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是燕坞谢氏的镇宅法宝之一,具有疗伤奇效。据谢咏絮说是谢玄偷偷弄出来的,谢玄则声称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为之。
王子乔走到长几前,跪坐下来,抚去棋秤上的些许灰尘“世子有兴趣再手谈一局么?”
支狩真哑然失笑,走到王子乔对面坐下“只要先生别再掀了棋盘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乔伸手拦住支狩真,不让棋子落盘。“世子,难道不该是长者为先么?”
“胜负之前,何来长幼?”
“世子过去不都是礼让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说了,那是过去。”
“世子入了道门,说话的口气也不同过去了啊。”
两人四目相对,手腕交错相贴,那枚黑色棋子迟迟未曾落下。
“啪”的一声,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盘,抢先占据一角,“先生想多了。两军交锋,自然是要力争先手,当仁不让。”
王子乔凝视着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几分剑修的风采,难怪连小鹰王那样的羽族剑术天才也命丧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双方应对飞快,各自占据边角。
“不过杀了小鹰王,世子就不忧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乔目光扫过棋局,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阵营,掀起了第一轮厮杀。
他这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暗藏兵戈,意在动摇支狩真的剑道,诱使对方质疑当初出剑的选择。
支狩真夹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击孤军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对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势更为厚重。“昔日琅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开创震古烁今的兰亭序功法。上至炼虚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谁不忧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当然怕死,可怕死难道就不出剑了么?”
“鹰耀之事闹得这般大,世子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王子乔也报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贴住黑棋,展开近身缠斗。“世子斩杀鹰耀之时,已料到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事涉大晋国体、人族尊严、道门威信,谁也不敢随意处决世子。世子没了顾忌,自然可以一剑而决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他隐约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险恶。他若是矢口否认,未免太假,有违本心。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等于是在贬低自身的剑道。
“世子这么快就需要长考了么?”王子乔注视着举棋不定的少年,悠然问道。
。
第三章 狱牢手谈攻心(下)()
“阿嚏!”
萌萌哒突然打了个喷嚏,涕沫子溅在棋秤上,显得甚是滑稽,却刚好将王子乔无形压迫的气势打破。
王子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猴精一眼:“这么热的天气也会着凉么?”
“风热感冒。”萌萌哒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视棋局良久,忽而反问:“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营之时,是否知晓它最后是被我围住吃掉,还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乔目光一闪:“棋局瞬息万变,谁能预料这枚棋子的最终死活?”
“所以无论成败,先生始终都会投下这一枚棋子。”支狩真微微一笑,指间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盘,像一滴击穿岩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无顾忌,都会斩出手中那一剑。”
王子乔笑了笑:“但这与世子多疑多虑的性子不符啊。长此以往,世子的剑道必然要与你的本性冲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溃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柔缓舒和,却似深入心神,种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识海中星光剑丝迸射,恢复了几许清明。他心神一凛,上身后仰,下意识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世子勿恼。”王子乔看着少年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轻笑道,“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世子若是道心无瑕,岂会在乎王某说什么?”
双方目光相视,对峙片刻,支狩真也轻笑一声:“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竖指夹起一枚黑子,向王子乔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圆的,而这真是它的样子吗?这枚棋子最初是一块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圆……谁能知道它原本的样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矿形成之前呢,它又为何物何形?历经多年的天地滋养,风雨侵蚀,再经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矿形成之前,还是之后,又或是现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着棋子,剑气突然从指间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块,落在掌心。“先生您瞧,它现在又不一样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与佛经上的‘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子乔击节轻赞,一边落子,在黑方右角腾挪求活,一边说道,“不过世子的这番话,也让王某窥见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实。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聪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对我更重要。
在百灵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梦,半夜里一个人惊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湿。我觉得害怕,又不晓得怎样才不会怕?我光着脚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发呆,俯视着下面黑魆魆的万丈深崖。
如果这么跳下去,迎着风,是不是就能像风一样自由,一样解脱?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间,我听到夜风愤懑的咆哮声,听到它一次次撞在岩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兽。我这才晓得,原来风一样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宁侯府,从此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可半夜里,我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还是会满头冷汗地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发呆。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风也是一样。”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这样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摇摇头,伸手轻抚萌萌哒柔软的白毛,“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起。”
猴精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王子乔沉默不语。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关在牢里的这几天,我竟然没再做噩梦。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明白了,原来我可以比风更自由。”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冲断深入右角的白棋,展开短兵相接的厮杀。“我想我现在终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会慢慢想,慢慢学,一边做巫族的事,一边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剑道,是不是明确无误的道心,真的不重要。”
“哗啦——”王子乔抓起一把白子,又松开手,任由它们像凌乱的雨珠跌入棋盒。
蓦地,他冷笑一声:“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斩杀鹰耀,等于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门陷入取舍两难的困局,玉真会从不喜欢不听话的道人,他们着眼的是大局,是整盘棋,而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
王子乔投下一枚白子,反夹黑棋:“在大晋千百个大大小小的道门中,每一位掌门、长老的权力升迁,背后都有玉真会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经由此事,你终生无望进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层。一个不识大体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沦为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候,被道门舍弃,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端详着支狩真脸上的神情变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无悔。”
双方不再多言,一时着棋如飞,互围互杀。黑棋渐渐将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数困住,破眼杀尽,却被白方借机在外围形成了一条雄厚的大龙。等到白棋利用这条大龙不住扩张,占据整个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认负。
“这便是世子要的一时之地。现在给你了,又能如何?”王子乔指节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他翩然起身,告辞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问道。
王子乔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牢顶格子大小的天窗,长笑着走出去。
高墙的阴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脸上交替掠过。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够。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兽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识海深处爆发出无比眩目的异彩。
第四章 密钥不知所踪()
地梦道,魔狱界。
“说!密钥在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布满鳞纹的两只利爪掐住对方脖颈,一个劲地猛烈摇拽,蓝色的血管被勒紧而凸起,鲜血淋漓的胸膛急促起伏,浅紫色的皮肤蔓纹像是要裂开。
“暴刃你这蠢货快停手!他要被你掐死了!”另一个声音大吼。
“铁岗,闭上你的臭嘴!”暴刃扭过头,独目恶狠狠地瞪向同伴,覆盖背脊的黑色骨骼纷纷弹起,像一排交错的锋锐短刀,闪动着狰狞的光。
“想动手吗,蠢货?我的肚子咕咕叫了!”铁岗狞笑一声,混浊的涎水沿着暴突的獠牙淌下来,强壮得近乎变态的肌肉像一条条铰链,缠绕着一丈多高的巨躯颤动,两只水缸大的拳头轻轻一撞,发出空气炸裂的爆响。
“铁岗,你给我闭嘴!暴刃,松开你的爪子!”第三个声音嘶哑而苍老,来自一个矮小的男童,他立在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身罩猩红战甲,头扎冲天小辫,皮肤光滑,唇红齿白,细长开叉的舌头“哧溜”一声伸出来,又倏地缩回去。
“好的,苦叉魔尉大人。”铁岗贪婪地瞧了一眼男童的细皮嫩肉,悄悄吞下口水。他和暴刃都是尚未开化的魔物,而苦叉已经进化成了魔人,虽然仅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中最低的黄级魔人,力量仍高出他们一大筹。
要是吃掉苦叉就好了,魔人脑袋里的魔源一定能令他进化。铁岗勉强将目光从苦叉身上移开,他最近能忍住自己的脾气了,脑子也好使很多,不会再像暴刃那个蠢货一样,总是被暴戾混乱的魔性驱使。
这是他即将进化的征兆。
暴刃不满地吼了一声,松开利爪,任由对方像一口破麻袋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对方同样是个魔人,脸上布满血污,双眼闭着,高挺的鼻梁被打断,右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身罩的猩红战甲支离破碎,露出蔓纹覆盖的修长四肢。
“真罗睺,乖乖地把密钥交出来吧。”苦叉冷哼道。
真罗睺躺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身躯竭力扭动,试图爬起来。
苦叉鬼魅般地窜出,跳上罗睺胸膛,长舌缓缓舔动对方的脸颊,“真罗睺,何必再多吃苦头呢?你应该很清楚,密钥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你我这种黄级魔人有资格惦记的。交出来吧,魔里青将军会宽恕你的,最多将你流放到灾原自生自灭。我也会替你求情,毕竟我们都是同一个狩猎所的魔尉,相处了几十年,总还有份交情。”
“哈哈哈哈!”暴刃忍不住狂笑起来,铁岗也大嘴扭动,竭力憋住笑。将军府狩猎所的魔尉个个满手血腥,残忍无情,会讲个屁的情分啊!
“我……没有……拿过密钥……”真罗睺勉强睁开黏着血水的眼皮,嘴唇蠕动,“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瞳孔是竖立的,像深紫色的闪亮宝石,透出一丝妖异。
苦叉发出一阵干笑声,长舌“噗嗤”穿透对方左眼,顺势一卷,送入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了几下。
真罗睺发出凄厉的惨叫,左眼血水直流。
“味道不错,有点咸,但很鲜。”苦叉干笑着,长舌又舔过来,一丝红线从舌尖爬出来,像一拱一拱的虫子,从真罗睺空洞洞的左眼窝里钻进去。
铁岗充满嫉妒地瞅了一眼,这是苦叉的天赋神通,舌头不仅锋锐如刺,快似闪电,还会分泌出可怕的血吸虫,钻入敌人体内,肆意破坏。
每一个魔人都能觉醒自己的天赋神通,随着力量增强,神通还将不断进化。
“不!我没有……密钥!”真罗睺浑身颤抖,发出更凄惨的哀嚎,皮肤下的血管变得粗大而剧烈扭动。“真的没有!”
“密钥就在你身上!”苦叉的笑容一下子变得阴冷“这是将军大人亲自祭祀古灵,得到的最终结果!”
真罗睺呆了呆,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不可能!”他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脑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喀——喀——喀——”周围陡然生出一丝奇异的震动,地面开始摇晃,像连绵起伏的波浪。
“该死的,天快亮了!”暴刃咕哝着向外张望,他们置身在一处密闭的空间,血红色的墙壁粗糙凹凸,仿佛密密麻麻的粗长树根交错盘绕,将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
地上尸体横陈,都是围杀真罗睺而死的将军府魔物。
“铁岗,你带上真罗睺!没问出密钥的下落,他还不能死,不然我们都会被将军干掉!”苦叉摸出一粒布满魔纹的斑斓种籽,专注凝神,迅速念出魔咒。
铁岗盯着苦叉的背影,如果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他迟疑了一下,就算他吞掉苦叉的魔源,顺利进化,也逃不过将军府层出不穷的追杀。
而失去了将军府的庇护,在这片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大地上,他又能活多久?铁岗一把抓住真罗睺的脚踝,随手甩到肩上,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了。
随着苦叉的念咒声,血色墙壁大肆抖动,像纠缠成团的发丝一一分解,化作一条条急速游动的树根,纷纷钻入种籽,消失不见。
隔绝在外的天地渐渐呈现出来。
黎明将近,黑压压的天空依稀透出红光,始烈鹫庞大的翅影在云层盘旋,掀起狂乱的气流。
铁灰色的岩石山脉如巨兽拱起的脊背,从脚下一直向北方延伸。附近的地表寸草不生,裂开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面开始冒出热气,丝丝缕缕的黑烟飘出来,散发着硫磺和硝烟的呛人气味。
“尸体的血腥气会引来凶兽,立刻走!”苦叉小心翼翼地收好种籽,这是将军府为了追捕真罗睺而特意赐下的宿囊种。它可以植入地面,形成一方牢不可破的密舍,最擅隔绝气息,免受凶兽打扰,还具备困敌之效。唯一不便的是宿囊种会招致天火,引发燃烧,只能在夜晚使用。
他们一路疾奔,绕过深裂的沟壑,沿着岩石山脉往北而去。暴刃的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弹跳如飞。铁岗轻蔑地撇撇嘴,连直立行走都不会,真是个蠢货!
“轰!轰!轰!”一团团耀眼的火光从天空绽放,此起彼伏,吞吐炽热焰浪,照得大地仿佛陷入熊熊火海。始烈鹫纷纷追逐着天火,发出欢快又惊悚的尖叫。
天亮了!
偶尔一团天火从高空坠落,轰然砸向大地,裂开蛛网般的深坑。有时从沟壑内也会喷出一道裹着蒸汽的岩浆,向外汹涌流淌,又慢慢冷却成一堆灰扑扑的岩石,覆盖住裂缝。
被抗在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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