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总觉得这些个所谓妙计也不过如此。现在细细一想,如何诱敌?如何统筹?如何掌握好度?竟处处都是春秋笔法,含混一下就过去了。不知多少的艰难抉择、精谋深虑、投机决断才凝练成了这些短短几字的成语典故。方才驿馆誓师,慷慨陈词,热血汹涌的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成了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出了门来才知自己要装的逼,含着泪也要装完。
情势如此有对策要上,没对策瞎对策也要上。是以马车一出院门,他便命御手驾车在闹市乱转,心想着至少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来个乱拳打死老师傅也说不定。王卷问他,他其实也在思考,片刻他反问王卷道:“王大人,不知这临淄城中夜晚最热闹的是何去处?”
王卷仰头拈指捋了捋颏下美须:“热闹去处?若是白天,那太史高的相府外的街市门客如流,商贾云集。至于这晚上嘛,自然当属城南签华阁。”王卷说着似是进入到了自己的遐想,讲到最后已是男人特有那种“你懂的”语气。
“是妓院吗?”赵欢很诚恳地问道。
“公子怎可如此说话,”王卷愤愤然一掸衣袖,似是在将某种秽物抖落,颇为虔诚地道,“想那签华阁阁主碧落小姐才貌俱佳,每月月中论战,其见识才学连稷下的学者们也都是极佩服的。其余众女也都是各怀所长,譬如那位花珠姑娘,小小年纪却舞技精绝,普通的大户宴饮花重金去请,人家都未必肯去。”说着颇为嫌恶地看赵欢一眼,“公子可了然了?”
“嗯,了然,是高级妓院。”
王卷大夫垂头无语,赵欢用手指关节敲敲车壁,招呼御手:“往签华阁。”
“得令咧!”吕不韦手下的车把式果是一把好手,一扥缰子,车厢未动,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转,马车朝着城南而去。
临淄虽是一国之都,终究还是无法同后世的不夜之城相比。宽阔的道路上人少车稀,公子欢的马车一路疾驰,不足两刻就来到签华阁下。御手在外招呼:“公子,到了。”
赵欢挑开门帘,跳下马车,只见一座红色的楼阁式建筑,分为三层,每一层都有六七米那么高,三层之上还有一个独立的亭阁,这在当时已算是非常高大。车马停处在一条河边,这签华阁便是建在河湾怀抱,整个建筑灯火通透,金碧辉煌,白纱飞于窗外,影像映照水中,配上纷纷落雪,极具视觉震撼。
但问题是,没有人啊!
赵欢询问地看向王卷,却发现他也是一脸疑惑。
赵欢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这种场景怎么有种青蛇的感觉?
再看这地形,由于建在河边,签华阁同周围的街道都拉开了一段距离,形成了一个颇为空旷的小型广场。赵欢真是欲哭无泪,这场地简直就是专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搭建的嘛。多少年后,太史公司马大大凭空添上几笔,又是刺客列传里的一段佳话。
“不对啊,平日里此处是极热闹的,今晚邪了门了。”王卷道。
赵欢在心里已把他家的亲戚问候个遍,突然激起一丝警觉,目光扫去,只见街道末头几个缩头缩脑的影子。
“终归还是来了。”赵欢心中道。
人生是场戏,拼的是演技。如今情势,也只能应着头皮演下去了,于是拽着王卷阔步朝签华阁走去。
王卷虽不知秦使暗杀之事,也发觉出情况不对,总觉得有几道目光盯着自己,刚想去看
“别回头!”赵欢低声嘱道。于是两个人像古惑仔中山鸡被小混混堵住的镜头一样,迈着看似平稳实则忐忑的步子来到了签华阁下。
两人走到一半时就发现其实并非空无一人,门口似乎立着一个孩童,待走进了才知原来是个侏儒。只见他身着锦缎华服,一顶高冠倒似有半个身子长。见到二人,侏儒似模似样地躬身为礼:“我家的小姐们都去了曲阜访友,两位阁下还是请回吧。”他身形矮小,声音也同孩童一般,只从花白的头发才看得出其实已经人逾中年。
王卷哎呀一声:“是了,正主们不在,又下着雪,所以才会如此冷清。子欢公子,我们还是走吧。”
走?强敌环伺,这时候走命就没了。赵欢也不招呼,迈开大步就往里面走去。侏儒反应不及,已被他来到阁内。
“诶,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言!”侏儒也迈开“大步”追至,见赵欢仍走,扑过去一把扯起他的裤腿,却被赵欢一扥,带倒在地。侏儒翻身而起,眼中兀然泛起一抹杀机,不知为何,忽又神色一变。
赵欢回头见他摔倒,颇为抱歉道地作了一揖:“大叔实在对不住了,江湖救急,我们暂借贵阁一避。”
侏儒大叔摇着头掸去身上尘土:“罢了罢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咯。”背起手来,径自去了。
赵欢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如此情境,不若唱上一出空城计吧。
不远处的一处小楼,一个皓齿明眸的小姑娘伏在窗棂看雪,忽然眼睛一亮,对屋内脆生生道:“姐姐快看,咱们的阁里来了个好生俊俏地小郎君呢。”
屋内一位容貌清丽的美人正在用一根青釉瓷杵研磨香料,听见妹妹的话,手头动作仍旧不停,探头向着窗外望了一眼,失笑道:“离那么远,你倒是眼尖,还能看出俊不俊来。”
“人家就是能看到嘛。”小姑娘换了一个姿势,倚在窗上,“好生奇怪,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跟一个小老头在亭中干坐。”
“他是赵国的公子,他旁边的那个是齐国的大夫。”美人淡淡道,研磨完毕,又开始称重、调制,似乎她的注意力只在这个上面。
“赵国?那是珠儿出生的地方呢。”小姑娘道,“要是珠儿能勾了这俊俏小郎来,将来岂不就回赵国做君夫人了?”
“不知羞臊的丫头,这话也是说的的?那么多的大官儿要赎你你怎地不肯?”美人掩口笑道。
“人家不喜欢嘛,这种事,讲眼缘的。”珠儿将尖尖的下巴放在窗上,微张着樱桃小口,露出如瓠犀般整齐而洁白的门牙,忽地支起小脑袋气鼓鼓道,“都怪阿姊,偏让咱们说去了曲阜,却还不是在此处赋闲。”
美人终于将香料调制完毕包成了小包,以玉臂撑着凹了一凹弱柳般的细腰:“阿姊是做大事的人,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安排。你可知道,你的小郎君是个花心大萝卜,邯郸城里不知多少他的风流韵事。”
“魅力大嘛。他既然这么好色,不去玩女人,怎地与老夫子枯坐?”珠儿回头问道。
“不知道。”
“上通天文,下精地理的碧落小姐也会不知?”
“傻丫头,姐姐又不是神仙,岂会样样知晓。”美人笑骂,又道,“我只知道,有人想要杀他。”
“那么珠儿便去救他。”
“如果要杀他的人是阿姊呢?”
珠儿吃惊地张大了嘴,眼神一飘,又道:“快看,又有人了。”
“是两个姑娘。”美人道。不知何时阁中已经多了两条倩影。
“啊,”小姑娘嘟高了嘴,“人家的小郎君被抢走了。”
第21章 杀人放火天(1)()
也许你想要一台大大的飞机,却得到一台旧旧录音机。
也许你想晒成古天乐般的黑马王子,却生生成了宋小宝样的黑皮骡子。
也许,你想摆个空城计
无数的惨痛教训总能证明,想象和现实中间永远存在着一个叫“自我感觉”的巨大差距。
赵公子欢和齐国中大夫王卷对坐高阁,凭栏处,四面通透,飞雪潇扬。
“子欢公子,我们这又是在作甚?”
王卷有点打颤的声音里面,不解之中已经有点崩溃的味道。
赵欢没有回答,他现在非常、非常不想说话,心中郁闷地想:若照这个路子下去,是要让司马迁在写历史时,生生开创出来万万没想到的风格吗?
他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荒唐的念头。
并且,他有点冷。
其实,公子欢的所谓“奇谋”也并非没有起到作用。
当时赵国驿馆双车齐出,秦国驿馆中的那位神秘家老第一时间便展现铁血手腕,迅速地将普通探子召回收拢,换而派出的是真正的刺客。
十三名秦军锐士黑衣罩甲,首要盯住驰往宫城的马车。
家老分析,如果公子欢真的得到齐王召见,往宫城里面一躲,今晚的计划怕是就要落空。易地而处,在他看来,这不乏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在行动之前明令手下,若能确认车中载的是赵欢本人,便可当即截杀。
片刻消息传回,车中之人不是赵欢,却是赵使公孙伏英。
而赵欢则被确定正在另一辆车中,似乎还强拉了齐国主管的迎宾中大夫王卷做挡箭牌。
家老隐然发笑,心道这公子欢不向齐王处寻找庇护,却妄图靠一个小小的中大夫保全自己,何其蠢也!
他复姓西乞,单名一个狐字,本就是秦国大族之后,又是强权人物的家老,行事向来杀伐果决,不等第一队的杀手撤回,便立即派出了第二支人手直扑公子欢的车驾。
这时候的赵欢却和他玩起猫鼠游戏,命令御手驾车在闹市区穿行。虽然下着大雪,但显然东市的商贾活动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秦国刺客难以隐匿形迹,正在着急间,马车却又调了个头,一路疾驰来到了城南一片人烟稀少的开阔地带。
情报片片传回,他越发觉得自己高估了对手,然而当听到赵欢同王卷登上了签华阁时,他心中终于泛起一丝不安的味道:一切都太顺利了。那签华阁乃是一座孤楼,退无可退,守无可守,赵欢现在可以说是自囚死地。
据他所知,公子欢的手里还有着一支战力不俗的护卫力量,难道他自己就这样伸着脖子等自己杀么?不,这一步步,简直是挺着脖子往刀面上撞。
莫非,是一个局?
他思忖着,低垂着头,分膝而坐,双手按在膝头,足弓反折垫于臀下;这方便他随时跃起,脚尖使了一个点劲,身形已弹到厅外。
他不放心,他要亲自去看一看。
在男人们为家国天下明争暗斗时,同一片天空的另一角落。
一桶冰凉的冷水狠狠泼在一个娇小的身躯上:
“还是不承认么?”
单薄的身体被水冲得抖动:“温妈妈,您到底想让毓儿承认什么?”
灵毓被身后两个赤膊的仆役反剪着双臂,表情显得极为痛苦。
“毓儿?才被公子多看了两眼,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温氏用手掌摩梭着她的小脸儿,从鬓角滑到面颊,再到下巴,反手便是一个耳光:“说!你把公子的长生玉藏到哪了?”
“长生玉”
温氏反手叉腰,围着灵毓边走边道:“啧啧啧,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说有些人呐天生就是命贱,以前就手手不干脚不净的,上次偷吃被捉个正着,这回竟然连公子的随身坠玉都敢偷。下一次,是不是该偷人了?”
“没有,我没有偷!”灵毓使劲地摇晃着头,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辩白。
公子的起居佩戴之物的确是由她来打理的,坠玉不见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自打来了临淄,公子一直在忙着做大事情,这事公子没有提过,她也就没有问起。
而且,她的确偷吃过肉。
“哟,嘴还挺硬!”
温氏一手攥起她的发髻上提,一手曲起指甲刮弄脸蛋:“瞧这小脸儿,真水灵啊,怪不得公子也要多看几眼。只是不知道在公子心中,这可人儿的小脸蛋儿,同那块与和氏之璧同一个石母胎子剖出来的长生玉坠子比,哪一个更重一些?”
“公子”灵毓苦楚道。
“你以为公子会救你么?还是让温妈妈来疼你吧!”温氏的手上又加了把劲。
“放心,等咱们的小毓儿进了临淄最下贱的女闾,迎来送往个一年半载温妈妈就接你回去,到时候倒看一看公子还会不会疼你,会不会要你这个烂货来伺候他。”
“够了!”屋檐的黑影下面走出一个个子较高,体形瘦削的婢女,只见她肤色甚白,细长的眉毛中间长着一颗朱砂红痣。
温氏抬头,笑了:“我当是谁,寅丫头,我还未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了。”
“够了。”她又说道,语气里面并未包含太多感情,就像是在回答一碗饭的份量。够了。
在众多的婢女中她总是最沉默的一个,她不喜欢受人恩惠,就算受了也没想过要去报答。她说够了,不过因为她觉得够了。
“温妈妈当真不怕公子怪罪吗?”寅丫头问道。
温氏轻轻笑了一下。
怪罪?
小欢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自己最清楚不过,女人在他看来不过就是玩具,他会为了一件坏了的玩具同自己翻脸吗?
“温妈妈可曾听说过秦相范雎的故事吗?”寅丫头道,“没听过也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要么你放了毓儿,要么彻底地杀死我们。不然,只要我还有一丝气息在,你就会一定会为今天而感到后悔。”
“你”温氏看到自己嘴里吐出的那团白气,突然才觉得天气竟如此寒冷。
她是个恶人,而让她杀人她却真的不敢,就像一个孩童可以天天拿着木棍打猪,真去让他杀猪他却未必敢。
她终究是个不够恶的恶人。
而且她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她十分清楚如果一个正值花季的漂亮女人,真正地破罐破摔所能产生的惊人能量。
第22章 杀人放火天(2)()
“好”
温氏突然被一股浑然不顾生死的决绝击中,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一生也见识多了拼着鱼死网破的蠢笨丫头,最后哪个不是被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就像一个鸡蛋掷到一面木板上只有可能打碎,而箭却能将木板射穿。
灵毓就像鸡蛋,而寅丫头却是箭矢。墙永远不会害怕蛋的决绝,却无法无视箭的引弓、上弦。
她选择了避让,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寅丫头就算你狠,给我放了她们!拿上你们的东西快给我滚。”
温氏赶走了两个丫头,本来糟糕透顶的心情渐渐疏朗。纵然寅丫头半路出来捣乱,该办的事还是办了,没了灵毓那个小狐媚子,欢郎的心又会回到自己这来。
她一直知道的,欢郎虽然嘴馋贪玩了些,他的心里真正爱的却从来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风雪夜,吱扭一声自赵国馆驿的小门而出,各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襦,背着小布包袱,两个女孩一个高挑一个娇小,共撑着一把破伞,在雪中临淄依偎而行。
灵毓走出一步倒要三次回头,她曾是战战兢兢却又无忧无虑的小小婢女,是公子充满着阳光宠溺的眸子,为她大开了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那里的风景那么明媚却又如此令人惆怅,日常的点点小事中,不知不觉间深埋的情根已经长出了鲜芽。
“毓儿还会再见到公子吗?”
“真的是公子说我偷了东西吗?”
“咱们走的话,公子会不会真的以为东西就是毓儿偷的?”
寅丫头强拉着她,不断烦恼地随意应付着各种痴痴傻傻的问题。她可不想一直带着这个累赘,又不好扔下不管,好在她知道在临淄城里有那么个所在,去那里兴许刚好适合。
两人沿着中央大道一直向南,又顺着城中的河道向西,走到一处开阔地,灵毓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