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母慈子孝的画卷,待内寝的奴才都出去,场景立刻变得剑拔弩张。弘历被眼前的事实逗笑,勾着唇角冷哼一声,轻嗤道:“皇额娘真是心急,奴才刚退下去,便沉不住气了么?册封愉妃之事乃是后宫之事,后宫之事自有儿子与皇后担待,皇额娘实在不必操心。
且说,那哲妃富察氏究竟是殒折愉妃之手,还是太后您,恐怕明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顺藤摸瓜也好,从严处罚也罢,只怕轮不到愉妃!”
“呵呵……”太后成日里总爱这样笑,笑声阴戾而尖锐:“这么说,皇帝你是来向哀家兴师问罪的了喽。”
“逝者已矣,死者已矣。无论是哲妃,还是慧贤皇贵妃都已经弃朕而去。既然是过去的事情,朕不想再提。皇额娘,您从前朝就勾心斗角的过,一直到如今仍旧如此,就不觉得累心么?”弘历对上她狭长的凤目,冰冷问道:“就没有想过停下来,享享清福么?”
“清福?”太后仰面,干笑两声却忽然哽咽:“自哀家嫡亲的儿子生下来就咽气开始,哀家哪里还有什么清福可享。弘历啊,你拨弄着十根手指头好好算一算,哲妃的死,是哀家欠你还是帮你,难道你就理不清楚么?
哲妃浅薄,又是富察氏的女儿。虽然不及皇后母家那么显赫,但也终究是有顽强后盾的嫔妃。她膝下有你的长子,更加有恃无恐,倘若你因为厌弃她而惹出事端,哀家只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须知道,即便是哀家,在先帝临死之前也并不清楚后继之君到底是谁。
不能有一点意外发生,哀家不容许在最关键的时候,弄出个如此浅薄肤浅,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毁了你的前程。”
“别说的这样好听。”弘历丝毫不以为然。“你舍不下的,岂会是我的前程。若是弘昼登基为帝,你只会成为贵太妃。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成为母后皇太后。”
太后猛然站起身子,眼里尽是灼热的岩浆,恣意喷射。但仅仅是一瞬间,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泊,慢慢的重新坐好。“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哀家从来就不是皇后,所以哀家的养子当上了皇帝,哀家不过是贵太妃,只能住寿康宫、宁寿宫。
所以,帮你走上帝位是哀家唯一的选择,也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否则,先帝那一朝的浴血奋战到头来不都是徒劳么?哀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无所有,更不能看着辛辛苦苦抚育的四阿哥成为寻常富贵王爷,投闲置散,权利遗失,这简直比要了哀家的命更可怕。”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留出一些空闲给皇帝。可惜,皇帝似乎并没有想要说什么。若此,太后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那时候,你未必知道自己不是哀家亲生的。而哀家动手,是全心全意帮你登上帝位。不错,皇太后是哀家在做,可皇帝却是你在做。”
弘历阴冷一笑,含凉凝神:“说来说去,皇额娘还是想将好处搁在儿子身上。”
“否则呢?”太后反唇:“弘昼是哀家的样子,几个月大就抱在哀家怀里一直抚育成人。而你,却是被当做哀家嫡亲骨肉,教养在宫里。若论情分,哀家对弘昼并不逊色你多少。甚至,哀家可以轻而易举的除掉裕贵太妃,她一死,弘昼若登基,就必得尊我为皇太后。为何我要选一条难走十倍百倍的路呢?还不是因为你!”
这一点弘历倒是深信不疑。凭太后的手段与心思,要除掉裕贵太妃而又不漏痕迹,还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皇额娘叫儿子过来,难道只是想说这些陈年旧事么?”
“自然不是。”太后微微一笑,慢慢的勾起唇角:“皇上不是一直想弄清楚,萧风究竟死于何人之手么?”
总算是说到了重点,弘历捋顺了自己的眉毛,捏了捏鼻梁骨:“倘若真是皇额娘所为,您尽可以不必向儿子解释。”
“哼。”太后垂下眼睑,略有些松弛的眼皮就将眼里的光彩遮住。“不愧是哀家抚育长大的儿子,你果真聪明。”
“朕却不知道,皇额娘是在赞美自己,亦或是朕。”弘历不想和她都圈子,直截了当问道:“紫禁城内外,还有谁能左右皇额娘您的心意?”
“裕贵太妃。”太后好不加以掩饰的答道:“从前她依附哀家,事事以哀家为先,哪怕是在先帝面前,也只敢讲哀家的好,讨哀家欢心。这么做不是为了哀家,而是为了弘昼。所以,今时今日,她的所做所为,依旧是为了她嫡亲的儿子。”
弘历见太后对上自己的眸子,只喟叹而笑:“萧风从前是朕的伴读,与朕一起长大。习武、狩猎、骑射无论做什么,几乎都是形影不离。为着这自幼的情分,朕对他一再容忍。可惜啊,他走了一条与朕背道而驰的路。为皇额娘您办事儿,死有余辜。”
“哦?”太后微微一震,竟不知道皇上会如此看待萧风。“他不是你知心人么?怎的你翻脸无情,竟然如此决断?”
“从前是,朕也给过他许多机会。可惜,朕方才也说了,他死有余辜。若此,朕还要感谢弘昼出手,帮朕了解了一个心腹大患。也保全了朕的一世清明,否则,倘若传出去了,不知道那些言官御史又要怎么诟病朕无情无义呢。”弘历冷冷的笑着,眉目里都是凉薄之意。
太后哑然无语,见皇帝起身要走,忙不迭追问一句:“你就不想知道弘昼为何要这么做么?还有,裕贵太妃如何又能左右哀家的心思?”
弘历停下脚步,背对着太后:“皇额娘,若是您还想继续留在这慈宁宫里享清福,就放过兰昕吧。朕不想再听见只言片语诋毁兰昕的话。她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其余的事情,您看着办。”
“你嫡亲额娘还没死。”太后从牙缝里,恨恨的挤出这句话。“她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
“那又如何呢?”弘历反问,仍然没有转身:“手里捏着她的性命,也是捏住了皇额娘您的荣华富贵。儿子真的看不明白了,若是果然如您所言,您又怎么会轻易就让朕知道她的消息。不怕朕翻天覆地也要查清楚此事,断了您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么?”
又是冷冷一笑,这一回,太后真的释然了:“那是因为,哀家看清楚了你,你没有胆子迎她入宫。雅福姨母的身份是伪造的,可她口里的故事句句实言。弘历啊,你是不敢承认你自己卑贱的身份吧!”
第六百一十九章 九重彩浪浮龙盖
弘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愤怒,被太后这样戳穿,多少会觉得有些不自在。“皇额娘,倘若儿子的身份揭穿了,对您有什么好处?彰显先帝宠爱您之深么,哪怕您没有儿子也能将朕抚育长大,荣登大宝?还是……皇额娘您已经生无可恋了,一心想要随着先帝赴黄泉?”
虽然没有动怒,可眉宇之间凝固的那股子帝王威严,足以将面前的太后震得微微发颤。弘历缓缓而来,径直停在她面前:“朕知道你手里攥着先帝的血滴子,朕也知道,哪怕是朕的养心殿,都暗藏着你的眼线。所以对你而言,紫禁城里的风吹草动一定就展现在你眼前。只是皇额娘,朕有些不明白了,再贪恋权势都好,你能得到的,不还是区区的太后之位么?”
太后没有想到,皇上是有备而来,不免冷蔑而笑:“知道又如何,皇上你没有证据。哀家穷尽此生,也从未当过皇后。旁人皆以为你皇阿玛有多宠爱哀家,其实就如同你宠皇后富察氏一样,不过是贪恋哀家母家的权势罢了。
即便真如皇上所言,哀家谋算一辈子,也不过是区区的太后,终究一无所有。那哀家也要拉上垫背的,让那些有负哀家之人,随着哀家一起下黄泉。”
弘历知道,太后口中有负之人便是皇后,心里更加反感:“皇额娘是真的不肯收手,一定要鱼死网破么?”
“不错。”太后岿然不动,镇定而笑:“其一,揭穿你的身世,让天下人知道乾隆皇帝的身体里,留着至微至贱的汉人血液。其二,废后另立,哀家要让讨厌的富察一族永远滚出皇权政治之中。两者任选其一,皇上你是会不顾惜自己的名誉还是舍弃你所谓最爱的女子?”
清冷的笑声震耳欲聋,在宁静的慈宁宫内殿上经久回荡。这是弘历听见最好笑的笑话了。“皇额娘胸有城府之人,难得会把话说的这样明白。迂回九转才是您的心肠,如此坦荡倒是让朕难以权衡,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了。不过,皇额娘,儿子也有一物要亲自赠予您。”原是不想拿出来的,但此时已经是最好的时候了。
弘历将手指伸进左手的袖口,小心取出了一个纸卷。“这上面,都是先帝血滴子的记载。姓名、职务、职责诸如此类,太后请细细过目。”
太后狭长的凤目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彩,毫不迟疑的从皇帝的手中接过那纸卷,展开来看。一个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逐一映入眼帘,竟然毫无缺漏,这算是一网成擒么?
虽然太后没有说话,但她的狼狈,她的仓惶,她的不安与畏惧,都被弘历看得一清二楚。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日,真是大为痛快。“儿子今儿又开了眼界,能从皇额娘脸上看出不一样的神情,且还是这样的狼狈不堪。皇额娘,您真是心疼儿子,知道朕最想要什么。”
“你……你如何得来?”太后咬牙切齿。
“萧风心怀不轨,屡次违背朕的心意,为何朕要容忍他活到这时,就因为他离京的这些年没干别的。一直暗中替朕打探关于血滴子的事情。皇额娘也许不知道,就连愉妃的母家朕也早就已经暗查清楚。之所以晋封其其格为妃,也正是因为她可怜。
由始至终都被皇额娘您蒙在鼓里,逼迫着做了不少不得意的错事。朕不是盲的,其其格这些年的改变朕都看得一清二楚,相反,皇额娘您却不知道,还当儿子是几岁的黄口小儿,任由你摆布诓骗。”
太后是第一次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再不是那个咿咿呀呀的四阿哥,而是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他竟然无声无息的,将所有的事情的玩弄在鼓掌之间。非但断了她的后路,竟然连底细都摸的一干二净。而自己却傻兮兮的以为,后宫里的波谲云诡,从来就没有逃离过掌心。
“皇额娘,您不必发颤。”弘历见太后瑟瑟发抖,少不得鄙夷而笑。“您想让朕看见的,朕都看见了,您不想让朕看见的,朕也一样能看见。来来去去不在您想不想,而在于朕是否要看。本来还想给你留着个念想,此番话既然已经说透了,那儿子也就不再多言其他了。
念在您总算养大儿子,有帮衬儿子做了不少事情的份儿上,继续当你的皇太后。但凡朕有的,好的,都能给你。你实在不必烧这样廉价的檀香,不必穿这样粗糙的料子。权当是儿子替先帝护你周全。当年,您的母家帮衬了先帝登基,如今才有朕的万世不拔之基,没有功劳,也总有您的苦劳。
何况,若不是您斗倒了孝敬宪皇后,敦肃皇贵妃,又为朕铲除了不少障碍。最终在朕与弘昼之间,捧了朕上位。想来,今日的大清未必是如此国泰民安的局面,就冲这些,朕领您的情。”
凌厉的话说尽了,弘历也想说说真心的话。“朕还记得,朕贪玩雪夜偷偷溜出府去,受了寒,几日高烧不退。一直是您守在朕身边,几天几夜不曾宽衣安歇。朕也记得,将朕送去宫由祖父亲授课业的那一日,你久久立在王府门外,痴痴的望着朕远去的背影,眼里翻滚的泪意。
那些都是真的,至少朕愿意相信是你怜惜朕的一片母子深情。所以,即便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惑乱后宫,一次又一次的诬蔑朕的皇后,朕也没有痛下杀心。皇额娘,您该知足了。不管您信不信都好,即便知晓您并非嫡亲额娘,朕也从来没想过接回亲额娘来取代您的位置。
不错,血统要紧,皇家的尊贵更要紧。但是怎么也不及,朕想要一个真心在意朕的皇额娘要紧,你好自为知吧,别再触及朕的底线,算是儿子求您了。”
一番话毕,弘历旋身而去,终究是没有多一分的留恋。剩下太后瞪着空洞洞的双眼,茫然的盯着天花发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梦却终究是要醒了。
接连的两个月,京城内外震动不小。皇上以各种罪名,先后处置了一批官员。
上至当朝一品、二品的官吏,下至内庭伺候无品无级的奴才,搅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不好,一首诗写的不像样,就招致诛连之罪。
京城的秋日,原本是最好的时节。然而此时,连空气都如同心弦紧紧绷着一样,除了腥咸的味道,再没有其他了。
相比前朝的动荡不安,后宫里反而一片宁静。
兰昕依旧是每日早早起身,由嘉妃、愉妃轮流伺候着梳洗上头,再和六宫的嫔妃们说说话。得空就去钟粹宫瞧一瞧有八个月身孕的纯贵妃,要不就同娴贵妃一并去慈宁宫给皇太后请请安。大多数的时候,她总在长春宫里守着永,看着他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兰昕才觉得日子竟然真的有几分美好。
而因为忙于朝政,这两个月来,弘历鲜少会来后宫。即便是来,也只在谁的宫里坐上片刻,随后又急急忙忙的返回南书房阅折子。
可能正因为皇上对六宫一视同仁,没有特别的偏宠,妃嫔们也甘于这样的清闲了。甚至听过前朝的种种后,她们会有些畏惧此时的皇上,会想要暂躲一躲。毕竟谁都不愿意在这样动荡的时候,惹皇上心烦。
于是,东西六宫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怡嫔处了。
“姐姐,你看看,这件衣裳怎么样?”柏絮妤提着一件芙蓉暖春的水蓝旗装,比在秀贵人的身前:“这芙蓉花有粉有绯,花蕊或是金丝或是银线,颇费了一些功夫呢。”
“好看是好看,只是我怕受不起。”秀贵人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听婉姐姐说,这衣裳可是妹妹你亲手绣成,从裁剪到成衣,丝毫没有假手她人。这可不是太费晨光了么,姐姐我怎么好厚颜收下。”
陈青青拍了拍秀贵人的手背,啧啧赞道:“这颜色很适合你,所绣的芙蓉春色也是清新典雅,颇有新意。易彤妹妹(秀贵人)我看你就不要推脱了,辜负怡嫔妹妹一番好意。”
“可不是么。”柏絮妤含笑娇嗔道:“这再好看的衣服也得穿在身上才能显出匀称的体态,婀娜的身姿不是。难不成要我挂在墙上自己个儿瞧么。姐姐,妹妹我可是亲手为你儿缝制的啊。现在婉姐姐都这么说了,你不肯要,莫不是嫌弃我的手艺不精?”
“怎么会?”秀贵人连连摇头:“这样的手艺,怕是宫里待过十数年的绣娘也赶不上,哪里就不精致了。既然妹妹这样有心,那姐姐我就收下了。多谢你。”
柏絮妤从心底笑出来,欢喜的不行:“姐姐喜欢就好,常来常往的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皇上许久都不来后宫走动,咱们姐妹之间再不亲密一些,岂不是人人都要闷坏了。有两位姐姐陪我说说笑笑的,日子还真真儿是好过极了。我做的衣裳姐姐喜欢,最高兴的自然还是我。”
陈青青知道,怡嫔是按耐不住了,只是浅浅随着两人笑,擎等着看好戏呢。
第六百二十章 翠鬟聊著小诗缠
于是三人就这样说说笑笑的闹腾了一个下午,直到晚膳前才将秀贵人送走。柏絮妤只觉得脸都笑的抽筋儿了,很是疲倦。让丁澜用调过花汁的温水绞了帕子,轻轻敷了敷面颊,她这才顾上和婉贵人说话。
“姐姐,您说这才开始就已经这样累了,往后的日子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过才好呢。”嘴上说着累,可柏絮妤的劲头却很足。眉飞色舞的表情,掩藏不住她心里的得意。“方才那件衣裳,可是真真儿费了好些手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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