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梳子曾经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虽然他们大多都已经死去,可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和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沾满鲜血,有的落满黄土。老旦熟练地用它给自己梳着头发,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俺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那些尊严,那些眼泪,那些热血,能够比得过此刻这梳着头的踏实么?家已经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
为了回家!
想到这里,老旦给自己找了一个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这个样子回去了心里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来?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再说,现在看来国军根本不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对手。国军士兵的战斗力就不消说了,他们已是冻得饿得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了,纵是国军钢铁家伙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共产党解放军包了饺子,而且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还罢了,最让老旦瞠目结舌的是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他们推着各式车辆,拉着各类畜生,敲锣打鼓地前来援助解放军,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源源不断地从后方来到前线。里面拉车扛活的什么人都有: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跨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们为啥子要这样做?他们为何要掺乎到这躲之唯恐不及的战争里来?
老旦终于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现象,用粗陋的逻辑串连在一起,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不都是为了家么?他们相信共产党可以打下天下,让天下从此太平,保护自己的家,让大家可以耕田种地娶妻生子团团圆圆养家糊口!像自己这个球样,东跑西颠打了十年糊涂仗,却连个家都顾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还有个球劲哩?俺替国民党打仗,谁又替俺照顾家?
当老旦脱下自己的旧军装,要换上崭新的解放军棉衣军装的时候,心里的包袱也就都放下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为自己找到最充分的理由,是让自己顺应潮流的最好办法。
没错,顺应潮流!
老旦铭记着国民党老祖宗孙中山的那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当时他在武汉团部教练场的墙上看到这十六个字,目不识丁的自己只依稀认得里面的“昌”和“亡”字。“昌”是从板子村唯一的大户人郭世清家的院门上看来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让老旦在他手里比划了半天,才攒着眉头告诉他:
“你个笨球,两个日叠在一起,你说是啥意思?当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了!左边再加个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么?”
另外一个就不肖说了,村子里有人过世,出殡的时候,殡贴上这个字有好多,就不用费神去问那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了。可是这样两个字同时出现在军队的墙上让他有些不解,就粗着脖子好奇地去问连长杨铁筠。连长被老旦的问题搔到了痒处,脸放红光地给他讲了半宿。他从秦朝说到民国,从广东说到关外,历数种种国家大事,遍点个个豪杰英雄,最后简单地告诉他一句:孙大总统的意思是,你活着要识相!
老旦在武汉的时候不太识相。
从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来到城市,他真正见识了大武汉的气派和上道儿。即使当时的武汉坚壁清野,刀枪林立,也掩盖不住它在老旦眼里的雍荣繁华。在大街上,老旦和一众遛马路的弟兄们,穿着破烂不堪的旧军服,瞪着痴傻的双眼,吊着咧张的大嘴,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老旦羡慕地看着城里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摇过市,他们那浆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长衣一尘不染,见人就拿下檐帽打个招呼,另一只手再极潇洒地一摆,那模样看着舒服极了!城里女人就更有得瞧了,她们的脸面嫩得像刚煮好的饺子皮儿,仿佛筷子轻轻一捅就要破;红红的小嘴上下翻飞,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碎牙;裹得紧绷绷的旗袍把她们的大奶子挤得像两颗大号手雷塞在那儿,翘翘的屁股也收勒得轮廓分明。他们正在上下张望之际,一个打着小伞的女人扭着腰肢款款走来,用一只画得生花的俏眼斜望着这几个色呼呼的农民大兵,脸上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嗔笑,几个乡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险些仰倒。一个弟兄大咧咧地伸头往下望去,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旁边一个别着警棍的警察挺着肚子走上前来,鼻孔朝天一翻,瞪着金鱼眼呵斥道:“娘了个逼!识相一点!赶紧闪去!”
板子村农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儿边上,在田垄里,甚至在家门口的菜地里,都是可以拉下裤子就泻个痛快的。城里的公厕是个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钻到里面去方便,他张惶地环顾左右运气使劲的众人,任是自己怎么较劲,就是拉不出货。直蹲到两腿酸麻,天空突然响起警报,才慌得一泻如注。别人都急忙掏出纸来擦,老旦情急之中无法在厕所里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庄稼竿子,急得抓耳挠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过旁边的筐里,拿起别人用过的纸胡乱擦把了几下了事。当两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一群奔跑的人挤向防空洞的时候,几个捏着鼻子的男女市民边躲边骂:
“臭兵油子!识相一点!愣挤什么?”
于是,又过了半年,老旦已经学会了身着新军装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摇过市,偶尔还向上眼儿的女人礼貌地点个头,而没有纸的时候根本就没法子上厕所了。
昨天,在帮解放军战士挖战壕的时候,他遇到了几十个来自苏北的农民汉子,大家干着干着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干活,老旦很是奇怪,就张嘴问那看有五十来岁的老农:
“老爹,这是你的娃?”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农满头大汗,脸膛黑红。他的孩子也抬起头来,愣愣的刘海儿,头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的女人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们可能干了,一个人就能背伤兵。”
“老爹,这太悬乎了吧?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农的回答让老旦很吃惊,他觉得全家人都上战场,简直难以想像。
“嗐!啥悬乎不悬乎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
“你们不来行不?”老旦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农惊讶地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问得有点儿怔,傻呵呵地说。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儿?发霉长肉牙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
老农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旦挤着绿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视他。总之他们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老旦知道,共军这边往前线运弹药和粮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线经常有抬下来的伤员经过工地,垂死挣扎的人有战士也有百姓,而抬伤员和死尸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宪兵队看着,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他们,竟也没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五天之后,老旦开始对战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国军其实还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好像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解放军挡得寸步难行,而国军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不垮才怪!
第六天,被围的黄维兵团虽然还在拼死抵抗,但看上去只剩下了挨打的分,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也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突然变得激烈了,枪炮声夜夜不消停,解放军部队潮水一样地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方面。让老旦吃惊的是,解放军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势,竟然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甚至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旦知道那边冲过来的一定是大将杜聿明,有将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国军最强的部队就在他的手里,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黄维,可谓老谋深算,是老蒋的红人儿,不知道解放军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觉得面前这场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像,或许这一战就可以决定天下的归属,或许这一战就可以让自己早点回家。解放军应该能够有能力挡住势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团吧?即使打不赢也绝不至于被击溃。老旦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希望共产党得天下了,这样,这场战争就可以早点结束了。
负责训导的尖嗓子长官让被俘的弟兄们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解放军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人可以给他代笔。弟兄们心里都清楚,表明态度的时候到了。当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笑眯眯地看着老旦,拿着笔等他说话时,老旦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
“孩子他娘,俺是老旦,俺还活着……俺离家有十年了,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来就一个劲地揪心……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另外一个孩子也好么?娃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共产党长官对咱们很好,他告诉俺说家里已经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咱们和娃好好过日子。给咱村的乡亲们也带个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梦里他说俺能回来哩。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接过文书写的信上下打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切的方式和家里联系,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寄托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听人给她念信时眼中那晶莹的泪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儿子脸上那绽开的笑……
又一场暴风雪骤然降临徐蚌中原,大雪刚停就是一阵大风,原本已经很冷的天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带根小木棍了。老旦和弟兄们领到了厚实的棉衣棉裤和毡靴,每天都有热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听课。管理俘虏营的首长听闻这一百多个国军战士全部决定参加解放军部队,高兴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大大鼓动了一番。战士们已经习惯成自然地举手高呼各类口号,也不用解放军战士再领头了。黄维兵团已经被打散,十二万大军正在四处亡命突围,可至今没听说哪支部队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押向后方。老旦和俘虏们闻知消息,惊愕和庆幸之余,更是铁定了跟随解放军的决心。
没过几天,换上解放军军装、再次拿起钢枪的老旦,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战士们一起成立了战时混编营,编入了解放军三纵第17师豫西独立团,开始随大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地区,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沾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
老旦居然又当了官,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他被任命为人数最多的二连连长,杨北万也被分在这个连。老旦身边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导员,专门负责和战士们沟通思想。见面的时候,年方25岁的指导员王皓紧紧握住老旦的手,上下摇摆个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乡,把个局促不已的老旦攥得生疼。王皓浓眉大眼,鼻方口阔,体魄中等,却习惯于挺着腰杆行动做事,颇有军官的派头。他对待战士们非常和气和关心,两天下来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个遍,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给战士们立了一条规矩:以后不准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志。也不准叫老旦老哥,而叫他连长。行军途中一有时间,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可以南腔北调地合唱。战士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指导员。老旦也很喜欢他,他从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共产党员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热情。王皓不遗余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军的纪律,了解共产党的组织生活,而且用尽一切办法调动着大家的战前积极性。老旦不太明白他的这种热情从何而来,咋的自己以前就没有这种劲头呢?
俺也是共产党解放军了!老旦心想。
在往新战场开拔的路上,连队之间像是赛跑一样地较着劲。两边时常跑过一些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他们好像知道老旦的这支连队是原国民党兵组成的,说话就有些不中听:
“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行的?就你们这样,吃屎都争不着热的,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跑步的时候把你们的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像在那边那样稀松,要不跑到了——裤子就全掉啦!露着黑球咋打仗啊?”
老旦这支队伍中的士兵,由于半年来疏于训练,又穿了这么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粮和弹药,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恨不得像猫一样两耳一闭,任人骂得再响也要躺在地上眯瞪一会儿。有的战士热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干脆全解开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窝里,还有毛病多的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尿。他们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导员的呵斥:
“把帽子都带上!衣服扣子扣起来,你赶紧回来,像什么样子?你们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咱们这个样的!”
王皓脚步轻松地跑在队伍的一侧,前后照应着。当他看到连长老旦累得两腿抽筋时,就没有再提高速度。这帮国民党兵懒散惯了,一时还矫不过来,他也并不在意别的连队对他们的嘲讽。看着这些战士们虽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劲头,他倒还有些宽慰。
“同志们,大家别着急,我们的任务不需要像别的连队那样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们解放军的气势来,跑出咱们二连的劲头来!大家步子都放慢点,跟着我踩好点儿,一……二……一!一……二……一!来,同志们都跟着我唱!
“向前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