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便一颤一颤的。
父亲说:你爹、你爷在这田里做了这么多年活路,结果还不是欠下一身的债,你再做上一辈子,怕也还不上这笔债哩。
父亲说到这“嗬嗬”地哭了,一双粗糙的老手捂住了脸。
李胜明在那一瞬问想了许多,他想起了爷爷、父亲、村人们,还有土里刨食的祖祖辈辈。
父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去当兵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像你爹这样……
父亲说不下去了,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着。
父亲还说:咱家几代人,就数你有文化,你要是没有个出头之日,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哩!
父亲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走到门外,背着手立在院中,父亲似乎想找点什么事干,又似乎没有想好,他就那么恓惶地在院内立着。
那天晚上,家里果然来了许多村人,有男也有女,他们在院里,有的找地方坐了,有的蹲了,他们一律吸了父亲卷好递过去的纸烟,烟火明明灭灭地燃满了院子。
村人说:他叔,上秋了,转眼就到新年了。
父亲说:哎,可不是。
村人又说:他叔,我家二小子的婚定了,喜事就定在新年。
父亲说:哎,喜事呀。
村人还说:他叔,按村理儿呢,他婶刚去,有些话不该提,可我家实在紧巴。其实呢,你家三年前借我的六十元钱也不是个啥大数,可我家二小子要成亲,家里正等着用哩……
父亲:哎……
父亲的头低了,一时院里静默了。天上的星空干干净净。
李胜明坐在门坎上,望着院子里的村人们,他看不清他们的脸面,村人们似乎也有许多难言的事,他们一律垂着头。
另一个村人说:李哥,真对不住哇,孩子他奶奶前几日住院哩,医生说得住些日子哩,城里的医院不比咱乡下,一片药要几分钱哩,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逼李哥还我那五十块钱,其实钱算啥……
父亲说:哎……
村人又说:……
父亲说:哎……
村人还说:……
父亲说:哎……
最后村人就散了,院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久久都没有说话。
父亲在脚边摸起支烟头,点燃,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城里把那头猪卖喽,钱就别拿回来了,求求你城里那些同学,咱这兵一定要当上,走吧,走远远的……
李胜明没有说话,他望了眼干净的星空,又望了眼老气横秋的父亲。
他说:爸,我不走,我帮你干活,还钱。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父亲挥起手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被父亲这一耳光震惊了,捂着半边发热的脸,他从记事起,父亲这还是第一次打他。
父亲打完他似乎也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李胜明,突然就跪在了儿子面前,父亲说:爹这点心思你还看不透?要是没你,我就和你娘一起去了,走吧,爹不能再欠你的了……
他和父亲就搂在了一起,他和父亲哭了许久,后来夜雾就笼了小院。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父亲隔半晌叮咛他一回。
父亲说:出门不像在家里,该花钱的地方别小气,那头猪的钱你自己支配。
父亲说:当了兵就写封信回来。
……
父亲说:爹这辈子到头了,你别操心我,爹盼你混出个人样来。
父亲说:咱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村子,你要混出个人样来,你可是咱家的高中生哩。
他一边听着父亲的话一边流泪。
后来鸡就叫了,他要起来给父亲做饭,父亲阻止了他。这次父亲执意要自己做饭,他还是起来了,他一边帮父亲烧火。一边看父亲在灶台上忙碌,心里就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
吃完饭,天还没亮透,父亲便把他送出了院门,父亲说:这辈子你爹无能啊,不认识城里的头头脑脑,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喉头发紧地告别了父亲。
田壮听了李胜明的叙述,心里就显得很沉重。张芳的眼圈就潮潮的。三个人静默一会儿,张芳说:要不晚上我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父亲。
李胜明就说:其实我并不想当兵,又怕辜负了我爹。
当兵吧,咱们一起去,到时候也有个照应。田壮说。
当下田壮便帮着李胜明把那头猪赶着,卖了,卖了一百一拾元钱。李胜明颤抖着手把卖猪的钱数了又数,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后来他把钱揣在了怀里。
三个人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商店,李胜明走进去,买了两瓶酒,让张芳提上。
张芳不接,李胜明就说:这是给你爸的一点心意,要不我咋好意思求你爸。
田壮也说:收下吧。
张芳就收下了,张芳说:现在我先回家,跟我爸说说,晚上你来我家。
李胜明点点头。
田壮说: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
李胜明眼圈又红了。
俩人往回走时,看见了电线杆子上贴的标语,那上面说: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李胜明就在电线杆旁停下了,他伸出手在那标语上摸了又摸。然后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当兵,该多好哇。
田壮说:能,一定能!
田壮这句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晚上的时候,张芳又来到田壮家,田壮正和李胜明坐在田壮房里焦急地等待着。
张芳又把那两瓶酒提了回来,李胜明看到那两瓶酒,脸色立马就灰了下来。
田壮忙问:咋,你爸不肯帮忙?
张芳嗫嚅地说:我把李胜明的事跟我爸说了,我爸好半天没吱声,后来就让我把这酒提回来了。
田壮就说:看来你爸不想帮忙。
张芳又说:可我爸让李胜明去一趟。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算了吧,兵当不成,我爹也就死心了。
田壮想了想说:去就去,怕啥,她爸不帮忙,再想别的办法。
张芳也不甘心似的说:他一定让我叫你去一趟。
李胜明仍在犹豫,田壮就说:我陪你去。
李胜明就犹犹豫豫地随张芳来到了张芳家。
张断指在喝酒,已经是深秋了,张断指仍光着膀子,桌子上摆了几个小菜,张断指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椅子上,“吱吱”有声地喝酒,张芳母亲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张断指见了李胜明,伸出只剩两个指头的右手指着身旁的椅子说:你们坐。
李胜明不坐,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张部长。张芳拉了拉田壮的衣襟,田壮明白了,便按着李胜明的肩头,让李胜明坐下。
张断指不说话,仍有声有色地喝酒,半晌,张断指终于把杯里的酒干了。红头涨脸地说:李胜明!
李胜明就一惊,张大嘴巴望着他。
张断指命令道:过来。
李胜明不安地走过去。
张断指很认真,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胜明,然后就用拳头重重地打在李胜明的胸上,李胜明就向后退了半步。
张断指从椅子上走下来,站在李胜明面前,仰着头望着李胜明说:你的忙我帮了。
李胜明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瘦小的张部长会这么说话。他不安地搓着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家的事,张芳跟我说了。我不能要你的酒,我要喝你的酒还是人吗?酒拿家去,送给你爹。张断指很真诚地说。
李胜明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伏在张断指面前,跪了下去,声音抖抖地说:张叔叔,那我就谢谢你了。
站起来!张断指的声音似在吼。
不仅吓了李胜明一惊,田壮和张芳也同时一惊,他们不解地望着张断指。
张断指怒气冲冲地把李胜明从地上拖拽起来就说:记住,你是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骨气,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我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李胜明僵僵地立在那里,半响,他弯屈的身子一点点地又挺了起来。
张断指就说:我帮助你当兵,不是让你逃避欠村人的债,而是希望你在队伍上混出个人样来,有朝一日,偿还村人的恩情。
张断指满嘴酒气,他似乎说动情了,眼睛也潮湿了起来,接着他又说:我七岁给地主放猪,十岁我跟着队伍走出来,穷人家的孩子,要争口气,活得有骨气才有出息。
李胜明明白了张断指的心,田壮听了这话,心里也一热。
李胜明就哽着声音说:张叔,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张断指遗憾地望了眼张芳,然后就说:这辈子我没生儿子,要是生了儿子,早让他去当兵了。当初要是……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手,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要是不负伤,我会在部队干上一辈子。
张芳妈在一旁就说:老头子,陈年旧账在孩子们面前提个啥。
张断指就不说了,挥了挥手冲李胜明说:你放心回去吧,你们公社武装部由我去跟他们说。
李胜明和田壮就离开了张芳家,张芳走出来送他们,田壮看见张芳眼角挂着的眼泪。田壮以前就知道张芳因为是女孩,而受到父亲的冷落,但通过这次,他看出张芳的父亲是真正的好人。他安慰似地抓住张芳的手用劲地捏了捏,然后小声说:回去吧,明天你还上班呢。张芳顺从地点点头。
夜晚,李胜明和田壮挤在一张床上。以前上学时,两个人多次挤在一张床上睡过。每逢遇到雨天,田壮总要留李胜明在家里过夜,李胜明有时来,和田壮挤在一起睡上一夜。
李胜明一年四季,带到学校的中午饭千篇一律的总是玉米面饼子,有时有半块咸菜,有时没有。吃饭的时候,李胜明总是躲在一旁,很快地去啃自己的饼子,田壮有时会走过去,分一些菜给李胜明。刚开始他并不接受,后来慢慢地就接受了。但他只接受田壮一个人的,他在心理上能接受田壮,因为自己穷,他没有什么朋友,田壮的母亲名声不好,田壮也没什么朋友。
他到田壮家来的时候,他觉得田壮母亲张香兰没有什么不好,总是像对待亲人似地对待他。他就劝田壮:你妈这人挺好的,以后你别和你妈过不去。
田壮没好气地说:别提她。
李胜明就不好说什么。
每到秋天的时候,李胜明总会背一袋新米给田壮家送来,田壮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张香兰也很感激李胜明,每天田壮带饭,她总是有意地给田壮多装些菜,让他带上。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久久无法入睡。
田壮说:我要是当上兵,说啥也不回这个家了。
李胜明在想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自己家的小院里,此时一定坐满了村人,父亲忙乱地给众人点烟,想到这他摸了摸枕头下放着的卖猪的钱。他听了田壮的话,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10
部队接兵的,说来就来了。
来到山镇接兵的是个连长,叫王亚军。住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王亚军连长穿着上绿下蓝的衣服,没事的时候,就在山镇的大街上转一转。
陈平和白晔在大街上就找到了王连长。陈平听说接兵的来到了山镇,就住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他便领着白晔来见王连长。
陈平对日哗说:他以后就是咱们的首长了,咱们先让他认识认识咱们。
白晔便和他来到招待所,他们扑了个空,没想到在大街上却碰见了王连长。
陈平就跑过去,他远远地就学着解放军战士的样子给王连长敬了个礼,王连长看到了就笑一笑,站住,等陈平走过来。
陈平走过来,捉了王连长的手摇了摇说:首长,你好!
王连长就说:你想当兵吧?
陈平就红了脸,点点头说:还有她,她也想当兵。说完叫过身后的白晔。
白晔看见王连长的时候,她想起了郑排长。她不由得脸便红了。
王亚军连长看见了她,眼前就一亮,他在山镇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然后问:你也想当兵?
白晔点点头。
王亚军就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们部队在山镇只招一个女兵。
白晔就有些神伤地低下了头。
王亚军连长就说:你为什么愿意当兵。
我只是愿意。白晔低下了头。
王连长就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陈平忍不住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王连长笑一笑说:我把你们的名字记下了。
分手的时候,白晔似乎还想说什么,王连长就伸出手,白晔不习惯也只好伸出手,白晔觉得自己的手被王连长那只温暖的大手包围了,这时她又想起了郑排长,她的心跳了跳。
王连长在她耳旁小声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王连长的手又用了些力气。后来王连长就走了,俩人望着走远的王连长,陈平就说:这首长多么平易近人呢。
白晔在那一刻,她下了一个决心,她决定要单独会一会这个王连长。
白晔第二次见到王连长时,是当天的晚上,王连长正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听收音机。他没想到白晔会一个人来找他。白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打量着王连长,王连长生得很白净,举动中还带着一丝腼腆,他似乎不好意思正视白晔的目光,只看白晔的脚尖。白晔就觉得这个首长很有意思。
白晔就说:首长,我一定要去当兵。
王连长就喃喃着:山镇只有一个女兵名额呢。
接下来,白晔就说了自己目前的处镜,但她有意隐瞒了父母自杀的事。王连长听了,便望着白晔放在腿上的手。
王连长似乎很同情白晔,他似乎很小心地望着白晔的脸说:我们只负责接兵,你们山镇征兵领导小组已经成立了,送谁不送谁,他们说了算。
后来白晔就很失落地离开了招待所,再一次分手时,王连长依旧握了白晔的手,白晔就不失时机地说:首长多帮忙呢。
王连长就点头,在黑影里一直望着白晔走远。
报名那一天,山镇武装部的院子里,聚了许多男女青年。
张部长站在台阶上,挥舞着断了指头的手,把队伍分成了两排,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长长的两列队伍,一直排到武装部的院门外。张部长的身后站着王连长和山镇的刘副镇长。刘副镇长的个子不高,肚子却很大,刘副镇长是这次征兵领导小组的组长,他的门牙是两颗黄灿灿的金牙,说起话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队伍排列好了之后,张部长就冲两列队伍喊:不许说话了。一连喊了三声,队伍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张部长便把断了指的两只手,握成拳头,军人似的向刘副镇长报告,报告完了之后,刘副镇长便开始向两列队伍中的男女青年做报告,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女青年的队伍,他就说:参军光荣哇……
因为队伍太长,后面的人听不清刘副镇长的话,便开始交头接耳向前面的人打听,一时队伍又乱了起来,刘副镇长依旧很精神地讲话,最后竟满面红光地说:我的话讲完了。
其实下面的人们并没听清刘副镇长讲的是什么。
报名便开始了。
报名的时候,陈平、李胜明、田壮三个人在一起,他们一直站在队伍的前面,报完名后,几个人倒背着手便像首长似的站在台阶上,他们这一站,便看见了抢陈平军帽的那三个人,那三个人也看见了他们,用手指指点点地指着他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陈平便把李胜明和田壮拉到一旁说:粮食局那几个小子也来了。
田壮就说:怕啥,他报他的,咱报咱的,你还怕他们再抢你军帽。
陈平说:要是能当上兵,还愁没有军帽戴,我是想揭发他们,让他们报不上名。
能行?李胜明抓着头说。
看我的,到时候你们俩人给我做证明。陈平说。
田壮和李胜明点点头。
陈平就向王连长走去,他又学着战士的样子给王连长敬了个礼,王连长认出了陈平,便问:你有事?
陈平就说:我有个重要情况向首长报告。
陈平接下来便把粮食局那几个人抢军帽的事说了一遍,并叫过李胜明和田壮来做证明。
王连长就沉思。
陈平就说: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