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岪确实很出色。”我说。
他又把脸转向月亮,久久地凝望着。
“真奇怪呢,”他说,“和家里的那一个在一起时,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和她靠近,没有一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望,可和李岪在一块儿就不,我老想盯着她的脸看,看不够,我的心老在怦怦地跳,老想去碰碰她,摸摸她,想把她紧紧搂住,想和她睡觉……可我知道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敢做……”
“你说这个我不懂,我还没产生过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大概就是书上写的那种爱情吧。”我说。
夜很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偶尔能听到从村子传来的牲口叫,狗叫。这座弹药库建在村子与县城之间的一个岗岭上。这是团后勤处的仓库,让我们特务连代守。自下连队后,心理上最大的负担就是站岗,凡当过兵的都会知道这么两句话:当兵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二班岗。现在我和孙鹏成站的就是二班岗。不过此时我们都没有一丝困意。
“龙凤伟,你说我该怎么做呢?告诉我,换上你,你会怎么做呢?”孙鹏成忽然仰脸问我,问得极真诚。
我知道,我的回答将对他十分起作用,但我也必须以真诚来对待他的真诚。
我说:“孙鹏成,我看你可以和李岪结婚,真的,可以。”
“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急急地说,“可你想没想到假若我破坏了宫班长的婚姻……”
“这不是破坏,是顺其自然,有一出戏叫王老虎抢亲,你承认你是抢亲的王老虎吗?”
“我不承认,我不是王老虎。”他急急分辩。
“这就行了。李岪不愿嫁给宫班长,她愿嫁你,你也愿娶她,这事情就合理。谁都无权干涉。”我说。
“别人真的没权力干涉?”
“没有,人应该追求自己的个性解放。”
“个性解放?”他的声音很惊讶,“李岪也这么说的,她说那本书上的女主人公就追求自己的个性解放……”
“那女人叫琼斯·丽朵。”我说。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本书是我的。”我说。
“是你借给李岪的?”
“算是我借的吧。”我这么含混说。
孙鹏成要求我把这本书的故事讲给他听,但此时此刻确不是讲故事的时候,说不上什么时候查哨的连排干部就会幽灵似地在面前出现,那就糟透了。几天前,黄孝平站岗时打瞌睡,叫查哨的副指导员把枪从怀里抽走了,醒后发现丢了枪,顿时吓得尿了裤子。
我只用几句话给他讲了这书的梗概,其实故事本身也不复杂,大庄园主的女儿琼斯·丽朵在结婚的前一天,跟她热烈相爱的家庭教师逃走了,但在半路上被她的未婚夫追上,两个男人进行了决斗,家庭教师中弹身亡,丽朵用事先准备好的枪打死了自己。
听了我的讲述孙鹏成再没说一句话,从水泥斜基上站起,又像先前那般围着弹药库转起了圈子,直转到来人换岗。
9
后来每当我自愿或不自愿地扮演着唐·吉诃德的角色时我都会记起头一次替小国子的父亲母亲申诉的情景,那时我坚信能够完成这个使命,如同我坚信正义能够战胜罪恶。为了取得证词我利用所有空闲时间走访与案件有关的人,把谈话详细记录在本子上。
你是大队保管员吗?
我是。
你认识天成和素红这两个人吗?
怎么不认识,一个村里的。
我向你了解一下天成偷油料的情况。
他死了,还问这干啥?
他死了案子不死。你觉得他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不冤枉,他犯了法。
他进仓库的时候你不在,你那时在哪儿?
在茅厕里。
为什么不锁门?
谁寻思他会来偷东西?
他偷了多少油料?
十斤。
他偷东西为啥还要偷个整数走?
这……这人是有点怪。
天成这人怪?
怪。不知天高地厚,拿着小腿掰大腿,判了刑还不安分,搭上一条命。
要是冤枉了你,你跑不跑?
我不跑,哪儿的饭不好吃。
你知道村里谁和天成有仇怨?
不知道。
干部对天成怎么样?
好,咱们的干部对社员好。对天成也好。
好?为啥要做下套子陷害他?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没的事,别听外面瞎传传。
你和天成的案子有牵连。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你很坏!
同志,你咋好这么说。
你很坏!
你是民兵队长吗?
我是民兵队长。
天成偷油料叫你抓住了?
叫我抓住了。
你等在仓库外面抓?
不,叫我撞见了。
你抓住了他,就大喊:天成偷油料?
我喊了。
他背着口袋,你咋知道里面是油料?
这……我猜的,油料最值钱,我猜他一准偷油料。
你撒谎。
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勾结起来害死了天成和素红。
你别冤枉人!
你变了质,你拿着人民给的枪,向人民开火,比狼虫虎豹还要坏!你是狈。
我是啥?
你是狈。
狈是啥?
狈是狼虫虎豹的牙,狼虫虎豹的腿!
……
我不断地找有关人谈话,尽管处处碰壁,但我坚持不懈,心中充满着一种崇高感。别的事情我已无暇顾及。当我在傍晚的田野里找村里的老乡了解情况时,我又看见了孙鹏成和李岪并肩向旷野去的身影。
我终于写成了一份申诉材料,写得很长,记叙了事实经过,还有我个人对案情的疑点分析,我相信任何人看到这份材料都会被打动。我找来一张厚牛皮纸,糊了一个大信封,端端正正在上面写了“县人民法院收”的字样。正要寄走,连长让通讯员把我喊到连部。连长还是穿着白衬衣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从那次篮球赛他的帽子被古宝力碰掉后,我们新兵都说能透过他的帽子看到他的秃头顶,就是说他戴帽子已经没有意义了。连长问我是不是在帮村里的一个死去的罪犯打官司。我说是,但那个人是遭人陷害落狱的,他含冤而死。连长说这个我不管,问题是村干部知道这件事非常恼火,找到连队,说我们破坏了军民关系,干预了地方上的事情,假若不立即停止这种行为,他们将把连队从村里赶出去。连长要我把写成的材料交出来,我拒绝了,他就大发雷霆起来。
“你,你们新兵从下连队后就不安分守己,和连里做对,早知这样我一个也不要!”
我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反正我不能把材料交给你。
“我问你,你想不想当个好兵?想不想进步?”
我说:“这自然想。”
“那你从今以后就得站稳立场,不要跟着古宝力那伙人瞎胡闹。”
我说:“连长,你不了解情况,小国子的父母确实是叫村里那个外号叫‘虫’的干部迫害死了,我觉得应该为他们伸冤。”
连长说:“哪个庙没有屈死的鬼?我们部队要是整天价为人打抱不平,我们还怎么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说:“我是利用课余时间调查和写材料的。”
“那也不行,我们军人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情……”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团里的电话,说团政治处要派一个调查组到连里来,连长对着耳机毕恭毕敬地说欢迎。那时他还没想到调查组是调查古宝力告他的那件事,所以才大说欢迎。
我趁空离开了连部。
团调查组在连里住了两天便走了,这两天找了许多人谈话,记在小本子上。我们新兵常在一起议论这件事,猜测上级会不会给连长处分,给又会给哪种处分。我们不希望给他们处分过重,更不希望撤他的职,因为撤职后他就得离开军队,即所谓解甲归田。他的家在贫困的鲁西南地区,回去可没好日子过。
10
宫班长回来了。射击场上空的阳光把他的圆桃型的脸晒得更红了,熟透了一般。听说集训结束时的射击比赛他的成绩突出,受到嘉奖。他的精神也很好,乐呵呵地和班里的战士们握手,问长问短。他说在集训队老惦记着菜园种下的菜苗,不知成活率高不高。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惦菜园的菜苗,就不惦撇在家里的小媳妇呀?”他忙说:“不惦不惦,那有啥好惦的哩。”这时大伙一齐劝他去看看未婚妻,可他坚持要先到菜园里看看菜苗,扛着铁锨向村外走去了。
我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憎。我猜不出他是在装模做样,还是李岪在他心中的地位确不如菜园里的菜苗,但不管怎么说都十分可憎。我又从心里佩服起李岪来,佩服她的眼光,佩服她的勇气。宫班长可以是一个好班长,今后也可以是一个好排长、好连长,甚至会是一个好将军,可他绝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他不会给生活带来欢愉。他这个人像用木头做成的,没一点水分。
我知道,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卷扑过来,因为孙鹏成已告诉我,为了得到李岪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他已经给家里的“那一个”写去了信,宣布一刀两断,理由是“他疯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宫班长和李岪一前一后相跟着来到食堂。我注意到班长的神情没有什么异样,一副淡漠矜持的表情。李岪也无异于平常,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眼光不时向四下瞟,我知道她是在寻找孙鹏成,然而孙鹏成去师部送文件还未回来。
吃过饭班长和李岪又相跟着走了,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前一后。而且隔得很远,若同路人。我看到李岪从我跟前过的时候向我点了点头,我立刻明白她向我点头的意思。她知道我晓得她和孙鹏成的事,也知道我的态度。
晚饭后又是烦人的公差,去弹药库帮炮连来拉炮弹的汽车装炮弹,我借故请了假,因为我必须留下来等候孙鹏成。我们班住的是一间厢房,只有一孔不大的前窗,没有后窗,屋里十分闷热,况且还有一口模样十分狰狞的棺材。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听说若在梦中见到了棺材,这便是吉梦,是要发财的征兆。我想我们白天黑夜都守在棺材旁那更应有大财可发了,事实上一直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月所得照例是不多不少的六百分(我们新兵总是如此不恭地提及到自己的六元津贴费)。
我锁上门,迎着孙鹏成归来的方向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子后我继续往前走。太阳已经落下西面地平线,但原野上还十分明亮。麦子早已收割,地里生长着苞米、谷子和高粱。走到一条河边我停下了,脱掉鞋踏进清澈的河水中,心里感到十分舒畅。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桥上过来,是老百姓。走到近前我才认出是“虫”,“虫”也认出了我,止住步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虫”有一副十分强壮的身架,这使他在霸占别人家妻女时很占便宜。
“小同志,”他叫了我一声,口气还算和气,“听说你是从青岛过来的兵?”
我说:“是。”
“青岛我去过,是个好码头,解放青岛那年我出夫,进城后有位首长问我愿不愿留下当干部,我说我想家,就回来了。现在想想挺后悔,那是个好地方。”
我说:“那地方是不错,你真该留下当干部。”
他笑笑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人当该吃哪碗饭是定下了。我把自己一碗凉水看到底,也就是当个村干部的料儿。”
我没吱声。我不想和他谈下去。
他又说:“小同志,听说你想帮小国子把他爹妈的案子翻一翻?有这回事吧?”
我针锋相对地说:“有。”
他问:“你找吕起本了解情况啦?”
我说:“了解了。”
他问:“你找吕凤初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他又问:“你还找管长水、吕起河、吕永福、管长东、吕凤山、吕起义、管仁禄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文@他说:“我是当事人,为啥不找我问一问?”
@人@我说:“我找你,你能说实话吗?”
@书@他说:“能。”
@屋@我问:“我现在问你,你能说实话吗?”
他说:“能,你问吧。”
我忽然有些紧张,但我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问他:“你说天成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他回答:“冤枉。”
我吃惊地盯着他。
又问:“你搞了李素红?”
他答:“头一次没成功,叫天成撞上了,抓起天成后我把事做了。”
我问:“你是不是和吕起本一块做下套子陷害天成偷油料?”
他答:“是这样。吕起本是我堂弟。”
我问:“民兵队长也是你事先安排的?”
他答:“这自然,他是我侄子。”
我哑然了。不知再该问什么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就一遭问完吧。”他望着我说,“省得东问西问的,也问不出句实话来。”
他朝我笑笑。
我尽快想了想,却没想出再有什么要问的,只觉得脑袋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觉。
“要没啥问的,我走啦,有空到家里坐,好好聊聊。”说完又朝我笑笑。
他上了车子,向村子骑去了。
我久久地位立在河水中,被一种极其深刻的自卑感吞咽着,我觉得“虫”是那般强健无比,而自己却像一只蚂蚁那样渺小可笑。
直到摩托车的马达声使我回过神来,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11
孙鹏成被关进了禁闭室,就在他回来的当晚。
李岪是那般的坦诚率直,晚饭后回到住处,便向宫班长宣告解除和他的现有关系,班长大吃一惊,问为什么,李岪告诉他要嫁给孙鹏成。班长怔了半天,后来飞步跑进连部向连首长做了汇报,开始连长并不相信,找到李岪问了方知是真,觉得事态十分严重。孙鹏成回连后便立即被叫到连部,追问其事,孙鹏成也承认了。当时连长勃然大怒,斥责孙鹏成道德败坏,被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要孙鹏成立即同李岪断绝一切关系,并写出深刻检查。孙鹏成拒绝了连长的要求,说选择爱人是他和李岪个人的事情,别人无权干涉。两人针锋相对地争吵起来,最后连长下令把孙鹏成关进禁闭室。
李岪知道孙鹏成被关了禁闭已是第二天上午,她找到连长,要求去禁闭室见孙鹏成。连长没有答应,对她说,事实已证明孙鹏成是一个腐化堕落道德败坏分子,不要继续受他的欺骗,赶紧悬崖勒马同他断绝关系,并同宫班长重归于好,争取尽早尽快完婚。李岪拒绝了连长的要求。连长又告诉李岪:假若事情没有转变,孙鹏成将受到开除军籍的处分。李岪这样回答:孙鹏成做了农民,我便做农民的妻子。连长无言以对,恼火异常。
这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犹如大敌当前,进入一级战备。团政治处很快来了工作组,日夜找人谈话,边谈边记,笔走如飞。
我们班轮流给孙鹏成送饭,当然班长例外,他是受害者。所谓禁闭室也只是一间民房,不过更破败些,在住房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连里仍然要留出一间做禁闭室,可见纪律在部队之神圣地位。
第二天中午我便见到了孙鹏成。按规定送饭人一到,看守禁闭室的战士便回班里吃饭,看守工作由送饭人代理,直到正式看守回来为止。
待正式看守走后,孙鹏成朝我笑了,笑得十分舒心。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他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外面的情况,我都如实对他讲。说到李岪,我告诉他李岪受到很大的压力。这时他说:“李岪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部队,走前我得见她一面。”我说:“恐怕办不到,她提出要见你,连里不允许。”他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我得见她一次,你帮我给她传个信,叫她今晚日头落山后到村北大草场中间的草棚子等我。她知道那地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