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澜看着黄嬷嬷也的确可怜,两鬓斑白的老人儿了,于宫里头又伺候了这么些年。如今落得乱棍打死的下场已经很不堪了,却还得连累亲族枉死。有心想帮她说一句开脱求情的话,可转头看一眼皇后的脸色,索澜只轻轻碰了碰唇瓣,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儿来。
“传本宫懿旨,黄嬷嬷的亲眷,九族以内,逐出旗籍,流放苦寒之地为奴,终生不得返回京城。”兰昕这么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本宫还会向皇上请求恩旨,永不赦免你亲眷的大罪,让你的子孙世世代代因为你而卑微苟活。”
香莲的眼中噙出了泪水,却不是因为不忍,而是痛快。这几年来,黄嬷嬷是如何折磨大阿哥的,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了。现下皇后娘娘终于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往后大阿哥就有好日子过了。“谢皇后娘娘恩典。”香莲的泪水虽说有感激的成分,可到底也饱含怨怼。
倘若皇后能一早就发觉这些,大阿哥何至于如此啊。
黄嬷嬷咕咚一声,头磕在地上晕厥了过去。她再也不能开口向皇后求饶了,因为薛贵宁已经让人架着她往下院去了。
兰昕从索澜手里,结果浅青色的芙蓉绢子,淡淡的花香味儿虽然好闻,却丝毫没有令她发觉。沾了沾眼中还未曾流下来的湿意,兰昕忍了忍伤心:“本宫想多陪永璜一会儿,索澜,你让人知会皇上一声,请他也过来看看。”
香莲含着一缕不明朗的笑意,默默的垂下头去:“奴婢也有一事相求,望皇后娘娘恩准。”
“说吧。”兰昕这会儿才明白,香莲之所以要举动出偏差,就是为了能引起自己的注意。自己这一注意她倒好,竟然引出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又是杀人又是流放的,好像事情递进式一般的推动着。到底香莲为何要这么真心的帮衬永璜呢,而永璜摔伤是不是也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倒吸了一口凉气,兰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忧思难解。却分毫没有功夫疑心旁的人事。
“黄嬷嬷遭乱棍之刑实属罪有应得,可大阿哥身边儿不能没有人伺候。奴婢想请皇后娘娘恩准,让奴婢代替皇后主事,尽心竭力的伺候在大阿哥身侧。”香莲此心,无不为了大阿哥着想。她目光镇定,仿佛眼中没有一丝错杂的光。
清爽纯美的让人难以置信。
“好。既然你愿意伺候在大阿哥身侧,本宫允你便是。”兰昕顺水推舟,并不急着这一时撬开香莲的嘴。
在阿哥所陪了永璜好久,皇上都没能过来。兰昕一直沉着心看床榻上头裹白棉布的永璜,心里百转千回,什么滋味儿都有。耳畔还记得当年大阿哥一口一声大福晋,大福晋的唤。他小巧而童真的模样,至今还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怎么好好的一个孩子,说变就会变成了这样?
想到这里,兰昕的心猛然抽搐起来。痛的有些窒闷之时,她才发觉,原来在她心里,早已经认定,纯妃献芙蓉碧玉糕给慧贵妃、以信笺告密慧贵妃假孕这两件事儿,根本就是永璜的精心杰作。
先是没有尽心好好照顾这个可怜没娘的孩子,后又认定他心思缜密,异常歹毒。兰昕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究竟是疼他多一些,还是防着他多一些。
偶尔目光扫过蹲在厢房一角,亲手煎熬汤药的香莲时,兰昕心中的疑惑更甚了。这香莲到底是何来头,竟然对大阿哥如此的一心一意。想来这个问题,唯有内务府的记档才能说明了。
正想得入神,兰昕只见门外人影晃动,眉头便蹙了起来。“是谁在外头?”
“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乐澜。奉娴妃娘娘之命,特来禀明要事。”
兰昕点头示意索澜将门敞开,让乐澜进来才道:“娴妃有什么要紧事儿,让你过来禀明本宫。”
乐澜福了福身,正要开口说话,却是一阵风卷了汤药的味儿扑过来,呛得她干呕起来。
这举动当即就惊了兰昕一跳,好端端的这乐澜是怎么了?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扎的兰昕芒刺在背,当即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奴婢该死,奴婢凤驾前失仪,还望皇后娘娘恕罪。”乐澜慌张的跪下,脸颊潮红成片:“奴婢这几日肠胃不适,一嗅到这药味儿,便觉得窒闷反胃。求皇后娘娘恕罪。”
定了定神,兰昕轻叹一声:“罢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娴妃有什么话说?”
乐澜重新仰起脸来,神情没有方才那么尴尬:“回皇后娘娘的话,内务府方才奏报,存放宫婢记档的厢房忽然着火,烧毁的好些东西。因着皇后娘娘您不在长春宫,慧贵妃娘娘又有孕在身,多有不便。奴才们便将此事禀明娴妃娘娘。”
“内务府存放宫婢的记档室无故被烧毁?”索澜以为自己听的不够清楚,这乐澜搅来搅去,似乎觉得奴才们没有找到皇后,又不便叨扰慧贵妃,才将此事禀明了娴妃,似乎比内务府着火更为要紧。
乐澜点一点头,郑重道:“请皇后娘娘放心,那火已经扑灭了。除了部分记档被焚毁干净,并未伤及旁人。”
目标明确,办事利落。兰昕不得不由衷的赞叹这一句。且说自己才想到这一层,事情果然就是这样出的。这香莲的来头竟然还不小呢,随随便便就有人替她摆平了麻烦,真是不可小觑。
目光似乎是不经意的划过香莲的脸庞,她没有一丝的不同。依旧心急火燎的打着扇子,巴不得炉子上的汤药能早点熬好。收回了目光,兰昕对索兰道:“扶乐澜起来吧,事情本宫心里有数了,你回去复命吧。”
“谢皇后娘娘。”乐澜恭敬的谢恩,就着索澜的手站起身子,似乎是无意识的将手遮挡在了鼻前,乖巧而小心的退了下去。
若说无恙,平日里谁看上去都是好好的。可若是稍微用心,这些无恙的人竟然诡异可怖,好像心底藏着见不得光的惊天秘密。兰昕看了看香莲又看了看乐澜的身影,只觉得鼻尖都沁出汗来了。“皇上怎么这会儿了还不能过来?”
索澜连忙道:“娘娘不要心急,方才来回话内侍监说,皇上要甄选一名女官,留在乾清宫伺候,故而还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兰昕猛的一震,忙不迭道:“内务府这几日可有给慧贵妃安派新晋侍婢?”
第一百八十二章:牡丹花谢莺声歇
索澜明白皇后是问什么,连连点头道:“有是有,不过都是经由东西六宫,闲置院落调过来的宫婢。好些都是在紫禁城伺候了经年的本分人儿。算不得新晋入宫的。皇上有话给内务府的奴才,说是怕新人毛手毛脚的伺候不周,这才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兰昕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面部表情的僵持,心下却是狐疑的不行。难道说皇上觉得储秀宫还算不得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想要掩人耳目,就决计将那名有孕的女子,安排在自己身侧?
一来旁人不敢多口多舌,二来,即便是敢多口多舌,也绝不敢刁难甚至查明真伪。毕竟谁敢明目张胆的与皇上为难啊。这的的确确像皇上办事的手法,奏效、狠戾且最让人难以拆招。
“本宫想去……”兰昕有些坐立不安,只是臀才稍微离开永璜的床榻,就见一道明黄的身影闪身进来。这下子兰昕的心,颤抖的更加厉害了。
“皇上万福金安。”敛去多余的情愫,兰昕端正的朝皇上福身行礼。“永璜还未曾醒转呢,皇上您快来瞧一瞧他吧。”
纵然兰昕这么说,可她的目光一直锁定皇上身后,那一抹娇弱的玫粉身影。那女子容貌清丽,气质不俗,虽不似纯妃那样行若柳摆般妩媚婀娜,却兀自带着一股柔婉,夹杂着清新的柔婉。“这一位是……”
弘历原本是朝着永璜而去的,听皇后这么一问,便停下了步子。“她叫莫桑,是朕今日新择的女官女史。往后就留在乾清宫伺候了。”
“奴婢莫桑,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莫桑含笑却只是点到即止的那一种,虽然有些恭敬的意味,但是难掩她的清高与傲然。
好像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把自己放在奴婢的位置上,却还自称奴婢。让人听着说不出的别扭,如同珍馐百味吃着尽兴,却给一粒小沙子儿破坏了兴致。
兰昕大抵是吃不消的。轻声道:“平身吧。”
莫桑笑意更浓,又是一福才从容的站起了身子。
“永璜?”弘历快步走上前去,坐在方才兰昕就坐的床榻边,伸手轻轻抚了抚永璜的脸色,竟然是那么的消瘦与暗黄,没有血色。“御医怎么说?”
沉着气,兰昕扭过身子不去看身后的莫桑,可女子独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莫桑的的确确就是皇上喜欢的那一类女子。明艳绝伦不说,且还知书识礼。不娇弱、不谄媚、不虚伪更无所图一般。干净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倘若真的是她怀着慧贵妃腹中的皇嗣,倒也极为有可能。心里想得是这么一回事儿,可嘴上却回着皇上的话,兰昕自觉自己一心二用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了。“御医说永璜撞伤了头,可大可小,须得醒转之后再看。于是先开了清楚瘀血的方子,给永璜调着。”
弘历点一点头,眉心凝聚着一股说不清的阴沉:“朕听闻,皇后处置了一直伺候在永璜身边的黄嬷嬷。”
“回皇上的话,正是。”兰昕眼里的光彩忽然锋利起来,恨意肆意,径直跪在了皇上脚步。“与其说臣妾处置了黄嬷嬷,倒不如说臣妾是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身为嫡母,臣妾竟然不知永璜的日子过的这样艰辛。连区区一个嬷嬷,都敢克扣他的用度与膳食。
致使他饥寒交迫,体力不支,才会从假山石上摔下来,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切的疏失,看似是黄嬷嬷这个近前伺候的人所为,可实则均系臣妾粗心之过。哲妃才去不几年,臣妾却让永璜吃了这么多苦,实在愧为人母。臣妾失察,未能尽心照顾皇嗣,求皇上责罚。”
最喜欢的便是兰昕有担当的金贵品质,弘历伸开双手,看着面前的结发妻子愧疚请罪,心头微微的发热。“先起来再说话。”
兰昕略微有些执拗,并非是与弘历撒娇,而是她真的过不去自己的心。“皇上,您责罚了臣妾,再让臣妾起身不迟。”
低低一叹,弘历心疼的又将手臂伸长了一些。“宫里趋炎附势的风气一直都有,奴才们跟红顶白、背地里欺压主子之事,也是屡见不鲜。朕怎么能只怪皇后,追根究底,朕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没有早早预料到这一层,又岂会是你一个人的过失。”
不愿意让皇上一直伸着手臂,兰昕顺从的站了起来。索澜连忙快步上前,恭顺的半蹲在弘历身侧,小心翼翼的替她掸去膝盖上并不明显的浮土。
于是弘历才接着道:“打永璜出世,朕便择了这黄嬷嬷在他跟前儿伺候。一转眼,也有十多年了。漫说是你今日不曾预料,当初朕不是一样被她的伪慈爱蒙蔽在鼓里了么!朕一样失察。”
“不怪皇上。”兰昕听不得弘历苛责自己之言:“当初那黄嬷嬷或许真是尽心尽力想要照拂好永璜的,可谁知哲妃会英年早逝,令她觉得打赏的银钱递减,伺候的再好也终究是徒劳无功。故而才心生歹念……”
说到这里,兰心有些自惭形愧:“也怪臣妾不好,自己不看重金银珠玉,便以为旁人也不看重。孰不知黄嬷嬷正是看得太重了,反而忘了当初在哲妃面前立下的誓言。到头来她配上性命不要紧,白白连累了永璜。”
“你别难受了,永璜是朕的大阿哥,有天子庇护,他必能遇难呈祥,吉人天相。”弘历轻轻的握住兰昕的手,意在慰藉。
帝后一言一句,一个宽慰一个自责,配合的天衣无缝,极为默契。
莫桑看着这天下间最为尊贵的一对夫妻,颇有些无言的感触。她不嫉妒却深深的羡慕,能为天下间这样骄傲、才华横溢的男子捧在心头,是紫禁城里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心愿。当然,她自己也不例外。
只是君心难测,什么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莫桑别过脸,尽量让自己和香莲、索澜一样,平和、温良、恭顺,只在皇上皇后有所需要的时候,才出声,仅此而已。
兰心实在是放心不下永璜,打从看见皇上进来的那个瞬间,她便已经有了计较。无论先前怀疑的那两件事是否与永璜有关,她都不会对皇上言明。或许唯有这样,才算对这个孩子公平。或者也唯有循循善诱,才能慢慢化解他心中的怨恨。
“永璜近前可有人伺候?”弘历放开了兰昕的手,将目光集中到永璜焦黄的脸上。“换个可心的人,要永璜自己喜欢才好。朕知道他心里苦,却宁可自己忍着,也不愿对旁人提及。”
“香莲,你过来。”兰昕吩咐了一声。索澜连忙走过去接过香莲的扇子,替她熬药。
“皇上万福金安,奴婢香莲,是皇后娘娘恩准伺候大阿哥的。”香莲这一回没有畏畏缩缩,更不显得局促紧张,她目光平和的落在地面,恭敬的朝皇上行礼。眉头之间,还锁着深深的忧虑。正是这一种忧虑,让她看起来很哀伤。
为大阿哥的受伤而心疼的哀伤。
“黄嬷嬷的种种行径,均是由香莲揭发的。”兰昕轻描淡写的叙述了这么一句,目光诚恳的与弘历对视:“臣妾以为,她必然能尽心竭力的照顾好永璜。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你觉着合适便好。”弘历对香莲也总算满意,毕竟从他走进来,香莲就一直守着炉子,耐心的煎药。并不似旁的奴婢,看见皇上了欣喜、紧张,忘了自己该干什么。冲着这一点,弘历也觉着兰昕的眼光没错。
然则将香莲留在永璜身边,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单凭永璜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许多事情未必能尽心为之。身边儿必然有个帮手,兰昕怀疑,这个人正是面前的香莲。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比她暗中为祸要好发觉一些。
兰昕断然不容许有人唆使皇子复仇,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香莲与莫桑,这两个神态各异,相貌不凡的女子终于走进了兰昕的眼中,甚至心中。到底她们有什么秘密,真会和自己猜想的一样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珠桧丝杉冷欲霜
和皇上守了整整半日,直至暮色低垂,呼啸的冬风更加苍劲猛烈的袭卷起还未曾变成冰的白雪,兰昕才伴着皇上离开了阿哥所。一路之上,追随这皇上的御辇,兰昕从未有过的失落。只为那御辇随行、那么临近皇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莫桑。
“皇后娘娘,奴婢替您把斗篷裹得严实些吧?”索澜看风灌进了皇后的领口,冻得她有些瑟瑟,少不得关心道。
“不必。本宫不是被风吹得冷。何况紫禁城的冬天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裹得了几回呢?”兰昕想了想,现下能说说真话的,恐怕也就唯有她了。“本宫不陪皇上去养心殿了。早晨的时候,嘉嫔宫里的内侍监不是来传过话,说她偶感风寒了。”
索澜并不记得有这么一桩事儿,却也附和道:“是呢,皇后娘娘,奴婢去回皇上一声。”
兰昕没有作声,只是轻微的点了一下头。待到得了皇上的允诺,凤舆便调转了方向,朝嘉嫔的景阳宫去。
“娘娘,旁的倒也好说,可这时候去景阳宫会不会晚了些。嘉嫔兴许用罢晚膳,早早就歇下了。”索澜怕皇后扑个空,少不得提醒一句。“若不然,奴婢前往传话,让嘉嫔娘娘明儿一早来咱们宫里请安?”
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等,兰昕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并非是本宫耐不住性子,可这一件事儿来来回回,还真是让本宫焦心。皇上有自己的打算,可本宫始终是皇后,为何能对慧贵妃坦言相告的秘密,却要对本宫守口如瓶?”
从皇后平静的语声里,索澜依旧听出了心酸。“娘娘,或许皇上怕您过忧,才不曾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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