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两个人便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李胜明就要向两个人告辞。田壮说:等一等。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又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李胜明说:路上吃吧,你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李胜明接过馒头,眼睛就红了,他说:猪就麻烦你了,过两天我再来,说完他便走了。
田壮和陈平送了李胜明几步,他们看李胜明走得很快,便立住了。
陈平望着李胜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去当兵该多好。
田壮没说什么,他望着李胜明家那头猪,猪哼哼着一趟趟在院里走来走去。他想:今天晚上给猪吃点什么呢?
7
晚上老莫来了。
老莫来的时候,田壮正坐在院里给猪抓痒痒,猪很舒服地躺在灯影里,粗一声细一声地哼哼着。
老莫在田壮和猪的身边立了一会儿,田壮就往地下吐口水,每次田壮看见老莫,差不多都要吐口水。老莫不在乎田壮吐口水,他仍立在田壮身旁说:你想不想去当兵?
田壮看了眼老莫,这次他没有吐口水,老莫就蹲下身,伸出手在猪肚子上也抓了两把说:今年征兵提前了,你要愿意当兵,我和街道主任说一说,把你报上去。
田壮没抬头也没低头,他的心里紧张地跳了几下。老莫见田壮不说话,便走进屋去找张香兰了。
田壮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父亲只留给他一张照片,那是父亲去朝鲜前最后一张照片。父亲身穿志愿军服装,系着腰带,挎着短枪,严肃地站在镜头前。那张照片已经开始发黄了,这就是父亲留在田壮心中的形象。他一生一世便再也忘不了这种形象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老莫,那时的老莫还不老,屁股也没有这么大,那时的老莫隔三差五地来他家。
有几回在梦里醒来,他看见老莫躺在母亲的身边,他的一只手搭在母亲裸着的胸上,月光很白,母亲的身体也很白。那时他不清楚,老莫为什么要和母亲躺在一起。那时老莫刚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还没有结婚。
后来他慢慢地大了,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母亲这是在和老莫搞“破鞋”。那时,他就开始恨老莫,也恨母亲。以前,他一直称老莫叔叔,从那以后,他不再叫他叔叔了,他甚至也很少管张香兰叫母亲了,他恨他们,因为他们在搞“破鞋”。不知为什么,老莫没能娶张香兰。
后来老莫结婚了,老莫娶了一个乡下“二房”女人,那女人死了丈夫,后来就嫁给了老莫。老莫刚结婚时,来田壮家里的次数明显少了,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来了。那些日子,母亲不知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母亲一直都没有工作,母亲靠给街道糊火柴盒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在灯下总是很晚才睡觉,她一边糊火柴盒一边看桌子上那只老式马蹄表,马蹄表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声音清晰而又有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噌嚓噌嚓”之声成了夜晚的惟一内容。那些日子,田壮在写完作业后,甚至会帮母亲糊一会儿火柴盒了。每次总是母亲催他,要他早些睡觉,明天还要上学,他才走到帘子那面去睡觉。
那时,他仍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母亲夜晚要糊火柴盒怕吵了他,才在他的床头拉了一道帘子。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就醒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一种压抑的哭声吵醒的。那天晚上月光依旧很好,他透过帘缝看见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床下跪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老莫,压抑的哭声是老莫发出来的。
田壮听见母亲小声地说:你有自己的家了,嫂子不想再连累你了。
老莫就用哭腔说:我想结婚会忘记你,可、可我还是老想起你,香兰,求你了。
母亲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娘俩的接济,你有家了,再往我这跑,别人会说闲话的。
老莫说:香兰,我不怕,你不嫁给我,我不怪你,可我不能没有你。
老莫说完,双手捂住脸又压抑地哭。
老莫又说:香兰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相信壮壮的父亲死了,我知道你在等他……我也在等他,从朝鲜回来,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照料你们母子,我得对得起老排长。
母亲一头扎在老莫的怀里,田壮看不见,但他知道母亲在哭。后来母亲躺在了床上,她轻声说:来吧!
老莫就站了起来,脱了衣服上床,躺在了母亲的身旁。
田壮那一夜很久没有睡着,他的脑子里嗡响一片,他被一种可耻的声音包围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诅咒着母亲和老莫,在心里发疯似地呼喊着:破鞋,破鞋……
从那天开始,田壮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他不想再听到那种可耻的声音了,也很少和母亲说话,更不理老莫。
母亲依旧在晚上糊火柴盒,一直糊到很晚,老莫隔三差五地仍会来,天不亮他便走了。老莫每次来,不是留下些钱,就是拎来一些米面。
田壮曾看见母亲偷偷地哭过,他不和母亲说话,有事只给母亲写条子。又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母亲,告诉她新学期学校要交学费。
早晨,他上学要走的时候,母亲把钱递到了他的手上,他知道那钱大部分是老莫的,他不想接,母亲便把钱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他低着头,红着脸出去了。走到门外,才想起作业本忘在家里了,他回身去取。这时他就看见母亲在哭,母亲只是在默默地流泪,看见了他,忙转过身去。
他发现母亲哭之后,心里很复杂,那时他已经上初中了,他明白了许多事。他知道,自已和母亲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靠老莫养活。他不想花老莫的钱。可是他没有办法,那时他想,自己不上学了,自己挣钱。可他的这种想法没有实现。
直到现在,他心里仍然无法理解母亲和老莫,他恨他们,恨他们的无耻。
他坐在院子里,他听见屋里老莫在和母亲说话。他听见老莫在和张香兰说让他当兵的事。张香兰说:我不怕别的,怕他父亲的事影响孩子……
张香兰显然忧心忡忡,他又听见老莫说: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
田壮这时刻骨铭心地想起了父亲,到现在父亲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团迷雾。
8
秋色渐浓的时候,山镇大街小巷里出现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
白晔徜徉在这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中,她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憧憬。
父母相继离她而去之后,她对军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她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能为父母报仇。在她少年的梦境里,曾多次出现过自己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每次出现这样的梦境,差不多都要出现一匹高大的白马,白马载着她在梦里驰骋。
她对军人产生特殊情感的那一年是十四岁。那一年学校里来了几名解放军,带队的是一个姓郑的排长。郑排长很高大,也很魁梧,脸上的胡子总被刮得青光光的。
这几名解放军进驻到学校是因为“半鸡”把学校的局面搞得很复杂,有几个班的学生一直无法恢复上课,这才来了几名解放军。
白晔早晨上学的时候,就看见郑排长带着几名解放军在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他们一律穿着白衬衫黄军裤,个个都充满着朝气和精神。那一瞬间,白晔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郑排长,不只他的身材高大,还因为他在这几名解放军战士中有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他站在队列前,温文尔雅地讲话。每次讲完话,他都有力地挥动一次手臂。
这几名解放军就住在学校的会议室里,早晨在校园里出操,白天的时候,轮流为每个班上军体课。从见到郑排长那天早晨开始,她就盼望着早日轮到自己的班上军体课。
终于轮到郑排长为他们上军体课了。白晔对那天下午印象极深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有蝉躲在操场的树上轻一声慢一声地歌唱。他们军训的项目是跳木马,以前白晔最怕上这个课目,她曾跳过无数次,每次都是骑在木马上,就是跳不过去。
木马摆好的时候,白晔一遍遍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功,郑排长向他们讲完要领之后,便走到了木马的另一头,他保护着每位跳过木马的同学。郑排长讲要领的时候,她听得格外认真,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听过老师上课,她默默地记下了每个动作的要领。
同学们轮流着向木马冲去,成功了,郑排长便带头鼓掌;失攻了,郑排长便耐心地讲解动作要领。白晔在等待的过程中,心里激动得狂跳不止。终于轮到她了,当她面对木马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很平静,她的眼前只剩下了站在木马另一端的郑排长,郑排长向她举起了手臂,示意她跑步、跳马,她奋勇直前地向郑排长跑去,她记不清是怎样越过木马的,她觉得自己似一颗出膛的子弹,勇往直前地向郑排长射去。落地的一瞬间,因用力过猛,她的身体歪了一下,郑排长伸手扶了她一下。在那短短的一触一碰中,她的身体似被电流击中了,她满脸通红,她不知怎么离开的沙坑,后来她看见郑排长带头鼓起了掌。
郑排长拍了拍她的肩头说:小姑娘,你跳得很好。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慌乱地回到了队列中,那天下午她有说不出来的兴奋。
每天早晨,她都早早地来到学校,也许是太早了,学校还没有一个学生。她站在操场外,看着郑排长他们出操,每次郑排长他们从她面前跑过,她都希望郑排长能看她一眼。有几次郑排长果真看见了她,也认出了她,他还冲她笑了笑,她看见了郑排长洁白的牙齿。
那些日子,操场外每当有学生上军体课,她总是显得心神不宁,她透过窗口一次次向外巴望着,希望看到郑排长那熟悉的身影。
放学以后,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她看见郑排长带着几个战士坐在树下学习“红宝书”,她还看见他们排着队去教职员工食堂吃饭。直到他们走进办公楼,看见了会议室点燃的灯光,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那些日子,她做了许多的梦,那些梦总是光怪陆离的。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莫名其妙地醒来,醒来之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郑排长的影子。后来她又睡着了,这次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郑排长向她走来,郑排长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郑排长对她说:白晔,上马吧。她就骑上了那匹马,郑排长牵着马向前走去,她不问去哪里,也不想问,郑排长领着她一直走了很远……后来她就又醒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来了初潮,她慌乱着,兴奋着。她以前对这些一点准备也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长大了。
她每天都早早地去学校,又晚晚地回来,终于有一天,郑排长走向了她。那天早晨,郑排长出完操便把队伍解散了,然后郑排长就走过来,她没想到郑排长会向自己走来,她因激动和兴奋使自己的呼吸很困难。郑排长就微笑着坐在她身边的水泥台上。
郑排长问了她什么,她说了什么,过后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有一句话她一直牢牢地记着,郑排长说:你长大想当兵吗?
她红着脸,慌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着说:想。
郑排长就笑了,伸出大手握了握她的小手,她的小手因激动而变得冰冷无比。
郑排长说:等你长大了,我来接你去当兵。郑排长说完这句话,便高高大大地走了。她望着郑排长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去当兵,然后去找郑排长,让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再一次握住自己的小手。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里充满了崭新的激情。那些日子,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半鸡”那双恶毒凶狠的目光。她脑子里装满了幻想。
有一天晚上,她仍滞留在校园里没有回去,后来郑排长他们穿戴整齐地列队走出来,郑排长看见了她,他向她招了招手,她别无选择地向他跑过去。他又牵住了她的手,他们差不多已经很熟悉了。郑排长问她:想看电影吗?她不知怎么回答的,反正郑排长把她带到了军营。那是一座露天电影院,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坐满了一队队一列列的士兵,他们轮流着唱歌,歌声是那么动听。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进军营,在那天晚上,她看见了女兵,女兵们坐在一起,她们也唱着歌,不仅歌唱得好听,而且她们个个都是那么漂亮。她看见了那些女兵,她觉得自己很自卑。
电影开演的时候,她一直坐在郑排长的边上,周围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不时地和她开玩笑,有的战士还伸出手摸一摸她那有些自然卷曲的头发,那些男兵们都夸她漂亮,说她长得很像外国小姑娘。那时她一心想着那些漂亮的女兵,她想她们才真正漂亮呢,自己一点也不好看。电影结束的时候,郑排长把她送回了家。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快乐的一天,她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留有郑排长的气味,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穿着衣服一连睡了好几天。她非常愿意闻郑排长身上的气味。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当她再一次早早地来到学校的时候,她发现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见了。整个校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一整天都在留意着校园里的动静。那些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她终于在同学那里得知,那几名解放军已经走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一直持续了好久,她觉得学校又和以前一样变得乏味起来。她常走神,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郑排长高高大大的身影,还有他们的歌声。她想起了部队和那整齐的院落,她终于忍不住,她找到了军营,她在军营里得到了一个让她失望的消息,郑排长调走了。
那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她在心里暗自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郑排长。
郑排长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却慢慢地长大了。
白晔同时也忘不了陈老师一家对她的关心与照顾。
她父亲悬梁自尽后,家一下子变得冷清了,陈老师有意把她接到自己家里。第一天晚上她顺从了,可她睡在陈老师家里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她的耳畔不时响起母亲和父亲呼喊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如同以往她在外面玩耍忘记了回家吃饭,父亲、母亲在胡同里亲切又焦急的呼唤,她在这冥冥的呼唤声中流泪了,她强烈而又真诚地思念着亲人。那天她一夜也没有睡,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
第二天她执意回到了家中,陈老师一家虽住在隔壁,但仍不放心白晔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陈老师让陈平过来陪白晔。
夜晚的时候,他们一同躺在白晔父母的大床上,那时他们都刚上小学不久,对男女之间还没有那份羞涩。两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白晔只有睡在自己的家里,才感到踏实,在她的感觉里,父母并没有死,他们就站在她的身边,微笑地望着她。她很快甜甜地睡去了,当她睡醒一觉的时候,却发现陈平仍没睡着,正睁着一双眼睛望她,陈平躺在床上,尽力地把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陈平小声地说:白晔我害怕。
怕什么呢?白晔觉得陈平有些好笑。
陈平说:我总是看见白老师在看我。
我爸看你,你怕什么?白晔说完钻进了陈平的被筒里,她像个小姐姐似地把陈平搂在怀中,她抚慰地拍着他。这次陈平很快地睡着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单纯无邪的梦乡。
第二天,他们在陈老师家吃完饭后,便一起来到白晔家,他们写完作业后,便又躺在了床上,两个人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