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遗得一枝花影子
弘历瞧见索澜在耳边嚼了几句话,皇后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好,不免心也有些发慌。端着酒樽的手有些犹豫,但终究是没有搁下兀自灌了下去。
金沛姿含笑,也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以手背拭了拭唇边的酒渍才道:“皇上雅量,谢皇上赏酒。”
柏絮妤有些烦闷,只觉得这乾清宫里欢腾的气氛让自己浑身不舒服。想起身告退,又不想错失这样一个能面见皇上的好几回,何况元旦伊始,新年的气氛愈浓,她也不想在这样的宴席上扫皇上的兴。也唯有强掌着笑脸,麻木的吃着面前的佳肴。
陈青青见她如此萎靡,不得不小声提醒:“妹妹是怎么了,难得皇上赐宴,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身子不舒坦倒好了,我是心里憋屈得慌。”柏絮妤努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舒心一点,才幽幽端起酒樽:“姐姐与我满饮此杯可好。”
想也不想,陈青青痛快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人生得意须尽欢,喝酒还有不痛快的么。你也是,这样的时候,就别想那么多了。”
这话差点让柏絮妤掉下泪来:“我也不想去想啊,可是姐姐你也看见了。嘉妃禁足期满,皇上非但没有怪咎,反而越发的疼爱,这些日子,不是景阳宫就是钟粹宫的。连纯妃也风光重临了,我算什么?
往下了说,舒嫔、魏常在,不都是一直就得着垂注么?我才好了这么几天,哼,就是几天而已。往后的日子,怕又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凄苦景象了。叫我怎么能不怨呢。”
无奈的摇了摇头,陈青青轻轻的抵了抵她的手肘:“好妹妹,快别说了,有什么话只管吞到肚子里去。我怎么瞧着皇上似乎有些不痛快呢,无谓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兰昕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敛去了脸上的愁色,笑逐颜开的端起了酒樽:“臣妾也敬皇上一杯,愿……”
“她是不好么?”弘历打断了兰昕的话,兀自问了一句。
神情微微有些凝滞,兰昕嘴角生硬的勾起:“旧疾突发,说是……看不见东西了。”
弘历没有做声,双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好酒,来,你们都满上,再与朕痛饮三杯。朕也有许久没有尽兴了。今儿这好酒勾起了朕肚子里的酒虫,怎么喝都不够,最好是恣意而为,醉倒在这乾清宫里,方才不算辜负。”
宫嫔们喜滋滋的回应,美滋滋的陪皇上喝着杯子里辛辣却醇香的酒,颇为欢快。
唯独盼语小口小口的咽着这辣喉的苦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就是喝不出酒香味儿。
叶澜瞧出娴妃有心事,少不得规劝一句:“娘娘别担心了,奴婢新勾兑的花汁一定能减退疤痕。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娘娘身上的痕迹就会淡许多,长此以往,必然能恢复光洁的肌肤。届时皇上传召娘娘陪伴,定然会……”
“够了。”盼语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她说床帏艳事,事实上,自从皇上瞧见她于桑树下的‘失态’之后,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传召过她,甚至没来承乾宫瞧她一眼。“倒酒。”
知道娴妃心里不痛快,叶澜不敢再多嘴,只是顺从的给娴妃倒酒,一杯又一杯。
盼语喝的不快,但绝不少,一杯跟着一杯,总是喝完了就满上。两颊滚热的感觉,好像弘历低低吻下来时一样的烧,后者甜蜜唯美,前者却仅仅是苦涩与辛辣。终究是不同罢了。
兰昕看着弘历一杯一杯的灌酒,有心要劝一劝。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他要是真的这样在意慧贵妃,为什么不细细查问此事呢?“宴席散后,臣妾想去瞧一瞧。”
“那不是皇后该去的地方,让御医去瞧足矣。”弘历的声音依旧是薄情至极的。
“臣妾想去瞧一瞧。”兰昕坚持自己的说话:“臣妾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谋害臣妾。”
弘历凛眉,淡然的看了皇后一眼:“为什么都不可以。”
“皇上。”兰昕依旧坚持:“也许在您看来,这样的事情简直愚蠢之极,可臣妾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不够,才会让事情朝着这样的方向演变。权当是你给臣妾一个释疑的机会吧,臣妾想去看看她。”
兰昕很少在他面前这样执拗,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想去看看。弘历从李玉手里抓过酒壶,自顾自的斟满此杯:“皇后既然非去不可,去就去吧。只是朕不想再听见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臣妾明白了。”再往后,兰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全然都没有了感觉。直到承乾宫的盛宴结束,她才急匆匆的离席,迫不及待的想去瞧一瞧慧贵妃。
“皇后娘娘。”盼语在身后唤了一声:“您这是要去哪儿,不如让臣妾陪您走一遭。”
兰昕冷冰冰的笑了笑,转首对上娴妃试探的眸子,声应道:“本宫要去的地方,只怕娴妃没胆子去。本宫要见的人,只怕娴妃没面目见。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神情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事情既然已经做绝了,便不要想着再有回旋的余地。对慧贵妃是,对你自己也是。”
这样的狠话,兰昕从来不愿意说。当然,不愿意说不代表她不会去说。“不过娴妃你大可以放心,本宫亏欠你的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真到了你万劫不复的那一日,本宫必然还这个恩情给你。”
盼语受了这样的话,理当恼怒,甚至反唇相讥。可惜,她完全像是一支燃尽了的烛芯儿蜡烛,空有两行热泪,却没有半点红光。气,也是很耗费心力的,盼语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即便没有死,也早早就被太后剜去攥在掌心之中了。
“开门。”索澜面如凝霜,冰冷的喝令把守在储秀宫外的御前侍卫:“皇后娘娘带了御医,替慧贵妃娘娘诊症。”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侍卫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后回来,惊讶之余也是惶恐万分,毕竟没有皇上的手谕,他们不敢擅自让任何人步入储秀宫。
“本宫有皇上的口谕,允准探望慧贵妃,难道你们胆敢忤逆圣旨?”兰昕瞧出侍卫的迟疑,声音威严:“还不快打开宫门。”
这一声喝令,惊得侍卫忙不迭起身,三两下就敞开了已经锁闭数月的厚重宫门。一阵寒风卷起黑沙枯叶,呛得兰昕喘咳不止,紧接着就嗅到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儿。
“娘娘,您当心脚下。”索澜眼尖,看地上有几片青花瓷,连忙提醒皇后。“许是风大,刮掉了摆在坛子上的花盆,这儿灯少,天暗,娘娘万万要当心啊。”
兰昕凝重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储秀宫早已经不配红灯高挂,烛火通明了。即便是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又如何,待在这里的人看不见,更用不着。”她和皇上说,是弄清楚慧贵妃为什么要谋害自己,那仅仅是一个体面的说法。
实际上,兰昕根本就知道,慧贵妃不过是替罪羊,实际上根本不关她的事。“她还是皇上的慧贵妃,皇上没有降位,更没有褫夺身份。为何……内务府那帮子奴才,越来越会当差了。”
索澜怯怯低声:“娘娘,怪不着内务府的奴才,冷宫之地,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即便他们有心,也进不来。”
“你说的是。”兰昕心里怨怼的,根本就不是内务府的奴才。谁不知道奴才是看天做人的。她真心怨怼的,乃是皇上。皇上怎么会如此的糊涂?“进去吧。”咽不下嘴里的苦涩,兰昕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又湿又臭的霉味儿:“总得先瞧见人了再说旁的。”
金沛姿与其其格肩并着肩,走在宽敞平坦的甬路上。冬夜的紫禁城,寒风凛凛,草木萧条,颇为苍凉。可谁都不觉得冷。
“姐姐,你说,这样好的宴席是不是宫里最热闹的好时候了?”其其格拧着眉头问。
“也许吧。”金沛姿瞧出皇上心里不痛快,也知道皇后去了什么地方,以至于满心的欢愉一扫而空。“我听小侯子说,慧贵妃旧疾复发,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你说她是咎由自取,还是斗不过旁人,才有的如斯下场?”
“姐姐觉得,若是慧贵妃斗过了旁人,现下的日子会好过一些么?”其其格哭着问。
“你怎么哭了?”金沛姿这才收回痴痴望着远处的目光,怜悯的凝视身边儿的女子:“是不是替她难过?其实命数如此,不是咱们道一句可惜就能圆满的,你又何必……”
“是我害了慧贵妃,是我。”其其格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憋屈,哽咽道:“姐姐,是我害了慧贵妃,是我……”
金沛姿警惕起来,旋即扶住了歪倒的愉嫔,声音清冷对身后的奴才道:“本宫有话和愉嫔说,你们退开一些。”
“姐姐我……”其其格才张嘴,就被嘉妃捂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妹妹你冷静一点。”金沛姿好像一下子醒了酒:“你再出点什么事儿,永琪怎么办,别再说了好么?”
第五百九十一章 问言豆叶几时黄
“永琪?永琪……”其其格含泪默了声音,情绪已经压制到了极点。她不想一错再错,可又能怎么办?
金沛姿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温言软语略带安哄的调调:“妹妹别怕,也别急,既是有话,那咱们不妨择一处僻静之地,慢慢的说。实在不用在这里……人多口杂的,传出去总是不好。”
“嗯。”其其格赞同的点了点头,顺从的回握住嘉妃的手:“去姐姐宫里吧,好不好?”
“好。”金沛姿看出她心事重重,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再憋着,怕是要酿出病来。“你随我来就是。”
兰昕走进了满地尘埃的内室之中,之间碧澜孤身一人,直挺挺的跪在慧贵妃的床边。那床上的帷帐还是夏日里的轻纱,薄薄的一层。而屋子里的摆设似乎也没有变过,已经枯萎的栀子花枝头上,还挂着迟迟不肯掉落的残朵。
燃着的蜡烛滋滋作响,腾起呛人的烟子,熏的人有些睁不开眼。走到床边,看见床上躺着的玉人时,兰昕还是唬了一跳。“慧贵妃怎么……”
碧澜跪向皇后叩头,方道:“这几个月来,贵妃不思饮食,成日里又以泪洗面,早已经瘦的脱了形。奴婢三求四请,希望皇上开恩,能找给御医来给贵妃娘娘瞧瞧,可皇后娘娘您怎么才来?”慢慢的抬起贴着冰凉地砖的额头,碧澜满脸泪水,怨怼的看着皇后:“贵妃再不济,也还是贵妃啊,皇后娘娘,您为何不早早宣御医来?”
“本宫也是今日才听说慧贵妃旧疾发作。”兰昕没有怨碧澜责怪自己,实际上,她知道储秀宫的日子不好过,也吩咐了薛贵宁暗中照应着。可关于慧贵妃的病,她真的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都怪本宫没有多经心,曹旭延呢,让他进来给慧贵妃瞧瞧。”
“今日?”碧澜有些哭笑不得:“是奴婢不好,奴婢忘了,这储秀宫早已经是死地绝地,任何消息,都不肯能如愿的传到皇后娘娘您的耳中。奴婢不该埋怨,奴婢没用,保护不了贵妃娘娘。”碧澜泣不成声,哀怨的哭声在这个时候尤为凄厉,像是低低盘旋在夜空的夜莺,刺耳惊心。
高凌曦只是一直闭着眼睛,并非没有听见皇后与碧澜的对话。微微动了动身子,她轻轻的咳了一声:“碧澜,皇后娘娘能来看看我,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你不要再说那些让人心凉的话。”
“凌曦,你怎么样?”兰昕以为她睡着,不想她一直听着。“哪里觉得不舒服么?让曹御医给你瞧瞧。”
曹旭延闻声而来,正欲上前却被慧贵妃止住。
“不,皇后娘娘,臣妾的身子,臣妾知道。谢谢您的好意,也不白费御医的功夫了。”高凌曦想要做起来。碧澜连忙上前扶贵妃坐起来。
兰昕也帮了把手,是在握住慧贵妃竹枝一样细瘦的手臂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骨瘦如柴。“为何要这么折磨自己?”
“臣妾并没有。”高凌曦睁开双眼,眼珠子里映出皇后的样子。那曾经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再也闪烁不出好看的光芒了。她根本就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一点儿也看不见。“皇后娘娘,臣妾只是觉着,这样静静的,孤孤清清的走了就很好。没有什么好折磨的,也没有那个必要。”
“可你没有做过,不觉得不甘心么?”兰昕觉得高凌曦很傻,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你为什么不好好的吃东西,不好好的睡,为什么要让自己病成这个样子。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恩宠你心上的那个人你才坚持下去。而是为了你的清白,为了你曾经付出的真心……难道你不知道么,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真相大白。只要坚持下去,皇上一定会……”
“皇上不会。”高凌曦斩钉截铁的吼出了这四个字,将皇后的话生生打断。“皇上不会,皇后娘娘,绝不会。”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宣泄不出心中淤积的委屈:“听听,连娘娘您这个深受其害的当事人都相信臣妾是清白的,皇上为何要不相信呢?
臣妾的兄长贪赃枉法,皇上是绝不会饶恕他的。但是他再糊涂,再蠢笨,也不至于从自己这里走一笔账给谋害哲妃的奴才。他们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牵扯。何况即便今时今日,臣妾的父亲与兄长也并不知道臣妾不能生育的事情。
又怎么会有嫉妒哲妃之说?一切,不过是人在做,天在看罢了。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更没有什么必要去不甘心,去争去抢,皇后娘娘,您知道臣妾有多累么?臣妾好想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会苏醒。这不是臣妾作践自己,而是上天垂怜,让臣妾再不用心痛了。”
“凌曦。”兰昕第一次觉得,外表柔弱的慧贵妃,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硬的心。“光是本宫相信你,根本就没有用。你要知道,后宫人言可畏,你要想洗刷清白,就必得活着,等着,等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日,皇上一定会向你忏悔,他一定会为你心疼的。”
高凌曦摇了摇头,轻轻的勾起唇瓣:“也许……也许臣妾等不到那一天了。也许那一天,对臣妾根本就一点也不重要。皇后娘娘,您能不能听臣妾说一说心里话。”
兰昕闭上眼睛,却关不住眼里的泪,她一个劲儿的点头,可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安慰慧贵妃已经枯死了的心。“你说,本宫听着,本宫听着。”
“臣妾是内务府包衣出身,一进王府就是至微至贱的使女。以为这一生,从此就要这样过去了。却不想,臣妾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动了心。”高凌曦那黑黢黢的眼珠子,忽然有了一些光亮,但仅仅是一瞬间,就慢慢的黯淡了下去。
“这一动心,臣妾知道自己是卷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虽然四爷只是王爷,可王府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惯会勾心斗角的。只是那时候臣妾好傻,以为打败了最得宠的侧福晋,臣妾就能成为他心里最重的人……”
高凌曦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哭了,毫无征兆的泪落如雨。“皇后娘娘,臣妾还是,还是不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臣妾不想说了。皇上他说,他给足了臣妾名誉,给够了臣妾恩宠,让臣妾成为贵妃,可臣妾还贪心不足。
娘娘,您知道么?臣妾不稀罕成为贵妃,不稀罕。臣妾只是遗憾,不能为自己的夫君诞下一个孩子。但现在想想,其实没有也好,真的很好。起码他不用跟我一样,苦苦熬在这紫禁城里。苦苦的为了那些所谓的权势地位,无休无止的争斗。
若是能选,臣妾情愿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至微至贱的使女。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总好过以为自己得到了,却原来根本就是一场笑话来的轻松许多。臣妾宁可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爱新觉罗弘历,也不愿意做他的贵妃,做他的女人。
恨是恨极了,恨毒了,可臣妾不恨他,也不恨让臣妾走到这步田地的那些幕后黑手。臣妾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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