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就地面的鹅卵石并不算平坦,盼语总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很吃力,一个不留神,随时都会扭伤脚踝。身后还缀着两个脸生的内侍监,手里分别捧着精致的小菜和皇后赐下的琼浆玉液。这时候没有人来扶她,再不好走都得是她一个人默默的走过去。
看出娴妃的拖沓,索澜轻微的卷了卷唇角:“娘娘这又是何必呢,各人有各人的命,若不是她自寻死路,这会儿皇后娘娘已经将她送出宫去了。不瞒娴妃娘娘,就连预备送她出宫的马车都预备了。”
“只差这一步。”盼语懊恼的不行,泪珠子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早知道我便不同她赌气,让桂奎将她截住,带回承乾宫去。见不着皇后,说不出那番罪恶之言,便不会落得如斯田地了。”
索澜看着娴妃是真的心痛,禁不住鼻子也泛起了酸意。“奴婢明白娘娘您的苦衷,可奴婢并不赞同娘娘您的做法。乐澜带回了承乾宫又如何,她的心不向着你,早晚都会有背叛您的一日。更何况与侍卫私通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皇上必然不会恩准什么赐婚的。
娘娘该明白,皇后娘娘这么做,亦是为了您好。为了区区一名罪婢,您犯不着再与皇上起争执。”
盼语并不赞同她的说法,亦不想再与她苦辩,只轻蔑道:“那本宫就要问一问索澜你了。倘若是你呢,你若是做了违背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倒头来,你是会奋力求生还是甘愿求死?”
“娘娘的问题尖锐,奴婢不敢妄言回答。”索澜不会来虚的,事实上她的确是没有经历到这些。人没逼上绝路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反抗。正因为如此,她不想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会背叛皇后,亦不愿意作假佯装自己多么的忠心。
“可奴婢能肯定一件事,皇后娘娘是奴婢唯一的主子,但凡是主子有吩咐的事情,奴婢都得认认真真的办好。”索澜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厢房:“娘娘请看,就是那间门外站着两名内侍监把守的那一间。奴婢不敢耽误娘娘与乐澜话别,就在这里等候了。”
忽然觉得没有选择余地的事情,真真儿很糟心。盼语轻轻的点了点头,兀自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的朝那厢房走去。
索澜留了个心眼儿,对捧着琼浆的内侍监道:“你就在门外好好的听着,若是娴妃力有不逮,你便替她送乐澜一程。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决不可草率。”
内侍监小心的点头,更加谨慎的捧着手里的毒酒,一步不离的跟着娴妃走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盼语再一次见到了乐澜。
乐澜很平静的坐在床榻上,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嘴角还留着一抹慈祥的笑意。却在娴妃推开房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凝结成一朵僵硬的冰花。随时会被晒化了,烤干了,吹尽了的冰花。“娴妃……娴妃娘娘,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盼语一开口,泪水便涌了出来:“乐澜,你真的好糊涂啊。你相信皇后娘娘的承诺,你说出了最不该说的事情。你可知道,我这唯一一件双手染满血水的事情,正是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去做的。你当着她的面儿,揭穿了她的隐秘,难道你还指望着能活着走出这长春宫么?”
乐澜惊得不知道该怎么样,她猛然站起了身子,动作幅度过大,头晕的厉害。“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娴妃娘娘,您一定是气奴婢……气奴婢背叛了您。其实乐澜不想的,乐澜也不想这么做的。求求您,大人有大量,您就饶恕了奴婢吧,求求您。”
气息十分的急促,乐澜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发青,这让她看上去格外不自然。“娴妃娘娘,您是皇后娘娘一心扶持的妃主,她不会害你,她真的不会害你,奴婢心想,即便是皇后知道了,也只会要挟你而已。这才会对她如实禀明的……乐澜跟了您这么久,当真没有害您之心啊?”
看着乐澜哭成了泪人,盼语的心里也格外不好受。在生与死之间痛苦挣扎,这种滋味大抵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可还能怎么办,皇后已经把话说的这么绝了,即便是去求皇上,后果也可想而知。
事到如今,自己根本别无选择,能替乐澜最后筹谋的,便是让她痛痛快快的走完这一程。不再有更多的恐惧与痛苦。“皇后娘娘赏赐了毒酒,是入口气绝的剧毒。保管你喝了立时就会没有知觉,用不着受太多的痛苦。这是本宫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或许还有一件。本宫会让人带一些金银之物给你乡间的亲人。让他们的生活能得到改善,不再缺衣短食,不再挨饿受冻。你且放心的去吧。”
“娴妃娘娘,您真的要乐澜去死么?”乐澜重重的跪在了娴妃的身前,泪落如雨:“奴婢死不要紧,可是奴婢腹中的孩子怎么办?不然,不然这样吧,娴妃娘娘,您去求皇后娘娘开开恩,让奴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
只要奴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死而无憾了。行么娴妃娘娘,奴婢求求您了?奴婢求求您了,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奴婢不至于如此啊!”
乐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碎了盼语千疮百孔的心。她恨不得替乐澜喝下这一盏毒酒,恨不得替她去死,可又能怎么样呢?自己死了,也换不回这两条性命。“本宫罪错的事,便是没有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不然,本宫一定早早将你许配给萧风。
哪怕是哀求皇上都好,也必然圆你心愿。可惜乐澜啊,本宫这个主子做得太窝囊了,连自己身边的丫头也保护不了。事到如今,本宫没有颜面再对你说旁的什么话了。若你顾念咱们主仆一场情分,自行喝下毒酒了断了吧。”
盼语怜悯的看了乐澜一眼,可泪光却道出心里的决绝:“奴才们的手太脏了,本宫亦不想你连死,都死得没有尊严。”
当一切已成定局,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若是给你一次重新抉择的机会,你还会一如反顾么?还会飞蛾扑火么?还会像当初一模一样的勇敢么?
这些盼语无声的哭诉,亦是她心里的症结。她亲自端起了那一把玉壶,将毒酒缓慢的倒进了碧色的酒杯里。流水潺潺的声音,曾几何时那么温润悦耳,叮咛有声。可现在却如同催命符一般,狰狞在主仆二人的心里。
“乐澜不怪娴妃娘娘,只怨自己不该入宫。”乐澜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佛祖也无力回天了。“求娘娘替奴婢,将这一块玉佩还给萧风。”她说着话,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坠子。“此生乐澜没有这个福气,但愿来生,他不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我。”
盼语双手托起乐澜递过来的玉佩,轻轻攥在掌心,犹如捧着两天即将消逝的性命一样。那么的小心那么的不舍。“本宫答应你。”言罢,她旋身而去,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乐澜服毒。可盼语还未曾踏出房门,就听见酒杯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
“嘭”的一声,乐澜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胸口火烧一样的痛楚渐渐的消失了,娴妃果然没有骗他,这毒真的很烈。烈到连痛楚都可以缩短,真的是太难得了。
脑子里飞快的闪过萧风俊朗的面容,无论是府中那个稚气十足的大男孩,还是宫里,那个带着刀面无表情的侍卫首领……她都是极爱的。爱的可以失去自我,爱的可以不顾一切。
乐澜很想问萧风一句,若是没有芷澜,会不会从一开始,他便爱上自己。
唇瓣微微的蠕动,乐澜说着自己都听不见的气声:“萧风,你会不会难过……你会不会为我感到难过?会么?”
不敢回头,盼语悬在空中的脚怎么也落不下去。那种滋味,像是自己踩在了旁人的尸首上活下来一样。皇后赏的毒酒不假,却是她亲手倒在酒杯里,劝乐澜喝下的。泪水无声无息的往下掉,一串一串,似乎已经是无意识的一般,只顾着汨汨的流淌。
索澜走上前来,将定在原地的娴妃扶了出来。“娘娘不必难过,有时候死并不是极大的惩罚。起码死了,心便不会痛了。”
盼语没有说话,由着她将自己从那厢房门里扯出来。生与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罢了。她忽然就失去了信念,失去了支撑自己苦苦煎熬在这红墙里的信念。
皇上的薄情,皇后的狠戾,高凌曦的咄咄逼人,其余宫嫔的冷眼旁观、讥讽耻笑……这便是她生活中的全部了。手里的玉佩还残存着乐澜的体温,盼语终于敌不过自己的心痛,摇摇晃晃的跌倒在自己漫长无休止的痛苦之中……
第二百零二章:梁燕语多惊晓睡
“皇上,臣妾有事相求,请您见臣妾一面吧……”
秋香色的镂空的香罗垂地,镶滚的银边儿淡淡的划出丝缕银光,绥带鸟栖竹啄梅花的暗花,意欲传递着举案齐眉的良好之愿。那轻轻灵灵的鸟儿,随着微风而晃动,仿佛能听见人心底凄凄的哀诉。
兰昕伴着弘历缓缓的走了进来。
索澜与锦澜凝重着脸色,一左一右的打了帷帐。
弘历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盼语,挥动着细若竹枝的手臂,像是苦寻着什么终究不得一样的痛苦,心里难受至极。“好端端的,怎么会高烧不退?”
兰昕侧了侧身子,由着皇上近前落座于床榻,看着他握住了娴妃挥舞的纤纤玉手,紧了紧眉头。“并非是好端端的,娴妃是郁结在胸,活活气成这个样子的。”
“气?”弘历不解的看了兰昕一眼:“有什么话,皇后你便一吐为快吧。”
“娴妃身边的乐澜与宫中侍卫有私情,珠胎暗结。娴妃得知此事,心中有愧,只觉对不起皇上与臣妾。可乐澜毕竟是她身边伺候的人,这么些年来,总有些主仆情分在。”兰昕说到此处,泫然失神:“遂来求臣妾宽恕了乐澜,只将她发落出宫便罢了。臣妾原本也想着将乐澜发落出宫便罢。
谁知乐澜嘴硬,抵死不肯交代谁才是与她私通之人。这也算了,谁知,臣妾还查出慧贵妃身边的宝澜于御花园池水中溺毙,竟然也与此事相干。只因宝澜误打误撞,撞破了乐澜与侍卫的奸情,于是惨遭灭口。事后,又被乐澜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妄图掩人耳目。”
兰昕知道整件事并不是自己说的这么简单。可实际上,和皇上说的越简单明了越好。
弘历听着兰昕的话,眉心微微蹙了蹙,却没有说什么。
兰昕见皇上不语,凝重了脸色继续道:“臣妾未能尽心训诫六宫,致使此歪风邪气弥漫,后宫乌烟瘴气实在愧对皇上。遂赐了琼浆玉液毒酒,让娴妃亲自送乐澜上路,也算是将此事有所了结。而那名隐藏在深处的侍卫究竟何人,臣妾以为……如今死无对证,便不必再追查下去了。”
锦澜一个哆嗦,险些惊声叫出来。皇后这话说得未免让人费解,这藏匿于宫中的侍卫杀了慧贵妃身边的侍婢,又使乐澜做出此等德行败坏之事,皇后竟然以死无对证作为由头,不再继续追查!这未免太让人匪夷所思了。皇上听闻怎么会不龙颜大怒,怎么会不责备皇后未曾尽心……
相反,索澜却不这么觉着。皇宫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清楚是非的地方。许许多多的冤假错,在这里早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皇后将宝澜的死推给乐澜这个已死之人身上,是最好的法子亦是最省力的法子。
而这么做最要紧的则是保住了萧风。萧风毕竟是皇上身边信任是人,保住了萧风,便是保住了皇上的颜面。索澜打从心里佩服皇后,虽说这样不清不楚的交代,让人觉得她很有些“懈怠”甚至“昏聩”,可只要看清楚她的真心,那便是满满当当对皇上的爱慕。
果然,弘历如索澜所想一般,沉稳的点了点头:“皇后既然已经查明,朕也不预备再浪费功夫。后宫本就是一池湖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既然乐澜已经赐死,此事到此为止亦好。”
微微一叹,弘历还是不忍娴妃受如此的摧残:“倒是难为了盼语,乐澜毕竟追随她多年。”
兰昕不知道皇上这话,是不是怪她狠心。赐死乐澜这样的事情,未必非要娴妃亲自动手。可这也的的确确是兰昕的用心良苦,娴妃若不是亲眼瞧见乐澜垂死之前的那种恐惧,而她自己又真的束手无辞的感到绝望,她是永远都不会学乖的。
背着刺猬一般坚硬的利刺为妃,吃亏的早晚是她自己。
可这些话,兰昕如何能对皇上讲出来。难道她要告诉皇上,这是为了自己扶植一个得力帮手而不得已的招数。还是告诉皇上,她希望娴妃也能学会慧贵妃、纯妃的柔婉,能更好的侍奉在皇上身侧?
心里的难过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兰昕愁云惨淡,却硬撑着隐去哀伤,唯有深深的怜悯。“臣妾和皇上一样心疼娴妃,会时常来承乾宫照料娴妃的身子,直道娴妃康复。请皇上放心。”
这一句暖心的话,多少缓解了弘历心里的不满。他薄薄的唇微微舒平,宽慰一笑:“你自己也要顾着身子。不几日,永琏便要从行宫返回皇宫了,得空也去瞧瞧他。”
“多谢皇上。”提及永琏,兰昕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难过。永琏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虽说在宫里的时候,兰昕也鲜少去瞧他。可好歹离得近,每日还能问过乳娘他的起居。这一分离却是真真儿的远了,兰昕不敢屡次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怕他知道更念着自己。亦怕宫里其余的妃嫔瞧见了,纷纷效仿,坏了祖宗的规矩。
其实真的很令人心痛,身在皇宫,连为母的情怀都要这般的隐忍,这般的小心翼翼。兰昕倒是有些羡慕娴妃,能执拗的时候恣意一回,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权当是宽慰自己蜷缩、压抑的变了形的心吧。
“操劳整日,兰昕你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朕想在这里陪一陪娴妃。”弘历的话温和得紧,犹如一缕春风徐徐送来。
“臣妾告退。”兰昕恭敬的朝皇上行了礼,生分的有些失了情分。她很想告诉皇上,今晚是十五,是朔望之日。皇上本该去她的长春宫坐一坐。在绕过屏风之前,兰昕抑制不住失落的回望了皇上一眼。才发觉那秋香色的香罗已经垂了下来,遮挡住一双人影,缱绻也好氤氲也罢,终究是与她没有半点的关系了。
若不是皇后,只是个寻常的妃子,兰昕也想嘟着娇嫩的唇瓣,撒娇撒痴的攥住皇上的手,不依不饶的求他陪自己回长春宫去。若不是皇后,只是个得万千恩宠的妾侍,兰昕便不用日日守着祖宗空洞洞的规矩,绑手绑脚,端着一脸的冷清,在寂寥落寞的深宫之中,翘首企盼太子夫君的到来。
若不是皇后,为何不能日日端着汤羹,往养心殿伴着他皮阅折子。哪怕红袖添香在侧,彼此相视痴望,一个不经意的微笑都好,那也是慰藉心灵最纯真质朴的情怀,能填满人心,最浅淡真实的温暖了。
偏偏她是皇后,她是复查家族的女儿。
兰昕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攥着索澜的手,硬生生在她光洁的手背上掐出一道青黑的印子。将心底所有的感触,深深的压制在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心中,越发端庄的迈出沉稳的步子。
没有那么多“若不是”,更没有回旋的余地。
妃子若不得圣心,遭贬黜或许还能活下来。皇后却不同。
索澜吃痛,却没有吭一声,依旧身姿婀娜的陪着皇后缓慢的前行。直至上了肩舆,皇后才松开她的手。
那赫然分明的印迹着实把兰昕唬了一跳,只是当着奴才她不便问。反而回了宫之后,掩上了后宫的宫门,又关上了凤舞九天四交花菱的双扇门,她才吩咐锦澜:“去把药酒拿来。”
“娘娘,奴婢皮粗肉厚的,不要紧。不若您早些歇着吧,何必为此等小事心烦?”索澜乖巧的抚了抚鎏金的茶壶壁,见水已经凉了,不禁温和道:“奴婢这就去换一壶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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