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兰杰洛若无其事的回答,表情平淡的似乎在说一件对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这究竟是他的第几张面目呢?能心甘情愿戴上项圈的,如果不是做惯了走狗,便一定包藏不可告人的祸心。
我眯缝着眼睛,远处奔走相遇的贾巴里神父和安特托孔波神父横眉冷对、互不待见,另一种念头没由来的冒出。
“在最终的结果出来前,我不得不让第二次结果也不甚明朗,这样方可堵住闲人的嘴巴。”
“愿上帝保佑您,虔诚的公爵大人。”米凯兰杰洛施然行礼,腰杆弯的超出幅度,令人相当受用。
投票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在场半数以上的神父战战兢兢的投给自己认为正确的人选,随那颗芸豆押上的,不仅是深思熟虑的考验,还关系到未来的前途。
一招失策,满盘皆输。
投票即将结束,剩下的票数对结果基本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盖尤利乌斯和米凯兰杰洛的心腹们纷纷回到座位,大家或是心神不宁或是自信满满的等待答案,两位骑士把装着豆子的金匮封好,走进大厅后面的小房间。
讲台上的众人神态各异,基本分为旗帜鲜明的三派。
左首的两位枢机主教支持米凯兰杰洛。
右首的三位枢机主教支持盖尤利乌斯。
同双方都保持距离的中间派,包括丘扎拉祖主教在内的五位枢机。
奥多西斯木然坐在最后,没人关注一个被排除在权力圈外的落魄主教,即使他曾经无限接近那个万众簇拥的高位。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脑力激迸的味道,夹杂憧憬、期待、怀疑、彷徨、阴谋,混成一股难以名说的焦灼感,每个人都化作阳光下炙烤的鱼干,张口结舌的仍旧保持鲜活的模样,骨子却早被榨干。
两位候选人对第二轮投票的结果并不十分看重,因为他们清楚最终回合才是决胜的关键,三五票的得失完全算不上落后,充其量就是操作中难以避免的失误,而失误是可以调整和消除的。
果然,当丘扎拉祖主教宣布投票结果再次持平时,盖尤利乌斯和米凯兰杰洛脸上均现出笃定和意料之中的神色,按照梵蒂冈的规矩,两轮投票后会有短暂的休息,以供劳累半夜的众人稍稍填饱肚子,应付接下来的第三轮投票。
盛着葡萄酒、干面包和食盐的盘子纷纷送至大家面前,用餐时间的长短原则上是不受限制的,这模棱两可的模糊规矩,正好为双方候选人拉票预留出充足的空间,至于领先者能否保住优势,落后者有没有机会反超,就全看各自危机公关的能力了。
食物一端上来,早已饥肠辘辘的神父们顾不得体面,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抓起面包就往嘴里塞,也怪为难他们被关在大厅里枯坐一宿拼着体力、脑力与意志力,丘扎拉祖主教的随从过来邀请一起用餐,我欣然答应,省得那些无孔不入的说客又来烦自己。
“这结果倒挺有意思的,您说呢。公爵大人?”
老主教捏着小把晶莹剔透的上等食盐,仔细的均匀撒在面包上,耐心的样子好像在做一件艺术品。
老家伙话中有话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又不明白您的意思,主教大人,肚子虽饿,但有些人等不及撒盐,味道破坏了,不过面包还是吃到嘴里了,人嘛,只要填饱肚子,哪管食物精糙。”
“哦?您不太像这样的人啊。”
老主教颇为意外的抬头打量着我,同时用刀把撒过盐的面包切成方糖那么大的小块,再依次泡进酒杯里。
“可是话说回来,谁能真正了解自己呢?我希望您能达成所愿。”
如果说在权力场浸淫这么久,罗马城里还有我看不透玩不转的人,那肯定非丘扎拉祖主教莫属,这位老人的心思就像他永远罩在红色主教袍下面的身体,云山雾罩的让我难辨分毫。
老德马尔、米凯兰杰洛、盖尤利乌斯、奥多西斯甚至贾巴里和安特托孔波,他们把欲望埋藏的再深,我都能闻出那腐败恶臭的味道,唯独在老主教身上,自诩识人有术的我束手无策。
没错,他没有欲望,或者说他的欲望是公心,这样的人其实最和蔼,也最可怕,因为没有弱点,所以令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呢?我目不转睛的盯着老主教,希冀能洞悉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你一定有想据为己有的东西,快告诉我是什么!
我无声的大喊,好像急于求胜的拳师面对一个稳扎中盘的对手,无论怎么挑衅攻击他都无动于衷,同时还轻描淡写的化解你的招数,那种歇斯底里的抓狂绝对相当熬人。
“主教大人,我一直想问您,两位候选人中,您比较中意谁?”既然你稳坐中军帐,那就别怪我进去搅合一番了。
“比较中意谁?”
他眯着眼睛望向这边,似乎看穿了我蹩脚的伎俩:“说实话吗?”
你会说实话吗?
“两个人我都不太看好。”
他神秘的笑笑,一副诸事了然的表情,倒是把我搞懵了。
“您这话……”
他微微侧首,服侍的随从立刻心领神会的站出好远,罗洛略微愣了愣,看我没什么表示,也知趣的退到一旁,现在我们的对话只有彼此能听到了。
“盖尤利乌斯做事四平八稳,每一步走得踏踏实实,可惜一则太容易矫枉过正,悲喜两个极端,二则年龄过大,不利于梵蒂冈一以贯之的稳定,那个私生子米凯兰杰洛嘛……他有城府有手段,还靠着亚历山德罗这么棵大树,年龄又有优势,无疑是最佳人选,唯独人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小人得志,猖狂已极,我担心梵蒂冈会再次分裂。”
“您说的意思我不太懂……”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您懂。”
丘扎拉祖主教笑了,分分钟看穿我的虚伪:“大家都满意的候选人在那坐着呢,呶!”他扬了扬下巴。
奥多西斯被排斥在光环之外咀嚼孤独,那些曾经追随的神父眼见航向迷茫,纷纷跳船逃生,各自寻找新的大船搭伙,盖尤利乌斯或是米凯兰杰洛,两条大船都是不错的选择,即使触礁,也总比枯守搁浅的奥多西斯这边好。
“奥多西斯兄弟出身罗马望族,本家势力根深蒂固,有利于团结亲近梵蒂冈的世俗力量,这是新教宗稳定权力的保障,教廷抄写部的经历夯实了他的知识储备,对古本圣经和教义均有建树,不少手握选票的保守派老神父喜欢这样学究气十足的书呆子,位列枢机,接触过梵蒂冈的核心权力,知道该怎么在各方势力之间寻找平衡,最重要的一点,他为人谦逊,不因宠辱而情绪过分起伏,懂得感恩,一心一意报答提携自己的恩人,我想,这样的人正适合做到教宗的位子上。”
他拿手指戳了戳自己又指向我:“梵蒂冈和奈梅亨,您和我,会喜欢他的,对吗?”
可怕!冷汗瞬间布满整个后背,丘扎拉祖主教的一番冷静的分析,同我作出的决定不差分毫,这老妖精这么多年到底藏在哪里,得是怎样的韬光养晦才让他貌似大智若愚的等到今天?
我调整下状态,开口说道:“问题是,我们如何在已经投票两轮的候选人中间插进新的人选?”
“我自有我的办法,您也有您的方式,最终结果出来前一切均无定数。”
他将一块泡软的面包塞进嘴里,自言自语道:“这牙口,真是越来越不灵光了……”
战争在面包和葡萄酒的掩护下悄然展开,有人冲锋陷阵,有人消极防守,有人弃械投降,还有人当了逃兵。
贾巴里正同一位身形硕大的神父眉飞色舞的说些什么,从双方的表情上看,他们可能达成了共识,不远处的安特托孔波,眼神恨恨的注视着喜形于色的贾巴里,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愈发白若霜纸,他领着几个小跟班穿梭于众人之间,直奔未被收买的******,那些人故意把选票握到关键时刻,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们的价值才会无限放大,提出的条件也难以拒绝,所谓待价而沽,诚如此而已。
新换的法烛燃了三分之一,门缝里透进熹微的晨光,怕是快要日出了,大厅里的人却仍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扯皮推脱,圣彼得的宫殿沦为喧闹的菜场。
讲台正上方挂着的耶稣受难像垂着脑袋,顶端已经熏得发黑,代世人受难的圣子一定想不到,在他死后近千年的时间里竟能极尽哀荣,无数披着法衣的神棍打着圣子传人的旗号招摇撞骗,贪婪的聚敛财富、攫取权力,建立起一个结构复杂庞大的人间天国,以致影响了整个欧洲与世界史的发展历程。
“你也是个可怜人哦……”我玩味的笑着,目光准确的捕捉到同样望着自己恩比德斯神父,他在寻找答案。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扒拉着手指推算教堂晨钟敲响的时间,等了又等也没听到熟悉的钟声,我忘了在新教宗选出来之前,梵蒂冈的晨钟是禁鸣的。
一杯葡萄酒、一块干面包和一小撮食盐的加餐让别有用心的一帮神棍吃出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有这功夫现养一头猪都能宰来吃了,我轻轻捏捏肿起的眼袋,禁不住哈欠连连,浑身乏得难受,丘扎拉祖主教估么差不多了,示意小教士收拾餐盘,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芸豆再次发到每位神父手上,决战的时候到了。
“大人!”
罗洛俯身附耳轻声提醒:“刚才外面递来消息,圣天使城堡内部发生火并,有人打开城门,经过激战,现在咱们的人已经控制了城堡,叛匪无一漏网。”
“知道了。”
我平静回应,注视盖尤利乌斯的眼神却复杂起来:“去,把这个交给贾巴里神父。”
我摘下手上的一枚戒指,那上面刻有奈梅亨的纹章:“别让旁人发现,让他明白该做什么。”
罗洛深知事关重大,匆匆领命离开。
我整理下衣襟重新端坐,视线里丘扎拉祖、盖尤利乌斯、米凯兰杰洛以及其他各怀心事的主教,慢慢模糊成简单的符号,有加、有减、有乘、有除,但唯有奥多西斯是个数字“1”,代表实际意义的“1”。
片刻后罗洛悄无声息的站回来,我感觉到左手的方向有人正盯着自己,不用猜,那一定是想明白该做什么的贾巴里神父,他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只会趋利避害,可怜的忠诚则一文不值。
(本章完)
第402章 天下动荡(7)()
暴怒的盖尤利乌斯、震惊的米凯兰杰洛、平静的丘扎拉祖、半惊半喜的奥多西斯、因恐惧而不敢抬头的贾巴里,还有许许多多搞得清又搞不清状况的神父,种种糟糕气息从他们身上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汇聚成闷热烦躁的压力,充斥教堂的每个角落,逼退了门缝里透进的阳光。
“米凯兰杰洛神父获得四十五枚的选票,而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十五票……奇怪,剩下的六十票全投给了奥多西斯主教……没人获得半数以上的选票,这结果……”
丘扎拉祖缓缓读出羊皮纸上的计票结果,真正的攻心大戏开始了。
最终投票的结果好像凡尔纳科幻小说《太阳系历险记》里,塞尔瓦达克少校投向大海的那颗石子,一夜之间便让无边无际的大海封冻结冰,这结果给在场众人带来的震撼肯定不亚于坚冰的摧残,令他们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了,有人惊讶、有人欢喜、有人愤怒,也有人隔岸观火。
“混蛋,骗子!”
盖尤利乌斯满面涨红、须发倒竖,怒气冲冲的指着坐在人群中的贾巴里。
“我不服!有人搞鬼!”
他尖利的嗓子几近破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我要申诉,重选!”
“请安静,主教大人,这里是神圣的教堂,高贵灵魂居住的圣所。”
丘扎拉祖试图安抚情绪激动的老主教:“有什么话您可以慢慢说,但不是什么词都能胡言乱语的,宠辱不惊、自重为要。”
“也有你的份吧,嗯?你这个下流的老骗子,别以为我不知道,浑身涂着毒液的老癞蛤蟆,你们想联起手来把我搞掉,让我猜猜还有谁……”
他眼神凌厉的扫过周围惊恐未定的众人落在我身上,颤抖着胳膊抬到半空,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一群老鼠和毒蛇杂交的混蛋!”
丘扎拉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主教大人,请注意您的言辞,您所说的已经远远超出大家的承受范围。”
“你想怎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毁了我吗?”
老主教反手指向自己,两只眼睛瞪得快要爆出来:“哦,不,这正是你们希望的,我不能输!我不能输!”
他抓狂的扯着头发,声音无比苍老沙哑,丘扎拉祖示意几个小教士按住疯颠颠的老主教,防止他进一步说些出格的话出来。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上帝诅咒你们,魔鬼!”
盖尤利乌斯本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像团暴风雨蹂躏过的鸟窝,黑白亮色斑斑相交,更显得乖谑怪异,手足无措的小教士拽着他的袍角,谁都不敢上前。
“我不可能输的,不可能!”
老主教突然破涕为笑,那笑声仿佛带着锋刃,阵阵刮骨刺耳。
“哈哈……我懂了,你们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是不是?为了帮那个妓女生的下流胚子,亚历山德罗肮脏的床伴!怎么没人吱声,哦,我猜对了,就是那个米凯兰杰洛,他那不要脸的母亲是跳蚤街人尽可夫的破鞋,父亲更是个两面三刀的流氓,你们还想帮着他掩饰,为此不惜把我踩在脚底。”
“老不死的东西!”
被人把自己一堆破事全抖出来的米凯兰杰洛再也忍不住,他踉跄着挣脱开左右人的拉扯,恼羞成怒冲上去狠狠地甩了盖尤利乌斯一巴掌,什么理智教养全丢到九霄云外。
“啪!”
清脆的把掌声不仅令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也让米凯兰杰洛如梦初醒,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老主教脸上鲜明的五指山,整个人石化在原地,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都给我住手!成何体统!”
沉默中酝酿许久的丘扎拉祖主教终于爆发了。
““你们就是这样为所有兄弟做表率的吗?你们就是揣着这样一颗心披上教袍的吗?你们就是这样忠诚于自己的信仰吗!”
丘扎拉祖一口气骂得他们体无完肤,苍老佝偻的身体化为喷薄吐焰的巨日,灼得众人避让不及。
“公爵大人,十分抱歉让您目睹如此不堪的场景,烦劳借手下骑士一用,我需要处理些家事。”
在得到我同意的答复后,五名骑士冲上讲台,分分钟控制了呆若木鸡的几位当事人。
被骑士粗暴反剪双手的两人好像温顺的家犬,全然不见刚才跳脚大骂的嚣张模样,事已至此他俩已经明白自己究竟上了谁的当,若再闹下去绝对没好果子吃,没准连命都保不住,只得垂头丧气的伏法,丘扎拉祖主教痛心疾首的喟然长叹:
“哎,圣门不幸,竟闹出这种滑稽天下的丑事……”
一语言罢,底下不知谁朗声吼道:“亵渎!”
有人领头,见惯了大风大浪精于见风使舵的神父们,纷纷捶胸顿足的谴责已成众矢之的盖尤利乌斯和米凯兰杰洛,骂得最欢的不乏曾经追随两位甚紧的安特托孔波等人,他们忙不迭同失势的主子划清界限,自觉站到公理与正义一边,义正言辞落井下石的尽头,令旁人唏嘘不已。
“带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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