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咬着的一个手榴弹屁股盖儿被他咬成了一块铁皮,和两排牙齿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
看清了上来的人,战士们就只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了。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跄跄的国军弟兄,他们被反剪着双手捆着,鬼子两柄刺刀穿过他们的双臂,几乎是挑着他们往前走。一个鬼子中队长傲慢地走在前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哄哄相,他后面几十个鬼子跟着,再往后的鬼子就抬着机枪和小炮。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玉茗,这他妈的怎么办啊!”
朱铜头急出一身大汗,把步枪瞄了又瞄,就是不敢开枪。陈玉茗也束手无策,眼见着他们就快到阵地前面了,陈玉茗突然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王立疆!
“是王团长!大家别开枪!”
陈玉茗急忙下令。望远镜里那人一副瘦弱却硬朗的身板,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正是31团团长王立疆。身边的战士都是跟着他的老兵,不知为何被鬼子全俘虏了?王立疆的两条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两边,脸上的血污一片狼藉。他不停地往前走着,矮小的鬼子躲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前推进。陈玉茗明白,王立疆虽是团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开枪,不能让鬼子进入冲锋投弹距离。可王立疆毕竟是老旦的顶头上司兼生死之交,如今一阵乱枪把他就此打死,情何以堪?纵是杀人无数,陈玉茗此时也急得直跺脚,束手无策。
“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虎贲31团团长王立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立即向鬼子开枪!不要管我们!向我们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阵地让鬼子夺了去,我王立疆做鬼也要枪毙你们!老旦,日你他妈的!命令你的士兵开枪!这是命令!”
王立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其他被刀挑着的战士也纷纷大喊着。鬼子见状便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立刻疼得发出一阵惨叫。
“6连的弟兄们听着……鬼子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在弹尽粮绝的边缘,他们的援军被我们的大部队拦住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
见王立疆大声喊叫,鬼子用枪托猛地砸向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粘汪汪的血登时流了一头一脸。陈玉茗大怒,见那个鬼子正好侧出了多半个身子,登时就是一个点射。那鬼子被步枪子弹击中胸前,犹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竟飞出几米远去,眼见是伸腿了。鬼子军官大怒,闪电般抽出军刀,极其熟练地一刀挥出,将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劈翻在地。
王立疆看到这弟兄被砍得血肉飞溅,眉头一皱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身体继续喊道:
“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唉呦……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不能让鬼子再向前迈进一步!告诉你们的连长老旦,到了阴曹地府,我王立疆还要请他喝酒,还要请他吃肉!我先备好了酒肉等他!我的士兵们,别连累面前的弟兄们,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狰狞,牙关紧咬,伴随着一声大吼,他猛地一拧身子,两把穿过胳膊的刺刀竟然横着切了出去,一片鲜血划着半圆洒在地上。王立疆仰天一声大笑,用尽浑身气力冲着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队长一头撞去。矮小的鬼子军官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就像掰开了新熟的苞米,二人俱都脑浆迸裂,双双倒下。其他被鬼子挑着的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阵地前面顿时惨叫连天,血雨横飞。
鬼子开枪了。
“开火!往死里打!”
陈玉茗再不犹豫,含着眼泪下令了,战士们已经嚎啕一片,吼声和子弹一起喷发了出去。无数颗火热的子弹穿过国军弟兄和鬼子们的身体,让他们纷纷倒伏了,飞溅起一片片灿烂的血雾,剩下的鬼子再无继续冲锋的胆魄,犹豫片刻掉头就跑。
此时,顾天磊正好带人进入阵地,见战士们都嚎哭着拼命开枪,而鬼子却在非常少见地夹着腰逃跑,便激动地大喊:
“弟兄们,冲啊!一个都不能放跑!”
二十多个战士嗷地冲向前去,势如猛虎,什么子弹和炮弹的,只管冲就是了,直至追上后撤的一群鬼子,将他们全部打死在一个街角。
但是再前进就难了,鬼子的防线推前了,冲过去的战士被机枪手打倒好多,刘海群和已成伤兵的赵海涛冲出去夺那个机枪阵地,朱铜头见状,嚎叫着也要上去,被陈玉茗一把揪了回来,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日你妈的!你忘了前天俺跟你说的话啦?快去给俺盯住老哥!这里冲锋没有你的事!”
说罢,陈玉茗操起一挺机枪,飞一般跟了上去。战士们已经冲到了鬼子的阵地前沿,拿起鬼子的手雷开始投弹,鬼子布置在一边的两个机枪阵地居然没来得及摞沙袋,几个机枪手被炸死了。刘海群等跳进了鬼子的壕里。鬼子没料到国军这个时候竟然敢反冲锋,一个小队长刚把军刀举起来要拼命,就被飞奔而至的刘海群一枪击中脑门,一颗小脑袋就不剩什么了。鬼子登时乱了阵脚,东瞄西打没了章法,看到拥进战壕这一群不要命的国军,干脆一咬牙,子弹哗哗卸下,做出了拼刺刀的架势。
“谁他妈跟你拼!”
顾天磊见状很是好笑,抬起鬼子的一挺机枪就扫射,鬼子们鬼哭狼嚎,剩下的不敢再充好汉,卧在沟里不敢抬头,黄家冲的战士黄蕴烈用大刀剁着一个鬼子的腿,那鬼子受了伤无力反抗,眼见一条小腿被这个疯狂的支那兵剁了下来,竟从其他同伴的尸体上拿过一颗手雷拉了,又一把将那黄蕴烈的腿死死抱住了。黄蕴烈大惊,几刀就剁下了鬼子的头,可这鬼子还是没有撒手,又上来两个战士去砍他的胳膊,火光闪处,黄蕴烈的两条腿像两节碎木头一样飞上了天。
“全杀了,一个不留!”
顾天磊见几个战士都被炸倒,黄蕴烈眼见是不行了,顿时怒声大吼。赵海涛听见乐了——这顾参谋总算开窍了。战士们见到还有气的或是求饶的鬼子就是一刀,子弹这个时候可不敢浪费,等陈玉茗赶到的时候,战斗基本结束了。
“赶紧卧倒,打炮喽!”
一个战士高声喊着,弟兄们立刻跳进了鬼子的战壕隐蔽,开始到处捡鬼子散落的枪支弹药准备防御。明明听见了一颗颗炮弹砸下来的哨音,可战士们却听不到爆炸声,非常奇怪,纷纷猫出半个脑袋看,只见战壕后面弥漫起一团浓密的黄烟,正顺着微风低压压地在阵地上蔓延,一股腥辣辣的味道飘来,战士们都愣住了,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炮弹在土里冒烟,呆若木鸡……
“毒气弹!赶紧往后撤,快点拿帽子蘸点水……”
顾天磊看到慢慢弥散开来的黄色烟雾,大惊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毒气弹已经把这群人远远隔在了外围阵地上,冲进烟雾的几个战士只跑了几步就剧烈咳嗽着栽倒在地,其他人都慌得不敢再动,身边的子弹飕飕飞过,一时竟忘了躲避。顾天磊意识到冲动反攻的冒失了!太小看了鬼子,他们不会就这样让国军冲出去的,如今竟然开始用毒气!其实鬼子在长沙就用过,自己怎么就忘了?竟带着大家冲过来这么远?在没有任何防毒装备的情况下穿越这片毒气肆虐的阵地,明明就是找死,后路已经被毒气弹封死,战士们正强忍着呼吸的疼痛用帽子接着把尿,可是这么紧张的当口,想撒出尿来谈何容易!陈玉茗也急了,一边吩咐大家卧倒,一边大声喊道:
“能撒尿的赶紧尿点出来!尿不出来的在地上蘸点血,当心鬼子反击,都散开……”
战士们惊恐地望望身后袭来的黄烟,又望望面前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鬼子,把心一横,纷纷趴在了地上。毒气盖了上来,顾天磊用血蘸湿了军帽捂在鼻子上,可孰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裸露的伤口竟然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睛睁不开了,眼皮下面像是开了锅一样的灼痛,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战士们疼得哇哇大叫,顾天磊用眼角瞥去,只见一个战士用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双眼,直到它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大家都抖若筛糠,一边翻滚着一边咳着鲜血,顾天磊哀叹,这下算是完了!
“老顾!是时候了!”
浓浓的黄烟里,陈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从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再慢慢地扭过头来。顾天磊看到陈玉茗流血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陈玉茗振臂高呼:
“弟兄们哪!时候到了!再和俺赚几个鬼子啊……”
说罢,陈玉茗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去了。刘海群和赵海涛正在挣扎着,眼前也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一听见陈玉茗的喊声,他们就寻着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能动的战士们也咬牙摸起身边的枪,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大喊着向鬼子冲去。
顾天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战士们冲进那锁链一般的弹幕里,然后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了。烟雾中,陈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地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玉茗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着自己,顾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由于少了一条胳膊,陈玉茗无法拉响另一只手里的手榴弹,只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他坚硬的头颅像烟花一样瞬间爆开了,鲜血从脖颈里如箭一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雾。陈玉茗旁边,刘海群发狠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刺刀将他扎得像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铁闸般地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经被他啃咬得不成人样了……
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像是点了一把火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
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
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他的脚蹚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像是在家门口蹚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地吸了两口,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
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扔下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任由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
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做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校官,多光宗耀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枝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们啊!”
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烟,血迹斑斑……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中他腾空而起,他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