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昕忽然觉得不寒而栗,虽然皇上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平静,甚至能听出关切之意,可就是让她觉得心慌。“皇上,臣妾有些关于祈福的事情想与清心师太商讨,既然太后身子不适,不如就请师太前往长春宫细说。”
弘历本是不想兰昕操劳的,但这个光景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自己当心身子,别太劳累了。”
“臣妾明白。”兰昕动作缓慢的福了福,正经脸色道:“那臣妾先行告退了。”其实兰昕心里多少是有些别扭的。不为旁的,从进来到自己带着清心师太离去,皇上他都没有看一眼这位嫡亲额娘。兰昕知道,他根本就不愿意认这个额娘,甚至不愿意她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他真的能忍得住么?真的就不会有一点留恋么?
“怎么?皇上你怕了?”太后冷笑一声,“嘎吱”一声撕破了自己的衣袖:“哀家手上的这些黑线,便是你的杰作吧?”
太后雪白的腕子上,一条两条,还是三条四条,秘密交织在一起,如同蜘蛛网一样的黑线,狰狞扭曲着,形成奇怪的纹路。“不光是手臂上,哀家的身上也有。起先一条两条,后来便是密密麻麻。哀家怎么也想不通,从饮食到饮水,从所用到所需,没有一件事情,哀家没有过心,你是怎么做到的?”
“儿子什么也没有做过。”弘历面容平静,语调沉稳,像是再自言自语一般,没有任何的情绪。
“敢做却不敢承认么?”太后冷笑一声:“哀家都要死了,你还怕什么?”
“儿子是没有做过。”弘历毫不掩饰:“这样的手段,细腻缓慢,要一点一点的奏效,想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儿子天生性急,等不了这样多的时候,所以皇额娘,您真的错怪儿子了。”
言罢,弘历唤了一声李玉。
“你想干什么?”太后警惕的瞪圆了眼睛:“这里是慈宁宫。”
“朕若是没有太后这个皇额娘,自然可以让旁人来当崇庆皇太后。您不是希望,朕与嫡亲额娘骨肉团聚么。”弘历当着李玉说这些话,一点也没有避讳。一则许多事情他不方便下手,二则他也需要让太后看一看什么才是皇上的威严。“那朕自然得成全你。”
太后并不畏,只是不信而已。“哀家到死也不会相信,你会认嫡亲额娘,并且册封她为太后。不错,你可以暗杀哀家,让她名不正言不顺的取代哀家的位置,神秘的幽禁在深宫之中,说的好听便是颐养天年,说的难听一些,一辈子都要披着旁人的皮度日,生不如死。
这不能证明是皇上你孝顺,反而只能说明你自私你无情,你为了皇位与你的尊严,竟然忤逆不孝。想来九泉之下,你爷没有面目见大清列祖列宗。弘历,你是哀家一手带大的,你的心思如何,哀家会不知道么?”
“那也已经是皇额娘您故去之后的事情了。”弘历略有些不耐烦:“李玉,这里有两颗极好的药丸,是朕命数位御医,以最好的药材精心调制而成,十分昂贵。你替朕……给太后服下。”
“两颗?”太后不禁有些诧异:“一颗还不够么?”
“皇额娘,您想什么呢?有病当需治,您总不能讳疾忌医,两颗才有的药效,一颗又怎么能够。”弘历将药丸送入李玉手中:“朕一直都想不通,皇额娘您这样好好的过日子就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撕破脸,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儿子把你送上绝路。
难道说这些年的母子情分,您真的一点儿都不顾念么?何况,今日这个局面,除了鱼死网破,您还能捞到什么好处?请恕儿子愚钝,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望皇额娘明示。”
“你以为是哀家夺了旁人的骨肉,养育在膝下,当做自己的孩子来谋取权位么?”太后狭长的凤目里,尽是泪光。那是旁人根本就不懂的伤痛。“哀家很想问一问先帝,为何执子之手成了一句空话,自从见过你嫡亲额娘,有了床笫之欢,先帝的心里就再也没有过哀家。
他们一个情浓,一个蜜意,背着哀家缱绻柔情,可哀家的孩子没了,哀家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的孩子没有了。先帝竟然……竟然告诉哀家,他还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能取代哀家的骨肉侍奉在哀家身侧。
你嫡亲的额娘,是她亲手将你抱来哀家面前。那一天,哀家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哀家的儿子尸骨未寒,就别草草埋葬,而哀家非但不能哭,还要满心欢喜的接过你,抱着你,带着你满京城的炫耀,这是雍亲王府的四阿哥,这是先帝的四阿哥……
可哀家的四阿哥,连被埋到了什么地方,哀家都不知道。还有,你以为是哀家将你的额娘逼死了,是哀家藏了她在慈云庵么?其实不然,那都是先帝的主意,就连你并非哀家亲生子,也是先帝刻意让奴才传到你耳朵里的。
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你嫡亲额娘,先帝不想让她记恨自己一辈子,于是他向把你还给她,又或者至少让你知道,原来你还有另一个额娘。
也是抱你回来的那一日,先帝要哀家跪在哀家亲儿的灵位前发誓,此事决不许哀家在提,否则……哀家的亲儿便要下地狱受万世苦楚。她要哀家不许伤害若楚,视你为己出,哀家唯一的条件便是,从此以后不许他们再有半点牵扯。”
说到此处,太后已经是泪落如雨,声音哽咽。“弘历……你知道么?哀家真的是一心一意的待你,真的把你当成哀家的四阿哥了。可先帝出尔反尔,他甚至想要将你额娘接进宫来。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放弃她,从来没有。
现在想想,皇后目家联合朝中各大势力,不许哀家成为皇后,背不住就是先帝的心愿。他啊,是盼着你亲额娘能回到紫禁城,能因为你而显贵而享福。那么哀家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人人都以为钮钴禄氏熹贵妃乃是先帝挚爱,却原来,哀家连一个卑贱的使唤丫头都不如。换做是你,你能不恨么?弘历,你能不恨么?”
第六百四十九章 :从此丹唇并皓齿
“恨。”弘历直言不讳:“不过不是悔恨,不是痛恨,而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弘历面色清冷,笑容里透出憔悴与无奈:“皇额娘,过去的种种儿子不晓得,也不可能晓得。儿子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让您好好的过下去。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儿子所做的一切,哪有半分是要逼你走上绝路,儿子希望的不过是国泰民安,六宫和睦,哪怕咱们不是嫡亲母子,这样母慈子孝的日子,儿子也愿意陪您过下去。”
忽然仰起头,眼底的温存一晃不见,弘历拧着眉头恼怒不已:“可惜您偏偏不领儿子的情,偏偏要将事情做绝,三番两次的伤朕的心。皇额娘,什么样的情分经得起你这样的消磨折损?什么样的胸怀又能容得下您这样的阴狠毒辣?”
太后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弘历:“从先帝背弃哀家的那一日起,哀家心里就只有恨。弘历啊,你如今也是皇帝,做了十多年的皇帝,经历的事情看到的人心,必然是最光辉璀璨,最谄媚逢迎的,你可曾理会过那些角落里的哀怨与哭泣?
你永远都不知道,将一整颗心交付给一个无情之人,会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因为你不会去爱,或者说,你永远都不会爱别人超过爱自己。”
言罢,太后没有再做抵抗,将手伸向李玉:“给哀家拿来。”
李玉为难的看了一眼皇上,不知该不该给。
“弘历,就让皇额娘保留最后的尊严吧,即便是死,也不劳这些腌臜的奴才送哀家上路。”太后知道自己已经是无路可退了,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这样的结局。她甚至有些窃喜,她做不到的事情,用不了多久,总有人会替她做到。
走着瞧吧……
“给太后。”弘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闭上眼睛。
李玉顺势将那两枚药丸,交到太后手心里。
一仰脖儿就吞了下去,太后根本就没有犹豫:“哀家即便是死,也要向先帝问个清楚,究竟哀家数十年的陪伴,为何敌不过一个下贱侍婢?”
弘历闻言,皱了皱眉,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儿子猜想,必然是皇阿玛厌倦了您的机关算计,无所不用其极,才会生出烦闷之心。实际上,或许皇阿玛想要的,仅仅是相濡以沫,彼此真诚的相伴罢了。”
“若楚,哦,也就是你额娘清心师太,她之所以单纯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涉足王府,涉足六宫,她以为这个世界很简单很美好,其实不然。哀家真的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坚持让先帝接她进宫,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回变成和哀家一样的人。”太后苦苦的笑着,从嘴里到心里,都是这种浓郁的味道,呛的人无比心酸。
却是弘历笃定的摇了摇头:“不会的,皇额娘,不会的,你看兰昕,朕的皇后,她从来就没有如你这样狠毒的去算计旁人,即便有狠辣的时候,也都是为了朕……终究与你不同。不过,儿子还是谢谢你,谢谢你抚育儿子承认,谢你扶了儿子上位,其实,你可以选弘昼……你睡吧,睡吧,待你睡去,这后宫便再不会如同从前了。”
话音落,就听见咕咚一声。弘历见太后歪倒在地,再没有知觉,嘴角只是勾起淡薄的微笑,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兰昕一直不曾开口,只是不住的喝着杯盏里温热的清水。索澜一连添了好几回,可兰昕就是觉得手冷心凉,唯有一口一口的咽下去,才不至于冰了身子。
清心良久无语,只是陪皇后坐着,比起等皇上去而复返,她更像是再等一个拖延了三十余年的宣判。是死是活或许都不要紧,要紧的则是,这个送她上路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嫡亲的儿子。
说真的,这也是兰昕最怕看到的事情了。不知道为什么,兰昕总觉得心里没有底。一直以来,嫡亲额娘活着的事实他都是知道的。可即便是知道,也充耳不闻,丝毫没有半点兴趣。仿佛是根本就不希望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兰昕太了解弘历了,她怕他真的会为了皇家颜面,以及他天子血统而……
“皇上。”兰昕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步伐沉重的走了进来。缓缓站起身子,兰昕眉目之间凝聚着森冷的凉气,一时间竟唬的自己不敢开口。
“朕有几句话,想与清心师太单独谈一谈。”弘历四下里看过,没见到娴贵妃的身影,稍微有些不悦,只得对锦澜道:“你扶着皇后进去休息,别太操劳。”
锦澜心中暗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皇上的语气与神情不难看出,即便是这样的关头,他依然记挂着皇后,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奴婢遵旨。”
“贫尼给皇上请安。”清心已经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热泪盈眶。
弘历澹澹看她一眼,心里已经无法平静:“当初既然遵从先帝的圣旨,将朕交给太后抚育,今日又为何要入朝与朕相见?”
“贫尼……不想来的,可贫尼若是不来,只怕此生也无法再见到皇上一面。”清心抑制不住泪意,更无法控制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贫尼仅仅是想要见皇上一面,哪怕远远的看上一眼都好。这些年来,贫尼一直幽居慈云庵,以为太后从不知情,却是入宫后才晓得,原来太后她一直都知道……”
“九王夺嫡,险象环生,当年先帝便是这样熬过来,登上帝位的。”弘历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想说自己藏匿在心底已久的话:“朕知道,从来爬上帝位都不容易。所以当朕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才体会到先帝为何要这样安排,而太后又为何对朕又爱又恨,当然……朕也知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朕好……”
清心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如同棉絮一般,缓缓的跪了下去。“这些话虽然不假,但实际上,若要能选,贫尼又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给旁人?说句私心的话,倘若还能重选一次,贫尼情愿您不是皇帝,情愿这些年得不到先帝暗中的照顾,在一知道自己有了你的时候,便带着你远走高飞。”
抹了一把眼泪,清心沉痛的捂着心口,缓缓的说:“只是,当贫尼再见到皇上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先帝没有做错,太后亦没有做错,就连贫尼自己也都没有做错。哪怕是和自己嫡亲骨肉分开三十余年,哪怕是此生无缘再见,又或者是相见不能相逢都无所谓。贫尼不后悔,贫尼知道,您一定会是大清最了不起的君王,您一定会造福百姓与天下苍生。”
“你走吧。”弘历只是淡淡的说了这三个字。
“谢皇上。”清心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来的时候,贫尼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手有些哆嗦,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
弘历眼尖,一眼就觉出不对来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下来。那动作快的简直犹如一阵狂风。“你干什么?”
“只要我还在,太后她就永远都不会放心。”清心含笑:“能在死前与你这样近距离的说话,贫尼已经心满意足了。再也不能拖累你了……”
“师太既然已经出家,前尘往事便早已尽弃,何来的拖累?”弘历将手里的小瓶子紧紧攥在掌心,扶了清心起来:“既然都是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朕以为,师太继续留在慈云庵带发修行没有什么不妥,权当是为朕为大清继续祈福吧。”
“可是皇上……”清心怕这样做,早晚会被人揪住什么把柄:“许多事情,若是不痛痛快快的了断,只怕后患无穷啊。”
“朕虽然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血浓于水,朕还不至于为了所谓的名誉,就活活逼死朕嫡亲额娘。太后多做多错,朕尚且留她一条性命,何况师太……你始终是先帝在意的人。”弘历眼中决绝,已经不容清心多说:“祈福仪式未完之前,劳烦师太一直留在慈宁宫照应。往后每年,朕都回着人前往慈云庵取师太亲手所书的佛经回宫,供奉于钦安殿。”
清心以为,此来便是回不去了,却没想过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际遇。她不是怕死,而是怕皇上无情,不成想原来事情会变得这样美好。“贫尼多谢皇上……”
“太后,您醒了?”盼语端正的坐在床榻一边,眼神空洞的凝视着悠悠醒转的太后。“是不是口渴了,臣妾给你准备了一壶莲心茶,最能去火。您成日里,不是都要喝的么?”
太后不解的看着面前的娴贵妃,只是缓缓的坐起来,从她手里接过茶盏,盖子一丢,便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您不想知道,您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纹路是怎么形成的么?要对您下毒,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吃的用的,您都加倍小心,可炭火呢?那些会燃烧的粉末,又或者是蜡烛里面,怎么臣妾就不能加一点旁的东西了?您可别忘了,成日里侍奉在您身侧的,只有臣妾一个人。只会有臣妾一个人……”
第六百五十章 :颐祈岁岁结为缘
“好喝,真好喝,哀家还要一碗,再来一碗……”太后摇头晃脑的将手里的茶盏伸到娴贵妃面前:“真好喝,这个茶,香!再给哀家来一碗,要满满的一大碗。”
盼语见过威严的太后,见过佯装慈惠的太后,也见过满面杀气的太后,就是没有见过疯疯癫癫的太后。“都说人这一辈子,怕什么就来什么,臣妾瞧着,您就是最好的写照。太后哇,你聪明了一辈子,且该糊涂糊涂了。”
“茶,哀家要茶。”脸色一变,太后就将手里的茶盏扔了出去:“哀家知道你们个个都没安好心,你们都盼着哀家死呢,都盼着哀家死……连一碗茶也舍不得给哀家,你们可知道,哀家配上了自己的儿子。”
捂着脸哀哀痛哭,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人心。即便是恨毒了太后,娴贵妃依旧觉得不落忍,少不得转过脸去。“来人。”
慈宁宫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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