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就只剩10多个活物了。这些家伙身上大多带着伤,却并不怎么恐惧,只紧张地端着刺刀,恶狠狠地盯着围上来的中国兵,面露必死之心。老乡一摆手,大家都停止了屠戮,拿各式武器指着这十几个鬼子。
“用刀!”
老乡下了命令,弟兄们纷纷抽出了大刀,没大刀的上了刺刀。鬼子们大概估计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地叫着,围成一个小圈子。几个不知深浅的战士愣着头冲上去,举刀就要砍,没想到鬼子挥枪的爆发力很强,刺出极快,一下子就被撂倒两个。老旦看到在上一战中救自己命的大个子跳了出来,这家伙有熊瞎子的块头,像一堵墙戳进了战壕里。他人虽胖可刀法灵活,势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10来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开了一面蒲扇,磕下了鬼子刺来的枪,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却不那么争气,登时就变成了一团肉饼。大个子的刀紧接着从下往上撩了上来,那鬼子忙想后撤一步,却没能躲开这旋风般的一刀。大刀把这个鬼子从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个子将刀柄一横向外一带,鬼子半个身子就飞了,就像用大菜刀削开了一个大冬瓜一样。鬼子们见此情景,脸上终于露出恐惧之意。老乡的刀法略显轻盈,却也干净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个鬼子刺来的枪,顺势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只手,然后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裤裆里,拉着枪把疼得龇牙咧嘴的鬼子抛给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几个新兵壮了壮胆,开始生疏地用大刀扎这个已丧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动作如同用火钩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夹在几面刀锋之下无处躲避,只能眼看着一柄柄铁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进进,他怒目圆睁咒骂着,直到被众人的刀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样,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命根子来看,却已经看不出成色,早被战友们的乱刀扎得稀烂了。
4连的打援分队收回了阵地。老乡带着大家布置好新的防线,挡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弹药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块儿抽烟。
“老哥,你见得多,鬼子临死的时候合手作揖是什么意思?”
“是求饶吧?”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老乡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最大的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老乡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道。
这大概勾起了老乡的回忆,他抽了好几口烟袋锅子才说道:
“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却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都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哪……”
老乡他痛苦地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太沉重了,众人都被它压得透不过气来。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两个老乡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他俩跟俺打到这里,离家是近了,可今儿早晨都死在那边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嚎,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着……
忽然,老旦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像不出来的。这个钟点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了。一伺给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经分别了几年。不知不觉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血腥。
是夜,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第二章 流血的黄河(1)
凌晨时分,准备撤退了。老乡认真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昨日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
“要是被鬼子围住了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刀刀扎。你就当他是头要挨刀的猪么,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不看见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个受伤不重的鬼子,照样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闻声回头,只见那个铁塔一样的兵正朝自己走来,他手里的大刀已砍卷了刃。老旦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老乡介绍过的油大麻子。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老乡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了,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老乡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按半夜和另两个连头商定的计划,老乡开始率领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连3排负责掩护,重武器都留给了他们。老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悄悄往南边跑去。
黎明之前,旷野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炮弹和闪光弹立刻就飞了过来,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几百战士在白昼一样的黎明里狂奔着,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的战士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真的像闹了鬼,从大地传来一阵隆隆的震荡。老旦惊恐地回头一看,只见三辆铁甲怪物正撕破黑暗,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张牙舞爪,后面跟着大群猫着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老乡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如尾巴被点着了火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已经全部阵亡,等到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狙击机枪的动静也没了。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终于到达了河边的陈村,立即开始在村头建立第二道防线。陈村是一个没了人的小村子,村民们早已不知去向,它傍河而建,河流名叫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老乡派了两个人先过河去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争取炮火增援,然后就指挥着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老旦和老乡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敌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八十多个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朝鬼子们扫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口气的还挣扎着支起身子朝鬼子开枪。鬼子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毫无顾忌地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去,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弟兄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把自己和鬼子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着膀子,一身是血,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二人往村口走。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见鬼子已经进入射程,老乡立刻命令大家开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栽下去一片,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那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来,开始炮击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往村子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村子来,又无法从后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轰着这些民房。钻进来的日军步兵看来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老乡已经命令部队开始过河,大家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临死之前用另一只大手捏碎了这个日本兵的命根子。鬼子的刺刀挑开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坠到了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终于轰然倒地,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尘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大毅,徐州人,28岁,据说还没有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他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兵。庄大毅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昨日抽烟聊天的时候油大麻子还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她男人死在南京保卫战里,庄大毅为了讨好她,才一跺脚报名参了军。
负责狙击的弟兄们已牺牲过半,老乡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抡砍厉害,他们拼刺有方互为犄角,即使被围住也不慌乱。相比之下,国军弟兄们就像是乌合之众了。好些人用刀砍人的动作就像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往往是刀还没下来,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们的身体。弟兄们纷纷倒下,哀号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也杀进了这群混战,一冲进来就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还没死的战友。战友号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里,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乡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透穿。嘴角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一颤一颤地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旦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冲过来,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他劈成了两半。老乡那边又从下到上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刀见了血,看着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竟然有些兴奋,还想去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拽住了他,示意他迅速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身负重伤的老乡跌跌撞撞地跑着,老乡的鲜血染红了老旦半个身子,但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弟兄们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开去。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挤进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搀着老乡总算挨到了河边。老旦竟然能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他惊恐地回头一望,只见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沉到河里的老旦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水里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冲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大多睁着眼。老旦从河里露出头来,回头看去,岸上出现了无数个大弹坑,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人样了,依稀可见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乡死了?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没了踪影?老旦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几口充满死人味道的河水灌进肚里,将他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对岸,一边呕吐一边瑟瑟发抖。遥望着那片死地,他的眼泪和口水伴着伤口的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乡就这样灰飞烟灭,还是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接下来会是什么遭遇哩?该如何是好哩?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和悲伤无助的情绪相交织,让他无法承受。逃跑的念头闪电般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周围是密密匝匝的部队,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了。老旦终被战友们拖回了河边的战壕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老乡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鲜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仿佛像是要再次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老旦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寒冷,如同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很快就撤回了追击部队。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小兵在哭着喊娘。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算是安慰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了。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时常可见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那个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敦厚亲切的老乡。老旦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会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的时候,老旦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觉就像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像老娘曾经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恐怖,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赤条条地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夜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冰冷,把老旦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旦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来,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旦忙猫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