地就显得漫无边际了。队伍缓缓地在齐腰深茅草中向前摸索着,使人颇有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兵力不足以完成这样的搜索。因为无法对整个旷野实施完全的包围。在草丛中,连长不时通过电话机或步话机与据守连部的团工作组报告情况,听取指示。身临其境的连长是十分清醒的,他报告说被追捕的人会很容易逃离草地奔上后面那座大山,那就一筹莫展了。工作组的回答是尽一切可能封锁住草地通向大山的地带,必要时可以使用信号弹照耀。于是连长便命令我不离其左右,准备随时执行他的命令。
搜索队伍继续向前推进,透过眼前摇曳的高草,我们看到一个黑色的怪物凸起在草原顶端,我知道这是那座草棚子,我们已搜索到草棚子跟前。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这里是孙鹏成与李岪约见的地点。
连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他先用望远镜向草棚子看了一会儿,大概没看见什么,然后向我命令:打一颗信号弹!
我立刻执行命令,从挎包里掏出信号枪,接着又伸手摸信号弹,既然连长没说明施放哪种颜色的弹,我就胡乱摸出一颗,装入枪膛,然后瞄向黑暗的天空勾下了扳机。
一颗红色的信号弹悬在顶空,顿时把旷野照耀得如同着火一般,美丽无比。
“孙鹏成——”我听有人喊了一声。
这时信号弹燃尽熄灭,旷野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放白色的!”我听到连长激怒的声音。
我赶紧用手指分辨出一颗白弹装入枪膛,再次射向天空。
天亮了,整个旷野被光线压迫得凝固一般,这时我看见孙鹏成和李岪并肩站在草棚前的白色身影。
“包围住!”随一声口令,队伍从两翼包抄实现了对草棚子的包围。
旷野又变得漆黑一团。
“孙鹏成,我是连长,听见了吗?”连长开始喊话。
“听见了连长。”黑暗中的回答。
“你们已经被包围,逃跑没有可能了……”
“连长,我们根本就不想逃跑。”
“听我的命令,你们举起双手,向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拍巴掌!”
“我不是敌人,李岪也不是敌人,为什么要我们举手投降?”
“是不是敌人都要举手过来,我们怀疑你身上带有武器!”
“我向你保证,我身上没有武器,李岪也没有,我们赤手空拳……”
连长思索了一下,又喊:“孙鹏成,李岪,你们听着,现在再放一颗信号弹,你们必须在弹光熄灭之前到我这里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孙鹏成表示同意。
我没等连长向我发出命令,便把手伸进装弹的挎包里。我摸索着一枚枚如同干电池般的信号弹,脑中奇异地升起这样一个问题:这一枪放红的?白的?还是绿的?更奇异的是只在一瞬之间我便认定应该放一颗绿的,而且绿弹已经握在手中了。若干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我便苦苦思索着当时我坚定地选择绿色的依据,而终不得其答。
12
孙鹏成重新住进了禁闭室,让他推掉的后窗已请村里的瓦匠用砖堵住。
只是李岪难办,因为调查还没有结束,暂不能让她回家,而她自己也表示,只要不解除孙鹏成的禁闭,她就不离开连队。
于是只能把她再交给宫班长,除了晚上睡觉时间,其他时候都令其形影不离。当然连里和工作组还有另一番用心:常在一起就能够产生感情,有了感情事情就迎刃而解。
然而事情不仅没有如愿,反而酿成一场悲剧,后来我们新兵才知道产生悲剧的来龙去脉。
那晚宫班长在李岪屋里。时间已晚,李岪叫他离去,说她要睡觉。宫班长却不走,威逼说假若她不答应与孙鹏成一刀两断,他今晚就不离开这里,叫人知道和她睡了,叫她的名声一辈子洗刷不清。李岪听了冷笑一声,问道:你真想娶我做老婆?宫班长答:想。李岪又问:要是孙鹏成和我睡了你也要我?宫班长听了先是一怔,接着瞪眼问道:你真的和他睡了?李岪说:睡了。宫班长顿时全身颤抖,操起桌上的一把暖瓶猛向李岪掷去。暖瓶在李岪头上撞碎,开水烫伤了她的整个面部。半个村子都听到了李岪凄惨的呼叫声。
当晚李岪被送进了县医院。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是李岪住院后对医生诉说的。
然而宫班长陈述的却是另一情景:李岪辱骂他,他回骂了一句,李岪便拿起暖瓶向他投掷,当暖瓶举在头顶时塞子掉下来,开水都浇在她自个头上
不论事情究竟如何,这毕竟是未婚小夫妻之间的“内政”,似乎不必认真追究。工作组让宫班长去医院陪床,他迟迟未去。
全连上下对李岪的伤情十分关注。她是一个年轻而又十分美丽的女孩子,面伤治愈与否是至关紧要的。
全连只有孙鹏成一人不知道李岪在危难之中,我给他送过几次饭。可我没有告诉他。别人也没有告诉他。
他却告诉我:他和李岪对他们的事不会有任何动摇。
从医院传来了消息,可怕的消息:由于天气炎势,李岪的面部感染了,落下了疤痕,当纱布从脸上解下,李岪已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李岪要来镜子看了,当场昏厥过去。
又紧接着传来消息:李岪失踪了,她逃出了医院,不知去向。
她到哪里去了呢?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回家乡了吗?可是家乡的人还能够再认出她吗?我们预感到她不会回家去。
预感很快得到证实,连里派去她家乡的人回来说:她没有回家。
一个可怕的阴影爬上每个人心头。
人命关天,师里也派来工作组,为得到线索,工作组把情况如实通告了孙鹏成,询问李岪有可能到哪里去。孙鹏成听了只瞪眼说了句:她完了,使昏死过去。
又一个被送进了医院。
但他被抢救过来。
炎热的夏季似乎渐渐过去,凉风吹黄了地里的春苞米,吹红了地里的高粱穗子,吹白了地里的棉花桃。
李岪仍然没有音讯,人们普遍认为她已不在人世了。村里甚至有人说看见了李岪的鬼魂,说看见她在黄昏的旷野上奔跑,头上飘着一条雪白的头巾。
宫班长居然也说看见了她的魂灵,只不过是在梦中。自从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情,宫班长原本木讷的精神变得更加迟钝。他开始一反常态地奢侈起来,经常买零食吃,甚至买酒喝。
孙鹏成从医院回来了,他见到我头一句话便说:“我要和他决斗!”
“决斗?”
“决斗!”
天,我的那本没有皮面的书,我在心里叫道。
“别胡思乱想,孙鹏成!”我严肃地对他说,“我们是军队,军队有纪律,决斗是不允许的。”
“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我只要为李岪报仇,李岪叫他害死了,我要替她伸冤报仇。”他执意不听我的劝告。
我有些紧张,我猜想他会说到做到,这势必要酿成一场新祸。我不能听之任之。
我说:“按惯例,决斗是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班长的枪法你是了解的,他是神枪手,也许他会先打死你。”“
“这样也不错。”他说,“在阴间和李岪相会。”
“可现在还不知道李岪的死活呢。”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
“宫班长是不会和你决斗的,只要他不同意,你就没有理由强迫他。”我说,想到这一层,我紧张的心弦便松弛下来了。我认定宫班长不是一个能够坦然走向决斗场的男子汉。
果然宫班长没有接受孙鹏成的挑战。第二天孙鹏成以无比憎恶的神情对我说:“那王八蛋不同意,说家里有老娘要他养老,他不能死。我说你想活命就把枪瞄准点叫我死。他说打死你我也得偿命。我说决斗打死人可以不偿命。他不信,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是古往今来的法规。我说你要不同意咱们面对面开枪决斗,我就从背后开黑枪打死你,这两条你自个儿选。”
“他怎么讲?”我急忙问。
“后来他同意决斗了,不过不同意用枪射击。”
“用什么?”
“土坷垃。”
“什么?”我似乎没听懂。
“用土坷垃打,相距十步远,向对方投去十块土坷垃。”
我听明白了,心里忽然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得出。
这天晚饭后我看见孙鹏成和宫班长相跟着往村外的旷野里走去,我知道他们是去决斗的,因为没见他们背枪,我便没向连里报告,也没想跟着去,一是他们没有邀请我做仲裁人,二是这晚我有别的事要做。
但决斗的场面我想象得出:在美丽的旷野里,在绚丽的晚霞中,两上年青强壮的男人把土坷垃一枚接一枚仇恨地向对方掷去,土坷垃在温馨的天空中飞出一道道极标致的弧线……
奇怪的是就在这晚,旷野中的那间草棚子着火了,我们在村子里看到高高舔向夜空的火焰,却都未理会,也没人跑去救火,因那草棚子实在太破烂了,烧掉也不值什么。我们看到火焰渐渐熄灭下来后旷野又复于惯常的黑暗中。
然而第二天一早,村人在草棚子焚烧遗迹上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已被烧焦,辨认不出模样,也辨认不出老幼男女。县公安局来现场照了像,尸体便原地掩埋了。许多人都怀疑死者是李岪,但又没有多少根据。
我们连队的人都没有去看那具烧焦的尸体,连长严令禁止,军队不干预地方上的事。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决斗事件的一个月后,孙鹏成被责令提前退役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宫班长也离开了连队,他调到团集训队任射击课程的教员。我们新兵也有五人以不适合在特种连队工作为理由调走,其中有古宝力和我。古宝力对连长的诉讼仍无结果,他表示调走后将再接再励,他说他又给师、军首长写了控告信。我调走的真实原因除了我控告“虫”影响了军民团结这一条外,还因为我的那本没有皮面的书。在师、团工作组的调查过程中,宫班长提供了这个线索。工作组的人认真阅读了那本书,做出的结论是:孙鹏成和李岪就是在这本书的毒害下犯了错误,走上了可悲的道路。做为这本书的传播者,自然我是难逃咎责的。当连长在队前宣布将我们五人调到海岛连队的命令后,我们新兵又唱起了那支人民海军之歌,以示愤懑。在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不是说海岛是一艘不沉的舰船吗,我们去海岛当兵倒成了真正的“人民海军向前进”了。听说海岛很美,气候凉爽,还可以吃到新鲜的鱼虾,我愿意到那里去闯荡闯荡。我唯一遗憾的是工作组没收了我的书,我一直想弄清书的名字,失去了这本书,也许将成为我终生的一个谜。
离村前我找到了我的干儿子小国,我对他说我要走了,但我还会为他的父母继续申诉下去。我这么坚定地说,尽管在直觉中我已经感到希望很渺茫。我又问他以后愿不愿跟我去青岛,他说愿意,非常愿意,不过他要求我把他的姑姑也带去,我说好哇,心里似乎又燃起一种希望:人生之路再崎岖,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也许会走出一条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