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不长眼的东西,冒冒失失闯进来——”鸾安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斥骂。
老者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赤金色的瞳孔似燃跃着两簇火焰,一股强烈的血脉威压透体而出。
“凤峻长老……”鸾安呆了呆,骇得两眼发直,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鸾安,许久不见了。”凤峻放下玲珑八景紫砂壶,神态悠然地道,赫然是曾经出现在百灵山的羽衣老者。
“凤老,瞧我这张臭嘴!我该死,该死!您老千万恕罪,我真不知是您老大驾光临……”鸾安面色煞白,跪着不敢起身。对方不仅出自天潢贵胄的凤部,任职虚空山凤凰宫的元老。最要命的,他还是那一位多年的心腹忠仆。
在绝大多数羽族心目中,那一位早已是羽族的神——剑神!
“不知者不罪。”凤峻摆摆手,“起来吧。你好歹是青鸾一脉的纯血,无需如此折节。”
“多谢凤老宽宏大量。”鸾安再三谢罪,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心里惊疑交加,不晓得凤峻突然找上巡狩团,打的是什么主意。
凤峻似看穿了鸾安的心思,坦言道“老夫静极思动,想随你走一遭散散心,不知是否碍事?”
鸾安一愣,旋即满脸堆笑“不碍事,当然不碍事。能与凤老同行,是我等几世修来的福分。”忍不住暗自嘀咕,莫非凤老最近手头紧,也想顺带捞一笔?
凤峻微微摇头“此事不必向巡狩团的其他人透露,你明白么?”
“这……”鸾安心头莫名一紧,凤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怒自威。
“凤老放心,我领会得。”鸾安忙不迭地应下。
“至于巡狩团的一概事务,仍由你这位正使全权做主,我不会过问。”凤峻沉吟片刻,忽而道,“大晋的都城快到了吧?”
鸾安欣然道“是,明早就到建康了。”
凤峻点点头,走到舷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波澜起伏的云海,独自出神。
。
第二十章 宴请兵戈暗起()
晋明王四十七年未月十五,羽族巡狩团入京。
太子伊墨率领百官,出朱雀门亲自恭迎,并于皇家的乐游苑宴请上使,诸多世家弟子作陪。
支狩真也在其内,他华服盛装,髻插玉簪,跪坐在外围的一张食案前,特意不带佩剑,避免引来羽族的注目。
王子乔坐在他身后,右边是周处,谢玄坐在左首,随手折下花圃里的一朵茉莉花,斜斜插在衣襟上,对着身前环绕而过的一汪曲水顾盼照影。
“原兄,谢兄,周兄……”孔九言过来入座,一丝不苟地向众人逐个施礼问候。孔君子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眼角暗瞄不停,一年之计在于夏啊,小娘子们穿的都那么轻薄通透。
“诸位,最近可曾见过我家十三弟么?”寒暄了几句,孔九言禁不住开口询问,眉宇间颇有些焦虑。蒙荫节过后,他留在建康寻找十三弟,至今难觅音踪。
众人纷纷摇头,孔九言愈发忧心忡忡。小十三虽然爱胡闹,却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莫非真的出了意外?
“小安,听说前几天你约了我堂姐,两个人悄悄夜游秦淮?”谢玄瞄了一眼坐在前边的王凉米,刻意提高声响。
王徽、王献兄弟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膝盖,腰背微微后仰,竖起双耳细听。这几日,原安与谢咏絮半夜私游的香艳故事,业已传遍了建康大街小巷,成为茶楼饭馆的热议话题。
据传谢咏絮昨个出门,还被一些不满的女子扔了臭鸡蛋。
支狩真无奈地道:“大嘴兄,我二人只是探讨剑术而已,你莫要听信市井间的流言蜚语。”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谢玄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你们深更半夜,私自相约秦淮河,只是为了探讨剑术。嘿嘿,小安,你圆谎的本领可不及你的剑术高明啊。”
王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王献一抖泥金折扇,夸张地一阵猛摇,扇面上赫然写着“欲盖弥彰”四个大字。
支狩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何须欺瞒大嘴兄?事实确实如此。”
“好吧,为兄信你就是了。”谢玄又瞄了一眼王凉米,语气暧昧地道,“我相信你们孤男寡女,半夜里除了论剑,其它什么都没做。”
孔君子捋了捋美须,长叹道:“干柴烈火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
支狩真瞧了瞧谢玄:“我若做了其它什么,岂不成了大嘴你的姐夫?”
谢玄一呆,嘴角也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抓起食案上的水晶蟹包,囫囵塞进嘴里。
原安想做谢家的女婿?王徽眼神一亮,与边上的世家弟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又神秘兮兮地告知邻座,如此一来二去,百来个世家弟子开始疯传——“原安和谢咏絮下月大婚!”
这些世家子们处在宴席的最外围,呈环形层层而坐,岚竹编制的一张张食案皆为清新的翠绿色,从上空望去,形似一朵巨硕花朵的花萼部分。里圈则是世家长辈们的席位,同样环状分布,层层相绕,食案皆由朱红色的丹木打造,犹如片片绽放的艳红花瓣。
此乃建康门阀最时兴的如花宴,往内的花蕊部分是太阳石打磨的金色食案,朝中百官正襟危坐。太子伊墨、司徒王亭之、司空潘阳明、大将军高倾月,以及十来个羽族高踞在羊脂玉食案前,位于整个如花宴的最中心。
“晋明王呢?怎么不出来向本使敬酒?”鸾安捏着青铜酒爵,在手心来回转动,无视恭立身前,举杯相敬的太子伊墨。
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百官暗自皱眉,伊墨神色一僵,道:“王上抱病月余,行动不便,还在宫里歇养,还望上使体谅。”
“哦——原来如此。”鸾安拉长语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晋明王瞧不上我这羽族上使呢?”
“上使误会了。”伊墨举着酒爵,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但逢道门法会、羽族巡京之类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晋明王总会托病不出,由他这个太子顶包。
“误会?”鸾安冷笑一声,随手将酒爵推倒,桃红色的酒浆泼出来,溅在伊墨的四爪翻云蟒袍上。“需不需要本使前往宫中,亲自探望晋明王一番啊?”
伊墨垂下头,凝视着一滴滴滑过蟒袍的酒液,握着杯爵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怎敢劳动上使大驾?”他忍气吞声地道。
“不敢?”鸾安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伊墨的肩膀,“依本使看,你们这些短生种的胆子大得很哪!”他这是羽族出使的惯例,先要威吓外族,百般刁难一番,而后才能敲出好处来。这次凤老随行,他虽然不明对方目的,但多压榨些财物孝敬总是没错的。
远处的嵇康望见鸾安近乎侮辱的动作,忍不住拍案欲起,被邻座的山涛死死拽住。“嵇兄,忍一时之辱,莫令生灵涂炭。”
嵇康怒目相视:“你总是忍,忍,忍!去当缩头乌龟好了!”
山涛低声道:“即便你想出气,也得名正言顺啊,硬来只会令朝廷遭受更大的屈辱。”
“这些个鸟人!”嵇康犹豫了一下,恨恨坐下,从侍女手里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痛饮。
大多数世家长辈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顾自埋头饮酒。孰不见崇玄署的人根本就没露面?连道门都避之不及的场面,他们何必去淌这个混水?皇室近来颇不安分,正好借羽族之手敲打一番。
“这些鸟人很嚣张啊!”谢玄撇撇嘴,“毛多就了不起吗?”
“总有教训他们的时候。”周处握住围在腰间的银链软枪,目光灼灼。
“周兄所言正是。”孔九言凛然道,他们这些世家子个个年少气盛,颇为不忿羽族,又不能违逆族里的意思,只得故意嗑瓜子,咬鲜果,把瓜皮果壳丢得到处都是。
“上使此言差矣。”清朗的语声犹如裂石穿云,激越震空。每说一个字,伊墨蟒袍上的酒渍就化作一丝气雾,“滋滋”蒸发,说到最后一个“矣”字时,伊墨杯爵中的酒液蒸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一个桃红色的“天”字,矫夭飞舞,久久不散。
“大道之前,唯有生死之别,何来长短之分?”高倾月目光沉静,步伐铿锵,接过伊墨手中的酒爵,随手抛在地上。“噗!”酒爵没土而入,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外围的世家子们不由热血沸腾,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炼虚合道!鸾安盯着高倾月,青色瞳孔骤然收缩,迸出一丝冷意:“区区一个合道外族,安敢在本使面前掷杯无礼?”
一名炼神返虚的鸾族剑修霍然立起,四下里骤然一寒,一道锋锐剑气从他体内直冲而出,空气破开肉眼可辨的气波,直射高倾月面门。
第二十一章 圣光千古不息()
“上使此言又错了。”
高倾月身形岿然不动,嘴唇微启,张口从容一吸,将击来的汹汹剑气一口吞入腹中。
世家子们再次高声喝彩,高倾月这一手露得云淡风轻,似不费吹灰之力,偏又高深莫测,不着一丝术法痕迹,连身上月白色的宽袍都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鸾安心头一震,他尚是首次见到羽族无坚不摧的剑气,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化解于无形。
“贵族号称‘天之子’,我以此杯敬天,又如何称得上无礼呢?”高倾月神色自若地答道。
鸾安不由语塞。
“对尔而言,吾等上族的话只有对,没有错。”鸾族剑修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正面对峙高倾月,一束耀眼夺目的寒芒缓缓从他头顶天灵盖浮出。
这是羽族以出生时的尖喙炼成的剑,本就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溶入血肉,进行熔炼温养,滋长灵性。单从肉身角度而言,每一个羽族,天生即是人剑合一。
森森的剑势锁住高倾月,引而不发。一旦他稍露破绽,便是雷霆一击。
高倾月淡然一笑,忽而左足迈出,看似迎向对面的鸾族剑仙,引得对方剑势移动,头顶上方的寒芒呼之欲出。
倏而间,高倾月左足一晃,又落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鸾族剑仙的剑势锁定顿时落空,寒芒也被牵动,泄出一缕剑气斜射而出,击中高倾月脚前的地面,陷出一个深孔。
“罢了。”鸾安目光一闪,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言语羞辱一下人族没关系,动手蛮干就没什么必要了。何况高倾月一身实力高深莫测,并不好惹。
鸾族剑仙冷冷地瞧了高倾月一眼,寒芒倏地没入头顶,回身落座,全然不惧自家境界不及对方。
剑修的战力向来冠绝同级,羽族剑修更是出奇地强横,尤擅越级杀敌。炼神返虚之境的羽族被尊为剑仙,已能展翅翔空,匹敌外族的合道初阶高手。
整个羽族人才济济,号称三百剑仙,等若三百位合道战力,压得八荒各族尽皆俯首。
“高大将军说的也算有一分道理,敬天就是敬我们羽族。不过嘛……”鸾安森然一笑,“敬天之礼不是该由晋明王或是太子亲自而为么?怎地让属下越俎代庖,尊卑不分呢?”
“上使有所不知,高大将军也是孤的老师。我人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师代孤行事,并无不妥。”伊墨回到座上,暗恨地扫了一眼世家群臣。这群贼子拿着朝廷俸禄冷眼看笑话,个个不得好死!
“奏乐,进膳!”边上的太监及时喝道,靡靡弦乐响起,丝竹悠扬回荡,缓解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宫女们捧着各色珍馐佳酿,鱼贯呈上。鸾安拿起银光闪闪的刀叉,切开一盘热气腾腾的五色乳牛腰肉,叉起一块嫩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与羽族一样,人族高层的膳食同样由饕族烹饪,滋味鲜美。只是人族更多了些妙趣,比如这盘五色乳牛腰肉,摆饰成一头奔牛的样子,洒上千年苜蓿花瓣,竖起的牛角以黑鲨鱼籽拼合,上方再以金茸参汁浇出一轮明月的图案。饶是鸾安出身富贵,饮食挑剔,也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贱民怎么用细棍子夹菜?真是可笑之极!”一个傲慢又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挺的羽族青年手执刀叉,懒洋洋地坐在鸾安下首,双瞳金光闪烁,难以直视。
鸾安不悦地放下刀叉,瞧了一眼鹰耀。巡狩外族打压一下足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那就是不知分寸地闹事了。
“什么细棍子,这叫箸!孤陋寡闻!”“奇了,多毛的上族连筷子都不认得!”“吃个饭还要用刀,分明是不开化的野人嘛!”一时喧声四起,外围的世家子大为不满,纷纷出言讥讽。
鹰耀身后,一名肃立的鹰族剑仙厉哼一声,声线犹如千万根细锐的剑丝迸射,霎时覆盖全场。那些个开口的世家子只觉耳膜胀痛,喉头如遭针扎,再也叫不出声来。
高倾月与伊墨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并未出手阻拦。伊墨甚至暗自窃喜,由得这些世家子吃苦头。
司徒王亭之与司空潘阳明对视一眼,暗暗蹙眉。
“尔等这些低劣贱族懂得什么?两根简陋的细棍子,只能任由锋利的刀叉切割!”鹰耀傲然挑了挑眉,乜斜了一眼涂脂抹粉的士族子弟,“刀叉是锋锐!是进取!是霸道!是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蓦地,一个激昂愤慨的语声传出:“箸长七尺六寸,应七情六欲之兆。箸头一圆一方,合天圆地方之理。箸分为二,容阴阳合一之道。此乃我人族泱泱大道之礼,岂是尔等蛮夷可知?”
人群中,孔九言面红耳赤地站起,高举箸筷,言辞激烈,额头细嫩的青筋几乎要暴绽出来。会稽孔氏贯以礼义传家,箸与礼仪密不可分,羽族辱及箸筷,他再也按捺不住。
支狩真、谢玄等人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孔九言文弱娇美,行事循规蹈矩,不想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侮辱上族,罪无可恕。死!”鹰族剑仙面色一寒,屈指弹动,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剑气破指射出,快若电光石火,直奔孔九言咽喉。
鸾安神色一变,暗骂鹰耀蠢货。陪宴的皆为人族权贵,若是胡乱杀人,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岂不是给他添麻烦?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伊墨也吃了一惊。羽族虽然一向跋扈,但如此妄为还是头一遭。“高师!”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声,高倾月闻言作势阻止,却是故意慢了半拍。
剑光瞬间抵至孔九言喉前。
“扑通”一声,孔君子突然踉跄摔倒,顺势脚下一勾,孔九言也被他绊倒,往前扑倒在食案上。金色剑气一掠而过,将后方一名吹笙的乐师贯穿头颅,鲜血飞溅出来,引得一片惊乱。
“非礼啊,谁偷偷掐了老夫一把哦?”孔君子捂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哀怨地看向谢玄。
谢玄呆了一下,老家伙瞧我做什么?我又没摸过他。他目光触及王凉米回头投来的古怪眼神,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小安!”
支狩真瞠目结舌。
“殿下,上族在我皇家林苑公然行凶,怕是有违国体啊。”司徒王亭之对伊墨躬身道。
司空潘阳明也起身进言:“还请殿下喝止。”
伊墨迟疑之间,鹰族剑仙手指弹动,又射出两道金光剑气,盘旋着穿过人群,不依不饶地斩向孔九言。
一干世家长辈脸上露出不满之色,这些羽族未免欺人太甚。孔氏多名族老连连怒喝,身后浮出六艺圣光法相,齐齐击向两道金色剑光。
此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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