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青衣的女子侧卧在明澈如镜的水面上,支肘托着腮,眼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盈盈颤动,像一双栖在水上的翠蝶。
琴音回荡,一曲终了,嵇康偏过头,目光投向百丈下深潭中的女子。
“秋雨,古道,离人,孤雁……本座大抵只听出了这些。”青衣女子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她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透出婉转的媚意,像竹叶沙沙的摇曳声。
嵇康沉默了一会儿,道“前辈高明,我也只弹了这些。”
青衣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她脸颊两侧生有幽美的碧色暗纹,眸子是碧色的,眉儿是碧色的,连笑容也是碧亮通透的,像吹过竹林的清风。“这首曲子太孤凉了,哀伤之情未免太过,需得内敛几分才好。那个你极力推崇的少年剑术天才,让你又想起江淹了么?”
嵇康苦笑一声“琴乐虽讲究哀而不伤,可人非草木,孰能控制有度?不如我换一首欢快些的曲子吧,前辈想听什么?”
青衣女子白嫩的纤足轻轻一摆,水面上荡起柔和的涟漪“你倒真是尽心尽力。”
“我与前辈早有约定前辈容我等在此快意逍遥,诸多奇珍异宝予取予求,嵇康则为前辈弹琴助兴,权作一点微薄的酬谢,怎可不尽心尽力?”
“能随时聆听天下第一古琴名家的动人弦音,区区一点俗物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大晋每有后进英才,总被你引入竹林,赐予机缘。如此劳心劳力,甘为他人做嫁衣,何苦呢?”
“前辈天生灵物,一人一族,活得了无牵挂。纵使八荒商团的名头响彻天下,买卖遍及五湖四海,也不过是你风尘中的一场游戏。”嵇康手指勾动琴弦,发出琮琮激越之声,“可嵇康是世家子,是道门子,是大晋臣子,是人族的一份子。我所求的,前辈是不会懂的。”
青衣女子水袖遥遥一展,百丈危崖陡然摇晃,寸寸下沉,一直落至深潭边。她对嵇康轻笑一声“说起来,本座倒是有些羡慕你的有牵有挂,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来,让我们瞧一瞧,你牵挂的那几个小辈境况如何?”
随着她充满磁性的笑声,水潭周围的虚空中,绽现出一方方多彩多姿的洞窟,像一节节无穷无尽的竹筒,众星捧月般环绕着青衣女子。
支狩真、谢玄等人的身影浮现在其中一处洞窟内。
“轰!”铁炉外,独眼大汉猛地拉动风箱,灼热的火焰鼓胀而起,热气腾腾,火星在炉膛内纷乱溅出来。
“嗷……热死我了!咳咳……真他娘的!”谢玄闭紧眼,浓烟呛入口鼻,忍不住咳嗽叫骂。虽然皮肉化作坚硬的铁块,可内腑照样觉得发烫,烧得阵阵抽痛。
他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禁不住又惊又奇,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恰好撞见萌萌哒投向自己的轻蔑眼神。
本少被一只小猴精鄙视了?谢玄呆了呆,透过窜动的焰光浓烟,他发觉谢咏絮和原安就在边上,靠着红通通的炉壁,静静地一声不响。就连猴精也安之若素,无聊地东张西望,甩动着细长的尾巴。
谢玄脸上一阵羞赧,赶紧闭上眼,装作看不到萌萌哒。风箱“呼哧呼哧”拉动,炉膛内的温度急速升高,烈焰转变成发亮的白炽色,猛烈烧灼肌肤。
谢玄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哆嗦,内腑仿佛要熔化成铁水。他听不到原安的吃痛声,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一时心急如焚。原安这小子难道不痛?痛怎么还不叫?你他娘的倒是叫一声啊!
支狩真闭着眼,灼亮的火光依然在视网上闪烁,火舌贪婪舔过全身,像锋利的剃刀刮过,一遍又一遍……
刺痛令他想起支野,想起他离去那年,死死攥紧自己的小手,抖索着,硬生生掰断了指骨,“咔嚓——咔嚓——”一根接一根。“要是你连这点痛都撑不住,就放弃支氏,放弃祖先的使命!”
那时他冷汗满头,始终一声不吭,像一头被铁链捆绑的雏兽,遍体鳞伤,可毛还竖着,獠牙还呲着寒光。
烈焰汹涌起伏,炉膛像一锅沸腾的滚汤,身旁的谢咏絮发出轻微的喘息。支狩真无声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
其实撑不住的是支野。
看不到希望的使命,只会让人绝望。
支野死去的那一年,他得到了想要的解脱。而他的儿子,却要继续撑下去。
支狩真竭力睁开眼,比起耀眼的火焰,焚烧过后的灰烬才叫绝望。他曾在支野、巴狼、赵蝶娘、冬雪的眼底,望见过那样黯淡的灰烬。
可他也想大声地叫痛!
灼热的火光中,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心忽而就平静下来。
小安子,你他娘的别忍了,快点叫吧!谢玄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苦苦撑着不发声。突然间,一把粗长的火钳伸进炉膛,夹住谢咏絮,抽出来放上砧子。独眼巨汉抡起大铁锤,“砰!”狠狠砸上谢咏絮,火星迸溅,一丝混浊的轻烟飘出,谢咏絮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叫你们这些贼子偷俺的裙子!该打,该打!”独眼巨人一边抡锤打铁,一边快活地大吼。
深潭上,青衣女子笑了笑“他们虽然吃了一点苦头,却能籍此炼造肉身,锻打出血肉里的杂质,提纯体内精元。连同他们的识海也会去芜存菁,受益匪浅。”她移开目光,玉手轻掩嘴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多谢前辈成全。”嵇康欣然道,“时辰尚早,不如我为前辈奏一曲最拿手的广陵散?”
青衣女子目光盈盈流转“本座想听一曲,能令我从此心有牵挂的曲子,你可以么?”
嵇康微微一愕。
“纵然是琴中仙,也有弹不出的曲子哩。”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水袖一抖,漫天洞窟纷纷隐去。
。
第六章 重构鲤体剑胎()
烧红的火钳探入炉膛,夹出谢玄,巨大的铁锤劈头盖脸砸下。“砰!”谢玄眼冒金星,耳鼓轰鸣,四肢好似花枝乱颤,险些就要失声痛呼。
他喉头耸动,死死憋住一口气,勉强扭过头,瞧了瞧躺在边上的表姐和萌萌哒。表姐倒也罢了,受了一番锻打神色疲乏,有气无力。可猴精不仅精神抖擞,居然还在挠痒痒,顺带又给他了一个白眼!
挨了一顿重锤还抓痒?谢玄内心抓狂,你他娘的得有多痒啊?“砰!砰!砰……”铁锤狂风暴雨般密集落下,砸得他头晕目眩,肝肠欲断,痛得死去活来,却硬是死命撑着,连哼都不哼一记。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炸雷般的锤击声一止,谢玄全身大汗淋漓,近乎虚脱,像条半死的鱼“扑哧扑哧”喘气。
“本少一声都没叫!”他嘴唇蠕动,眼角乜斜着瞟向猴精,透出压抑不住的得色。
“你叫了。”萌萌哒眨眨眼,细声细气地说。
“我哪叫了?”谢玄一愣。
“你真的叫了。”萌萌哒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指了指谢咏絮,“我听见了,你表姐也听见了。”
“你这死猴精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是耳朵坏了还是被耳屎塞住了?”谢玄禁不住心头火起,拼命翻了个身凑过去,出口讥骂。他先前被猴精一顿数落,而今总算逮住机会反击。
嗯?独眼巨人低下头,困惑地瞅了一眼谢玄,这贼子还能动?一定是贼心不死,还想偷俺的裙子!他怒吼着抓起谢玄,用力扔进炉膛,再次拉动风箱。
还要来一次?谢玄神色大变,“咚”地撞在滚烫的炉壁上,发出一声凄惨的狂叫,叫声旋即淹没在熊熊火焰中。
“你听,他就是叫了,我没说错啊。”萌萌哒偏过小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谢咏絮,无奈地摊摊手爪,“难道预知未来也有错?”
独眼巨人接着钳出支狩真,扔到铁砧上,抓起铁锤,猛烈砸落。
“砰!”支狩真浑身一抖,内腑震颤,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繇猊内丹精元被一锤敲散,纷乱流窜体内,继而被剑种一一吞融、提炼,转化成三杀种机剑炁。
“轰!”本就膨胀到了极限,被支狩真一直压制的三杀种机剑炁当即失控,仿佛一条挣脱锁链的恶龙,暴走怒腾,汹汹向炼气还神的瓶颈冲去。
支狩真暗呼不妙,他的剑道心境并不圆满,还未彻悟见独,若此刻成就炼气还神,等于前功尽弃。他竭力驾驭三杀种机剑炁,但剑炁实在太过充沛,又被压制过久,反弹激烈得如同山洪溃堤,一泻不可收拾。
而繇猊的内丹精元仍在络绎不绝地转化成三杀种机剑炁,令其不断壮大。
“砰!”独眼巨汉的第二锤恰好落下,三杀种机剑炁受到猛烈撞击,冲势稍稍一顿。巨锤也被三杀种机剑炁反震,往上弹起,震得独眼巨人掌心一疼,如被针刺。
“这个贼子更不老实!”独眼巨人咆哮一声,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浑身肌肉鼓凸而起,根根血管像老树根暴绽,“砰砰砰——”他抡起巨锤,就是一顿猛砸猛轰。
支狩真浑身剧颤,内腑犹如翻江倒海。锤劲比先前大了数倍不止,一次次将三杀种机剑炁的冲势打散。而三杀种机剑炁又一次次聚合,汇成更狂暴的洪流……双方如同两支激烈交战的军队,你争我夺,厮杀纠缠。
一丝丝混浊的雾气从支狩真身上飘出,这是三杀种机剑炁的杂质。饶是支狩真打磨许久,仍未彻底纯化,此刻却被巨锤硬生生地锻打出来。
蓦然间,支狩真想起鲤体的奇妙构造,脑海灵光一闪,借助巨锤的敲击力,趁势驱动三杀种机剑炁,令一丝丝剑炁带动经络血管,相互勾连、交织、延伸,重组成类似鲤体的剑胎雏形。
这小贼好生凶悍!独眼巨人的大手愈发刺痛,被三杀种机剑炁反震得磨破粗皮,扎出血来。他连连怒吼,额头独眼迸出一道灼亮的红光,皮肤冒出腾腾热气,像煮熟的螃蟹变得通红。“嘭!嘭!嘭!”巨锤的力量再次暴增,狂猛如洪荒巨兽,碗口粗的锤柄被打得不住弯曲。
支狩真额冒冷汗,强行将三杀种机剑炁扭转,构成剑胎,经络、血管似被千刀万剐,痛得难以复加,禁不住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哼。
声音虽然轻微,炉膛里的谢玄却听得分明。刹那间,他仿佛久旱突逢甘霖,心头一片狂喜。他叫了!哈哈哈,原安这小子叫了,他终于叫了啊!
谢玄放声大笑,像吃了壮阳春药般亢奋激昂。什么铁锤锻打,火焰焚身,全然不觉得疼了。他谢玄才是打铁,哦不,铁打的汉子,胜过了原安那个小白脸!来吧,让烈火烧得更猛烈一些吧!
支狩真内腑震荡不休,七窍缓缓渗出血丝。三杀种机剑炁的杂质被不断排出体外,精炼了近乎一成,原本满盈的剑炁随之凝缩,冲关之势渐渐被压制住。
独眼巨人的胸膛急促起伏,手腕酸麻如泥,锤劲也小了下来。“小贼,这下……你老实了吧。”他大肆喘着粗气,不由放缓了锤势。
支狩真心中一动,颤抖着伸出手,抓向独眼巨人的草裙。他重构鲤体正当关键时刻,错过了这个机缘,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好个贼子,还不死心!”独眼巨人面色陡变,独目红光暴射,浑身肌肉如同岩石层层隆起,骨骼“咔咔”作响。“嘭嘭嘭嘭——”独眼巨人像发了狂一般,暴雨般的锤点落下,连成一串串密集的虚影。
支狩真强忍疼痛,驾驭三杀种机剑炁,无声的剑鸣开始响起,经络、血管一次次共振,一张贯通交织的剑炁大网若隐若现。
足足捶了半个多时辰,独眼巨人累得汗出如浆,口鼻冒烟,巨锤抡到一半手臂虚软,再也挥不动了。“咚”的一声巨响,铁锤失手滑落,重重地砸在支狩真胸膛上,锤柄“咔嚓”折断。
独眼巨人呆呆地看着支狩真,又瞧瞧鲜血淋淋的大手,猛地扯下草裙,丢到支狩真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俺不要了,裙子给你!可你穿不了,它太大了啊!”
第七章 猴精调教之乐()
铁锤落在支狩真胸口的一瞬间,三杀种机剑炁大网猛地一颤,千百道剑炁相互勾连,填补完最后一截空隙,交织出剑胎的雏形。
识海内的冲和剑影生出感应,倏而分出一缕,投入剑胎。“轰!”剑胎骤然生变,似一颗异样的心脏,开始有节律地膨胀、收缩,由死物一下子变得活泼灵动。
如今的剑胎可称之为三杀种机剑胎,又因为蕴含冲和剑气的缘故,与原先的三杀种机剑炁略有不同。它覆盖了肉身所有的经络、血管,逐渐融为一体,仿如呼吸般一起一伏,绵绵循环不休。就连百会的灵窍也被剑炁贯穿,成为剑胎的一部分,像一根连通外界的脐带,源源不断地汲取天地精元养分,汇入剑胎,再转化提纯为三杀种机剑炁,继而反哺剑胎。
只是如此一来,三杀种机剑炁的总量又开始缓缓增长,最多一个月,便再难压制。
不过从天河界获得的种种剑术,支狩真大可运用自如,释放出全部威力,不会因鲤体与人体的差异,隔着一层滞碍。
待到独眼巨人的草裙扔到支狩真身上,盖住头脸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强烈腥气直冲口鼻,他忍不住胃泛酸水,恶心得大口呕吐出来。
黑红色的垢液吐得到处都是瘀结的细碎血块、剑炁损伤的经络残骸、无法消化的补药渣滓、内腑深处的杂垢……更奇异的是,一直困在识海内的邪气被草裙的腥气一冲,顷刻涣散,再无挣扎之力。八翅金蝉发出一声喜悦的鸣叫,振翅扑上,口器刺入邪气,风卷残云般吸噬得一干二净。
巫灵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合起翅翼,闭上眼,身躯蜷缩成团,缓缓进入了休眠。
独眼巨人一直偷偷盯着支狩真,见他不拿草裙,赶紧一把抓起来,乐呵呵地围在胯间“不要就还给俺嘛。”不待支狩真答话,他撒开脚丫就跑,扬起一路飞尘,转眼没了影。
独眼巨人一走,支狩真等人铁化的身躯立刻恢复。谢咏絮匆忙侧过身,清理衣衫,玉颊闪过一缕红晕。由于被锻打出体内杂质,她身上黏糊糊的,道袍几乎湿透,紧贴高挑的,勾勒出曼妙起伏的曲线。
谢咏絮将谢玄拽出铁炉,后者一出来,马上得意地拍拍支狩真“小安,刚才你叫得太凄惨了吧。咱们做男人的,哪怕再痛,也不能轻易哼一声。”
“你真的可以?”萌萌哒瞪大圆溜溜的眼珠。
谢玄瞧见猴精的目光转来转去,似乎瞄向自家下体,不由心头一虚,连忙夹紧双腿“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千万别当真。”
三人稍加休整,索性结伴同行,一路探幽猎奇。谢玄总忍不住和萌萌哒斗嘴,每次都被怼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却又不甘下风,屡败屡战。
谢咏絮和支狩真并肩走在后面,二人不时地交流剑术心得,大道感悟,彼此甚为合契。
“宗门的生活,其实就是闭关修炼,探险历练,再回山闭关,再出游历练……如此周而复始,很多世家子觉得太过无趣了。”谢咏絮微笑着介绍道。
“怎会无趣呢?”支狩真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道,“身无琐事挂怀,一心修持精进,这是何其幸运呢。”
谢咏絮美目一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可惜你我身为世家的一份子,有时难免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支狩真默默颔首。
“原安道友,想必你处境颇为不易吧?”谢咏絮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发问,支狩真定会揣测对方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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