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给我的快乐我还没有报答呢。如果人死之
后还有灵魂的话,那我真想看到你又有了幸福
的生活,又有一位比我好的女孩爱你!也许你
以后会养一见很懂事的小猫,那就是我变的。
让我再吻一下你的名字吧,吴晓!
林星
这些告别的话让她掉泪了,收笔的刹那她突然又想到了那笔钱,于是在自己的署名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字:
“你的一些东西,我锁在咱家的衣柜里
了,你一定去拿。”
写完,她又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嘱咐的。接下来她在自己的嘴唇上涂了红红的唇油,然后在遗书上长久地一吻,让自己的双唇和几滴饱满的眼泪,一起印在了吴晓的名字上。她封好了信封,信封上写了钢琴师的姓名,并写明转吴晓收。最后把信封压在了枕头的下面。
上午八点,手术正式开始。麻醉针是从后背打进去的,她感到了疼痛,整个呼吸都收紧了。有人在她身后问:“疼吗?”她摇头,说不疼。那人便说:“深吸气,别紧张。”她照着做了。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身边不知什么仪器发出的嘟嘟的响声上,那嘟嘟的响声像是在数分读秒似的,给人一种时光流逝的失落和空茫。
她听到了手术器械的叮当声,间接着医生们的话语:这个纱布拿掉……,一号尖嘴钳……吸引器,吸引器,准备血管锥,快点。……血压一百四——九十五,给毕主任找个脚凳来。把床稍再放低一点……她知道今天是主任亲自操刀。虽然视线不及,但她能听出身边的医生很多很多。
事前医生并没有说明是全身麻醉还是局部麻醉,但手术开始不久她就昏然睡去,睡得很死,没有做梦。醒来时手术已经结束了,她已经躺回到病房里,医生护土尚未散去。她想叫主任,主任不在。那位年轻些的医生俯身看她,问:“醒了吗?感觉疼吗?”她的声音在胸口上郁积着,老是找不到发出来的位置。费了半天劲儿才说:“不疼。”气韵微薄。医生要求:“大声说。”她用力发声:“不疼。”医生见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放心地笑笑,说:“手术很好,你放心,那个肾脏已经活了!”
她全身没有一点劲儿,软得几乎找不到知觉,但她还是忍不住把最后一点力气推向舌尖,向医生确认:
“活了吗?”
“活了,接上以后颜色很好,没有黑,也没有花掉,说明循环很好。你看它已经帮你排尿了。”
林星哭了。她知道她得救了。
手术后她在医院住了很久,等着身体完全康复。医生和护士都对她很好,还专门找了一个特护员给她喂水喂药,晨昏伺候。她想,她是什么时候积了这份德呢?尽管她在手术前就一再追问,可医生始终也没有告诉她,究竟是什么人,承担了这一切的费用。
在手术后第一次能够下地独自行走的时候,她就去了泌尿科主任的办公室。她说主任,我好了,我来谢谢你。主任说谢我干什么,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她说:主任,请您告诉我,是谁让您救我的。主任说:人家要求我们保密的。这样吧,我再和这个人说说你的心情,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
然后就没了消息,几天后她听说主任出国考察去了,一去就是很多天没有回来。
她把特护员退了,她很难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按小时收费的昂贵的护理。还有术后恢复性的透析,还有医院病房的床位,还有药,还有一日三餐……所有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开支,难道不需要她用什么方式,来——一偿还吗?
冬天到了。下第一场雪之前她出了医院。扬州胡同的家里,还没有烧起暖气,屋里的冰冷和尘土,给人说不尽的萧瑟凄凉。她出院后的第一顿饭没有在家做,家里什么都没有,冰箱里的东西早已腐败不堪。她出了门,坐公共汽车去了一条小街,那街上有一家她只来过一次就永生难忘的小饭馆,那饭馆的名字叫做“小四川”。
饭馆里人挺多,但她结婚那天用的小单间还空着,桌椅依旧,陈设宛然。她过去点了一个锅巴肉片,这是那天婚礼士吴晓最爱吃的一道菜。虽然时过境迁,但那个晚上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使人依依。那个没有伴娘没有伴郎没有司仪没有双方亲属甚至没有任何程序的婚礼,是她此生度过的最最隆重最最喜庆也最最神圣的时刻。很久以后他们才听说按规矩婚礼的时间应该选在中午,晚上举办婚礼的,一般都是二婚。
她想,难道就是因为选错了时间,他们的幸福才这么短暂?
她又想起键盘手当时喝醉了,酒后真言地说过黄历上记着这是不宜嫁娶的一天,难道就是因为冲撞了这些灵验的规则,他们的幸福才这么短暂?
她看看单间外面就餐的人们,都是谈笑风生、兴高采烈的样子。也许是快要过年的缘故。现在,是这一年中最后的几天了,也是这个世纪最后的几天了,也是这个千年最后的几天了。按照某些西方宗教的说法,这不仅仅是纪元的终结,而且是人类的末日。但看看眼前这些人们,一个个多么的轻松快乐,带着过节的心情。由此可见,西方宗教在中国远未深入人心,中国人还是相信龙年大吉,连这小饭馆的墙上贴着的葡萄酒广告,都醒目地写着千禧龙三个喜洋洋的大字。林星想,她也应该高兴的,她终于能够健康地走出医院,重新走进生活,走进新的世纪。在这个新的世纪里,她还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件事情,都在狂欢着送别这个时代最后的几个小时,迎候那一线崭新的曙光。无论哪一个国家,无论哪一个民族,无论信奉什么宗教,无论是不是敌对的双方,在这个人类共同面对的时刻里,心情全都一样了。电视上,全世界的政治领袖们、科学家们、作家们、明星们,都在激动不已地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普通人也一样,在辞旧迎新的时候总要浮想连篇,许下种种期待和心愿。林星想:但愿她的好运会在几个小时之后的钟声里,重新回来。
在最后的这个夜晚,全世界每座城市,肯定都有一个中心,像一个祭坛那样,让那些领导人和各界精英在神圣的仪式中代表人类迎接两千年的第一个黎明。小人物们、老百姓们,在让精英们代表着与时代进行壮丽对话的同时,也想和亲人,和朋友,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找个地方聚在一起,为自己的一点凡人俗事、内心隐私、事业钱财、儿女情长,而衷心祝涛。林星想,她去哪里呢?和谁.呢?祈祷什么?
她一个人,在扬州胡同那两间没有开灯的小屋里,呆到晚上十点,还是下楼上了街。街上都快没人了。人们此时果然不是合家相聚辞旧迎新,就是参加各种活动去了。到处都有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官方的和民间的、有组织的和自发的形形色色的庆祝活动。没有人还像她这样在空旷的街上踏踏独行。她想起以前和吴晓还讨论过千年之交的时候他们在哪儿过呢,他们说过世纪坛,长城和其他一些伟大的地方,但都知道那不是他们所能去的,她记得他们最后确定还是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去,那就是天堂酒吧。
她就去了天堂酒吧。
天堂酒吧已经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年轻人。也来了不少外国人。大家都有点奇装异服,在衣着打扮上像约好了似的有点要革命的意思。台上演奏的还是那支天堂乐队,那支没有了萨克斯管的天堂乐队。他们一首一首地演奏着各个国家二十世纪有代表性的经典曲目,使人感到连这样小小的角落都没有游离在全世界的回顾浪潮之外。林星没找到座位,就靠墙站在灯影里。今天很多人都站着,站着聊天、喝酒、看电视,等着钟响。
离钟响还差一个小时,音乐停下来。天堂乐队的钢琴师走到麦克风前,即席讲话。他说:“各位朋友,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请允许我讲几句话。我们今天的演出马上就要结束了,呆会儿就要转播世纪之交的庆典活动。在这个一千年才有一次的无价的时刻,在这个人人都满怀理想尽情展望未来的神圣的时刻,可能也有一些人非常怀念过去,怀念过去那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和许许多多知心的朋友。我也一样,我想起了我们天堂乐队的过去,想起了我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兄弟。很多喜欢天堂乐队的朋友常向我们问他,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半年前他在一次常人难以承受的感情挫折之后就不知去向了。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只能祝愿他永远像过去一样,快乐、帅气、善良。我有个提议,让我们大家再听最后一遍我们共同许下的《天堂之约》吧,算做我们天堂乐队在一九九九年向各位朋友最后的告别。
让我们下个世纪再见!”
他说得很动情,含着热泪。在掌声中,《天堂之约》那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钢琴师和整个天堂乐队也成了听众,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悬挂在各处的电视机里,那个MTV的精美画面。 林星知道,画面里的蓝天碧海都是今年夏天在大连拍摄的。吴晓面对着海上初升的太阳,吹起流畅委婉的萨克斯管。整个天堂酒吧都静下来听这首最后的《天堂之约》。
在音乐的高潮中,林星独自穿过人群,走出了酒吧的大门。街上很静,连出租车都没有了。她步行着,往扬州胡同她的家里走,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的乐章。她不想再呆在那堆拥挤的人群中,她与那些欢笑和喧闹有些格格不久。她只想一个人独自在心中和她的爱人吴晓,一起度过这不同寻常的夜晚。
她慢慢地走着,在心中持续的旋律中,反复想着过去那些温暖的日子,那每一个永记心间的生活场面和平凡细节所带来的伤感,使她的脚下不禁有些踉跄。这时,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万众欢呼的声音。她知道,刚才那踉跄的一步,已经迈出了1999,跨入了2000,一个充满梦想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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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WI的时代有什么不同呢?对林星来说,没有。她每天照常上班,采访,写稿子。
下了班哪儿都不去,回家,做饭。心里头,依然没有放弃吴晓。对她来说,百年之交、千年之交都是平常的一天,都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心理上的界限。
而这个界限对那些心中存在某种迷惑的人,往往像是一个生命的大限,尤其是那些垂垂暮年的老人。夏卫华就是因为这个从美国回来了,他陪了他的年迈的舅舅,去老家威海的老龙头看千年的日出,了却一生的宿愿。年后他们来到北京,夏卫华自然想办法找到了林星。他约她去了他们借住的一个郊区的别墅,那是他舅舅的一个朋友在北京的房子,虽然不像京西别墅那样豪华漂亮,但也算清静雅致。他舅舅舅妈和他一起,在那别墅里请林星吃了一餐挺素的午饭。席间两位老人问了许多关于祖国大陆现时人民生活的情况,对故土乡亲的一切,都极感新鲜。饭后老人要去午睡,林星便也告辞。夏卫华留她叙;日,她推辞说下午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再逗留。
夏卫华送她出来,那别墅前面有个冻住的小湖,湖边栽着枝头枯摇的柳树,他们踩雪踏冰穿过平滑的湖面往公路那边走,彼此的潜意识里都有些久别的隔膜和生疏。林星告诉夏卫华自己结婚了,而且成功地做了肾移植手术,她告诉他的都是喜事和好事。也许正因为看到林星的生活如此顺遂,夏卫华脸上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他说:“那我还得祝你结婚快乐呢,什么时候给我补一顿喜酒?”
林星说:“等你毕业回来吧,如果我还活着,就给你补。”
夏卫华说:“你不是已经做手术了吗,再活个几十年没问题。怎么样,还要不要我帮你办到美国去留学?或者,去度度假,你应该彻底放松放松。”’
林景没有吭声。
夏卫华说:“我是认真的。你这么年轻怎么像个农村的地主婆呀,还想守着你那扬州胡同过一辈子?女人结了婚就都这样胸无大志了吗?”
林星站住了,她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湿润,一句话竟抖抖地脱口而出:“可我得守在那儿,我不能让他回来找不着我!’”
夏卫华没听明白:“难回来找不着你?”
林星喉咙发堵,无以为答,一颗眼泪滚下来。她受不了这样强作笑颜隐藏悲痛,她毕竟面对着她最信赖的朋友。
“吴晓,他走了,他生我气走了,可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气一阵就会回来的……”
林星说不下去,很久以来她没再落泪,没再和任何人述说过她的吴晓。但复卫华的出现,使她又想起了从前,从前她曾经拥有过的梦一样的恋爱季节。
似乎不需要再解释什么,夏卫华显然明白了一切。他说:“星星,我早看出来了,你表面上很坚强、很独立,很专注于事业,实际上你是个特别脆弱的女孩儿,太认真也太认死理,所以我早就估计到你会失败的。你和吴晓,你们都还是孩子,谁都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怎么避免互相的伤害和失望。我早就猜到你们长不了。”
夏卫华的批评,让她心里更加难过,但她承认夏卫华说得没错,至少事实证明了他说得没错。
他们已经登上光秃秃的湖岸,走上了公路,走到了郊区汽车的站牌下。夏卫华说:你叫个出租车吧,我来付钱。林星说坐公共汽车就可以了。再说,这儿也没出租车。这时她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她和夏卫华互相注视着,彼此的目光都很亲切。
夏卫华再次问道: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了,你需要换一个清静的环境休养一阵,也许你会忘掉那些伤心的事情,重新快乐起来。”’
林星低头,没有回答。直到公共汽车来了,她才抬起头来,说:“再见吧。”她第一次地主动拥抱了夏卫华,但那是一种告别式的拥抱。她说:“我心里一直是感谢你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这些年遇到过不少好人,你是让我最感动的一个。可我还是得回去了,家里不能没人。再见吧,好朋友!”
林星跳上汽车,等汽车开动以后她才去看在站牌下呆立的夏卫华。这个车站只有她一个上车的乘客,也只有夏卫华一个送行的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站到汽车走远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了。
世纪之初,除去照常上班,照常生活之外,就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让林星心情波动了一阵的插曲。她的身体,倒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了。手术之后,血透析从每天一次减到每周三次,现在又减到每周一次。不是没钱,是医生让减的。按照医生的估计,再稳定一段时间,她就可以彻底不用透析了。
和夏卫华相见的第二天,她的心情就完全平静下来。第二天又是透析的日子,她早早地就到了医院。在医院的走廊上,她意外地碰见了那个她几乎遗忘了的老警察。
老警察到医院不是来调查什么案子,而是陪着他快八十岁的妈妈看病来了。看他扶着老太太一路瞒册的样子,倒真是一个典型的孝子。林星因为不期然地看到了警察个人生活中的这个动人的片断,便发觉他们其实也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生活工作老老小小的也都挺不容易,所以她对老警察的印象,一下倒有了几分亲切。
老警察今天穿的当然还是便衣,见了林星打招呼还挺热情,不知情的人看了难以为他们是老邻居或者林星是他同事的闺女呢。他把他那位老迈昏验的母亲小心地安置在一排长椅上,就过来和林星说话。他问:最近有吴晓的消息吗?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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